顾襄点了一下头。
高劲的心脏莫名收紧。
“嗯。”顾襄又轻轻地应一声,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弧。
她注视着他的双眼,高劲看见她眼中闪动的璀璨,收紧的心脏又缓缓松开了,他伸手拂过她的脸颊。
“那有没有想起什么?”他问。
顾襄的好情绪都在语气里,“待会儿告诉你。”
高劲笑笑,“好。”他直起身,回头面朝秦博士,致谢道:“秦博士,今天多谢你了。”
秦博士道:“高医生客气了。”
高劲忽然问:“对了秦博士,因为我对催眠这方面比较外行,所以我想问问,催眠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高医生指的是什么?”
高劲像是随口一提,“比如以后会不会出现记忆紊乱,记忆丢失之类的?”
秦博士笑了:“你多虑了,我使用催眠,就是为了帮助病人重拾记忆的。”
高劲沉默一瞬,道,“我这问题让您见笑了。学无止境,如果有机会,我今后也想学习一下催眠的知识。”
秦博士:“那我就期待日后能有机会跟高医生你切磋了。”
高劲牵着顾襄的手,跟秦博士告辞,秦博士送他们到门口。
两人边走边小声说着话,身影渐行渐远。
秦博士望着二人背影消失,自言自语:“年轻人……”嘲讽地哼笑一声,他关上了房门。
走进电梯,顾襄盯着那一排楼层按键。
高劲正要去按,见状问:“怎么了?”
顾襄说:“我刚才能看清数字了。”
“什么?”高劲惊喜,“真的?”
顾襄道:“我说的是‘刚才’。”
高劲一想,“是在……催眠的过程中?”
“嗯。”
顾襄刚才走进了瑞华医院。
她应该还小,视线只及大人的胸口以下,她看着电梯按键,按下了“19”。
当年的住院部十九楼,墙壁是白绿相接的,门是黄色的,一位护士跟她打招呼:“小顾襄,又来找爷爷啊?”
“阿姨好,我爷爷在办公室吗?”
“他在。你可真乖,快去吧。”
“谢谢阿姨。”
她提了提书包肩带,推开一扇门,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人沐浴在阳光中。
“香香!”老人和蔼慈祥,欢喜地叫出她的名字。
“爷爷!”她跑了过去。
“热不热?先喝点水。出来有没有跟奶奶说?”
她小手捧住大杯子,咕嘟咕嘟灌下小半杯水,再认认真真回答爷爷的问题,然后把书包一放,就要走。
“不是来写作业吗?你要跑哪去?”爷爷问。
“不告诉你。”
她心里知道,她今天,是来建造她的记忆宫殿的。
***
两人到了车边,高劲停步,“也就是说,医院真的是你的宫殿之一。”
顾襄点头:“是。”
高劲笑,为她高兴。
顾襄说:“催眠唤醒的记忆只是几个片段。”
这些片段零零碎碎,但足以让她拼凑出几段故事。
回到家里,顾襄先不紧不慢地吃完饭,然后才问文凤仪,“奶奶,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凤仪一愣,她先笑了,然后解开围裙,慢慢坐下来,道:“你爷爷啊,他是个十分优秀的人,工作出色,爱护家庭,你妈妈刚生你的时候,还担心我们会重男轻女,她想错了,你爷爷对你尤其疼爱。你那个时候才那么丁点,你爷爷成天把你带去医院炫耀,你还是在你爷爷办公室里学会的走路。我记得那天,他回来告诉我的时候,那个眉飞色舞的样子,真是好笑的不得了。”
这是顾襄第一次问关于爷爷的事,也是她第一次从奶奶口中拼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的样子。
祖孙俩一聊就聊到天黑,顾襄回想着,最后问:“爷爷过世的时候,我是不是没有回来?”
“……是。”文凤仪道。
“我为什么没有回来?”
文凤仪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眼帘低垂,轻声道:“你去了北京之后,你妈妈每年都会发两条信息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她能告诉我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当年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妈妈。”
顾襄听出了潜在的意思,文凤仪能得知她的消息,而她,或许在这十年间,从来没被母亲告知过这里的事情。
也许这些年,她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有爷爷和奶奶。
这夜,顾襄在电脑前坐了半宿,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记忆敲打出来,储存在电脑中。
第二天,她来到安宁疗护中心,摸着光洁的墙壁,慢慢地走向儿时的时光。
走到一半,经过一处病房,她看见了正要进门的母亲。
“妈?”
褚琴回头,“香香?你怎么过来了。”褚琴走到她跟前。
顾襄朝已经打开的病房门里望去一眼,看到了似乎正在吃药的朱柏东。
顾襄说:“我来走一走,昨天我想起了一点小时候的事。”
褚琴欣喜:“真的?”
