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卢氏祠堂(13-14)
13、
乌岚给李勰倒了杯水,手机时钟显示,他们一起入梦了四分钟。客厅顶灯没用,乌岚打开卧室灯,足够照明。
“一开始,我不太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存在。”乌岚回忆着说,“后来发现,我比其他人更早看清鱼盆里是三片叶子——对了,你看到的是鲤鱼还是叶子?”
“鲤鱼。”
“那你怎么知道叶子是斗笠男的把戏?”
“他用符咒和手诀。”李勰道,“鱼市往来大都是南海郡本地人,幻术师很少,当地人没见过幻术,容易误以为是鬼神。”
“斗笠男是幻术师?”
“准确来说,他是咒术师。”
“有什么区别?”
“幻术在大城市很常见,是一类娱戏,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魔术。咒术用来捉妖和杀人,符咒、手诀都是基础配置。”
乌岚惊住,想起卢氏祠堂毒蜂杀人的惨象,虽然亲眼见到渔民被杀,对“杀人”这个词,她始终没有实感。听李勰波澜不惊地说到“杀人”,她有些困惑,道:“一直忘了问,你是哪里人?我的意思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
李勰没有回答。
两人此时都坐在沙发上,隔着不到一截手臂的距离。哪怕就在十分钟以前,乌岚都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个时间点和陌生男人同处一室,而她对他,除了一个名字,几乎别无所知。
李勰将水杯放回茶几,忽然放松身体,靠向沙发。“不如先猜一猜。”
“你总要我猜,会让我觉得,你在考察我。”
“一半一半。”
“一半是考察,另一半呢?”
“好奇,好奇乌小姐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没什么值得好奇的,生活很简单。”谈话到这时,乌岚倏地明白为什么能和他相处自在——他们一起经历过不可思议的事情,两次。
“越简单才越值得好奇,为什么是你。”
李勰目光锐利如钩,乌岚感到一丝压迫,“……什么为什么是我?”
“乌小姐问我来自哪里,我想知道你的推论。”
乌岚想了想,道:“我本来以为你跟我一样,也是现代人,但你在那个世界的状态,很放松,很自如,跟在这里不一样。”
李勰整张脸落在黑暗里,总让人看不清表情。他不作声,乌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直觉好像不太准。”
“乌小姐的观察很准,人的生理反应很难作假。”
乌岚大惊:“所以你真是古人?”
“一半一半。”
“你出生在哪个朝代?”
“你去的那个唐朝。”
“那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乌小姐说平行世界的逻辑,同一条时间轴上不可能出现两个你。”李勰缓缓道,“我想告诉你,这个逻辑也许并不存在。”
李勰话说完,窗外蓦地吹进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按说这是盛夏,气温高,即便有风,也只会是热风。可这阵风吹在乌岚身上,乌岚只觉得浑身一震,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14、
此趟南下,卫习左是为异蜂而来。
他在县上待了几日,已将卢氏祠堂自腊月二八以来发生的一切打听出原委。用石斑鱼对付异蜂,是南海郡土人的老方子,须得趁着日头好,把炙烤过的石斑鱼架在长竿上,再将长竿立在日头下,石斑鱼的影子对准蜂巢,喜食烤石斑的海鸟群会自动攻击蜂巢。
失了石斑鱼,卫习左决定夜探卢氏祠堂。
答应和人联手,于卫习左而言,并非本意。
哪怕在长安,能人汇聚之地,卫习左一向独来独往,便连达官显贵,对他也是礼让三分,这其中缘由,不止卫习左道术上乘,还因他出了名的不怕死。
一切缘起于两日前。
卫习左从鱼市离开,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沿途,他用幻术撒下诸多“路障”,纸兵、纸马变换不叠,寻常人就算不受伤,也早被甩开,不料身后那人一一化解,居然还跟着他。
体力耗费太多,卫习左需要找处僻静地休养。偶见前方有一荒废兰若,卫习左没有迟疑,当先踏入其中。
这段追逐过后,卫习左心下已明了,论体力或武力,他不是身后那人的对手。江湖行走,卫习左有个规矩,比自己弱的人,可以放一马;比自己强的人,必须不计一切代价除去。
因此,他为跟踪者准备了最后一道咒,只要他敢迈进兰若,必死无疑。
卫习左在废旧中堂静坐了片刻,忽听一道声音清晰入耳:“登州李勰,不请自来,是友非敌。”
来人没触发禁咒,说明他并未进入兰若。卫习左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冷声道:“我不认识登州姓李的朋友。”
“先生不认识我,却想杀我。”
“在我这,不请自来的,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卫习左道,“你既然知道我想杀你,不走,是想动手?”
那人轻笑一声,“先生还能动手?”
此人说话,乍听很有礼貌,笑声出卖了他,卫习左气得脸色更白,斗笠垂下的四缘都遮不住他的阴郁,到这时,他已十分确定,这个姓李的看出他体力不济。“你想干什么?”
“来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有话快说。”
“那三条石斑,可在先生那?”
卫习左冷哼一声,“在或不在,与你何干?”
“鱼在先生那,事情简单,先生不仅能以物易物,还能使实物匿于无形,可见先生幻术精湛,已臻化境。”李勰道,“如此,先生要做的事情,或许能成。”
“……若不在呢?”
“不在先生那,先生欲做之事,另有强敌,凭一己之力,恐难完成。”
这番话点醒了卫习左。
他在鱼市被诬偷鱼,后又被人跟踪,一路都在忙着脱身,倒忘了想,那三条鱼究竟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的。若那人使的是幻术,能力在自己之上,而若对方使的不是幻术——
便是更棘手的事情了。
一番思量之后,卫习左道:“我怎么知道,真正的偷鱼之人,不是阁下呢?”
“依先生看,我偷了鱼,为何还来找你?”
“不如直说你为何来找我。”
兰若外的人沉静片刻,道:“我说了,我与先生并非敌人。南海郡多是乡野村民,小小一个鱼市,一日之间竟出现这么多高人,你我都知道,石斑鱼只是钓饵,真正紧要的东西,不在这。”
卫习左斟酌良久,忽然手指翻飞,撤去门前禁咒,道:“进来吧。”
因此际遇,卫习左同李勰约定,两日后的晚上,一起前往卢氏祠堂。
圆月浮空,李勰依约前来,卫习左趴伏于墙垣上,听声辨位,毫不客气地向他发去三道符。
卫习左用了全力,符咒在夜空中化为箭矢,分刺李勰上中下三路。
卫习左背向来人,耳听三道极轻的噌棱声,是箭矢被兵器格挡的声音。紧接着,一道身影在他旁侧落下,话音随后而来:“卫先生这样待客,真叫人伤心。”
卫习左轻哼一声,目光从李勰怀中佩剑收回,道:“天都黑透了,谁知道你是人是妖,你若中招,是你实力不济,不配与我为伍。”
李勰面色轻松,不接他话。
卫习左忍不住又看向他的佩剑,“此剑来头不小。”
“先生好眼力。”
“你姓李,是宗室?”
“天下不止宫里一家姓李。”
“普通李姓没你这身手,也不会随身携带上古神剑。”卫习左听他有意糊弄自己,又哼一声,道:“你是谁,我没兴趣,但若是皇亲,最好尽早告知,免得麻烦。”
李勰轻笑一声,当先掠起,下了墙。
“说好了,今夜只是看看,不可动手。”李勰轻声道。
卫习左翻白眼,“足下还是管好自己。”
“先生没见过外面那六只雄蜂,若引来它们,你我恐怕难逃生天。”
“只有六只?”卫习左语带轻蔑,他听乡民说有几百只。
“蜂王交尾,一次至多需要六只雄蜂。”
卫习左沉默,两人这时已步入正堂。自从出现异象,祠堂便不再供奉香火,卢氏祖宗排位也早被搬空。因此,堂内只剩一股朽木积灰的陈腐味,卫习左自小见惯各种凶宅废墟,又听李勰说只有六只雄蜂,很不把眼前这座祠堂放在眼里。
蜂王藏身的壁罅就在眼前,饶是卫习左平日行事再端凝,到这时,也免不住地一阵激动。自幼时受高人指点,习得咒术,又受赠了几册宝典,卫习左此生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寻获世间奇典、奇物。
南海郡出现异蜂,从岭南传到长安,经过了月余。长安术士们知道这个传闻,却无人真正在意,一来不信南海郡这种穷乡僻壤能出什么宝贝,二来他们眼皮子浅,只盯着神都那一亩三分地,忙着伺候达官显贵,奴颜婢膝,浪费天资。
西侧壁柱前,卫习左抢上前一步,不想被李勰占得先机。
一根经幡突然挡在卫习左身前,把大柱间那点缝隙遮了个完全。
祠堂虽无灯烛,海边月光极亮,照进堂内,一地光华。卫习左眼前看不到人,不明白那经幡是如何移动过来的。惊疑之下,他飞快转回头,李勰在他身后,面色晦暗不清。
“你会幻术?”卫习左问。
“不会。”
“但你动了经幡?”
“先生很清楚不是我。”
卫习左目光闪动,忽然兴奋起来,又上前一步,试图将挂幡的长杆移走。今夜,他非要看到壁罅里的东西不可!
几次施力过后,卫习左没能移动挂幡分毫。眼前是最常见的挂幡,一根长杆,一幅麻布织就的经幡,再轻不过的物件,卫习左却感到一股大力自上而下,他居然拗不过。
回头想找李勰帮忙,却见他已仗剑退到门口,分明是要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