“你去忙吧,等你有空我再跟你说。”
褚琴握握她的手臂,“照顾好自己,压力不要太大。”
“嗯。”
褚琴进去,保镖将门关上。
朱柏东已经吃完药,手上慢吞吞地擦着一张纸巾,道:“你的女儿跟高医生在交往。”
“朱先生怎么知道?”褚琴诧异。
“我碰见过。之前没有听你提起。”
褚琴笑着道:“年轻人交往,分分合合常有,将来还不知道如何,所以没有必要提。”
朱柏东看了她一眼,点头:“的确……你将你女儿培养的不错,听说她十分优秀,拿过许多奖。”
“我没有培养她。”褚琴笑容变淡,“相反,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为了工作,对她的关爱太少。她是一个人长大的。”
朱柏东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
科室内最忙的时段已经过去,此刻高劲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忽然感觉到什么,他朝门口瞥了眼。
高劲笑了,朝门口露出半截身影的人招手:“怎么不进来?快过来。”
顾襄插着口袋走进来,她站他坐,她居高临下,“不打扰你?”
这幅姿态配上那样一句问题,实在可爱,高劲握住她的手,“一点都不打扰。”他顺便向办公室的同事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顾襄。”
同事们笑道:“知道知道,全医院都知道了。”
顾襄瞥了眼高劲。
听完几句揶揄,高劲问顾襄:“怎么样,走完了?”
“走完了。”顾襄跟他说了会儿话,不多久护士进来叫人,她准备走了,高劲留她一起吃午饭。
顾襄去外面边逛边等他。
午饭前,高劲先去了一趟朱柏东的病房,褚琴刚好收起录音笔和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开,两人撞上面,高劲先礼貌道:“阿姨。”
褚琴淡淡地“嗯”了一声。
高劲道:“香香也在医院。”
“我知道。”她转头跟朱柏东告辞,“朱先生,那我先走了。”
“再见。”朱柏东说。
等褚琴走了,朱柏东难得开玩笑,“高医生,过关斩将并不容易。”
高劲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朱柏东道:“就是那样。”
高劲蹙着眉,打算给他加大止痛剂量。朱柏东忽然问:“听说你的表妹,就是那位佟护士,她有一个小她二十多岁的亲弟弟?”
高劲道:“没错,还没满两岁,叫善善。”
“姐弟相处如何?”
“很有爱。”
“……我的大女儿和小儿子,也相差二十岁。”
高劲一顿。
他在病房里待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先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没注意到站在病房门口的人,直到对方说了一句:“高医生,跟我爸聊完了?”
高劲擡头:“朱先生。”
朱少康道:“你俩聊什么,聊这么久?”
高劲道:“就是一些……病情。”
“哦。”朱少康眼神闪了闪,并不追问,他正要进病房,忽然又叫住高劲,“对了高医生,你的小女朋友在楼下呢,让美女等这么久可不好。”
“多谢。”高劲道。
“还有上次说改天吃饭,不知道明天你有没有空?”
高劲:“我们的下班时间都不太准时,现在还不清楚。”
“高医生,是不是不给面子?”朱少康拍拍他的肩膀,“一顿饭的功夫总是能抽出来的,回头我打你电话。”
高劲牵了下嘴角,没有回应,看着对方进入病房,他脸上笑容消失,冷淡瞥去一眼。
匆匆赶到楼下,一看见那道小身影,他立刻道:“一直在这里等?等多久了?”
顾襄拿着雨伞说:“没多久。”
高劲打量她,看她不像无聊的样子,他才道:“走,去吃饭。”
顾襄忽然道:“刚才我看见了朱少康,就是朱柏东的儿子。”
“……怎么了?”
“他刚开始上楼的时候看见我,就叫了我一声,过了没多久又突然下来,给我一张vip卡。”
名牌店的vip卡,内有预存金额,面值不菲。
高劲蹙眉:“你不用理他。”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接受?”
高劲道:“为什么要问你这个?”
顾襄抿嘴笑。高劲搂住她的肩膀,从她手里拿过雨伞,走到门口撑起,将她遮在伞下。
赶到餐厅时,里面居然没空桌,丁子钊和姚晋峰正好还没吃完,看见他们,丁子钊立刻招手:“高劲,坐这里!”
高劲拉着顾襄一道过去,他把雨伞搁地上,问:“你们才吃?”
“都快吃好了。”丁子钊笑眯眯地望着顾襄,“嫂子,你吃什么,我请客。”
顾襄正襟危坐:“不用客气。”
“你不用客气,改天让高劲回请就行了。”
“想得美!”高劲回他一句,侧头问顾襄,“想吃什么,我去买。”
顾襄说:“汤面。”
高劲去买饭,丁子钊向顾襄讨八卦,一旁的姚晋峰光吃饭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顾襄。
顾襄一直在同丁子钊说话,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拧起。
高劲买完面条回来,座位上不见顾襄,丁子钊说:“哦,嫂子上厕所去了。”
高劲把面条放到她的位置,又把她的筷子和勺子用热茶过滤一遍。他叮嘱了面条别放香菜,结果面上面仍旧浮着好几根。
高劲挑出一根香菜,丁子钊正要开口嘲笑他,视线忽然上移,“咦?”
高劲转头。
“你们好。”是周薰,她含笑望着几人。“我刚才经过看到你们坐在窗边,正好,我这边有几张券。”
丁子钊道:“又是自助餐券?”
“不是,是演出入场券。现场是我们布置的,主办方送了很多券。我刚才去看我父亲,分了些给高医生科室的同事。这里还有的多。”
周薰把券给了三人,演出有明星参与,丁子钊不客气地帮另外两人都收下了。
周薰还要上班,跟高劲点点头,她就走了。
丁子钊说:“这位周小姐真大方,人也好,长得还漂亮,又斯斯文文的。可惜老高你有女人了,要不姚奸,你放弃维恩算了,我帮你跟周小姐牵线?”
姚晋峰脸色不佳,“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高劲一边继续挑香菜,一边瞥向丁子钊,意味深长地说:“你也单身,不如我帮你牵线?”
“不用!”丁子钊义正言辞,“漂亮女人我hold不住。”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高劲问。
丁子钊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还没挑完?香菜别浪费了,给我!”
高劲把香菜都给他,挑完菜,顾襄也刚好从洗手间回来。她好奇地打量餐桌上的券。
高劲问:“有没有兴趣?有兴趣我再去买一张。”
顾襄摇头:“没兴趣。”
她说没兴趣,那就是真没兴趣,高劲也不打算去看。
“那别浪费了。”丁子钊一把将高劲的票抽走。
高劲无所谓。
那两人吃完先走,终于变成二人世界。顾襄的视线跟着窗外的姚晋峰走了一阵。
高劲给她夹了一片牛肉,随她望去,问:“在看什么?”
“姚晋峰。”
“……看他?”
顾襄道:“他总是偷看我。”
高劲蹙眉:“他偷看你?”
“嗯,我应该没有感觉错。”
高劲沉思说:“先吃吧。”他偏头望出去,已经看不见人影。
入夜,高劲在忙碌一天后,终于能稍作休息。他洗了一个澡,去阳台摸了摸衣服,还没干。
连续下雨,衣服都干不了。
他坐到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翻看昨天没查完的关于催眠的资料。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他手指轻敲键盘,过了会儿,听见敲门声。
高劲没起来,他笑问:“没带钥匙?”
外面沉默片刻,然后传来钥匙插眼的声音。转了一下,门开了。
从门外钻进一颗脑袋。
高劲看了两秒,放下电脑走了过去,给她拿拖鞋。
顾襄拔出钥匙,放进兜里,把拖鞋换上。高劲从冰箱里拿出燕窝银耳羹,说:“姑妈叫你喝一碗试试,要是觉得好喝,明天再给你炖。”
顾襄坐在茶几上,喝了一口道:“好喝。不过不用特意给我炖。”
“灿灿也要吃,她顺便。”
顾襄边喝边瞥了眼他的电脑,高劲把电脑阖上了。等她喝完,高劲问:“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嗯?”顾襄说,“我还没恢复记忆。”
“我是说你这次回来,我们第一次见面。”
顾襄道:“记得。”
“在哪里?”
“安宁疗护中心的楼梯间门口。”
高劲笑:“哦?你那个时候直接走过去,我以为你没看见我。”
顾襄喝完了,把碗放到茶几上,想了想道:“如果不以视觉为前提的话,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是在来这里的第二天。”
“高劲?”
顾襄道:“你在电梯那边,说‘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然后又说‘好好好’。你在跟你姑妈说话。”
高劲一愣。
他仔细回想,四月那一阵确实很忙,科室里人手严重不够,他长时间加班。过了那一阵,医院才从其他科室调来一名医生,他这才有了闲暇。
高劲慢慢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
顾襄摇头,“没有,但是我后来认出了你的声音。”
“那你怎么会在一开始记得我说的话?”
顾襄想了想,小声说:“你声音好听。”
高劲笑了,靠着沙发背,将人抱住,“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记住我了?”
“……嗯。”
“还有呢?”
“还有……”顾襄回忆,“你教欧阳阿姨做数独,你在休息室弹吉他,那天你穿白衬衫。我被姓张的那个男人推倒,你抱我去病房检查……”
顾襄如数家珍,她记得每一件关于高劲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印刻在石头上,纹理深入,无法抹去。
她说完了,看着高劲道:“我的记忆没有紊乱,也没有再丢失,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高劲:“……”
他将人抱到腿上,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游移。
她是他珍藏多年的小心情,从前没有多想,后来有了奢望,接着是渴求,他越来越不满足。
直到此刻,他竟然觉得眼睛与心脏的温度变得一样,那种炽热要将他燃烧融化。
这两天难以启齿的恐慌像是一瓶酒,酒醒后他无比清醒。
假如他怀里的女孩有一天真的忘记了他,那他也有办法再次将她引诱,让她一步一步地走进他为她布置的温室。
高劲拇指按住她的嘴唇,轻轻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