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登州(4-5)
4、
回到渔船,地上手电照得渔船内一片空寂,乌岚起身四顾,不见李勰身影,他的大衣留在地上。
李勰在那个世界因为受杖责而伤重的事情终于有了实感。
这时,一艘快艇开到近前,舷梯过界,上来一个三十五岁左右、新的陌生男人,宽阔的方脸,面容沉稳而审慎,他手持一台大灯,照亮船舱,向乌岚道:“乌小姐,你还好吗?”
海风和陌生的声音同时灌入,把乌岚从思维僵滞的状态里拉出来,“您是?”
“小人物,不占乌小姐的记忆。”男人道,“我负责送您回去。”
乌岚动作木然地跟随他一起,从渔船换到快艇,又从快艇转到沿海公路上的轿车,那位自称“小人物”的男人坐上驾驶座,问乌岚:“乌小姐打算直接回深市,还是先在莱市住一晚?”
“我想回深市,谢谢。”
“不客气。”
黑色轿车顺着沿海公路前行。
乌岚骤然回忆起李勰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她对他有过怀疑,都是基于从小受到的防范教育。她本人从未真正防备过他,至少不像防备驾驶座上的“小人物”这样。她往深处想了想,外形或许是一个原因,更关键的是,李勰给她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用个成语形容,算得上是倾盖如故。
上车之后,乌岚一直将目光投向窗外,以免发生任何不必要的交谈。不知道是不是受特工电影影响太深,乌岚过去总觉得,拥有特殊身份的现代人,在穿着打扮上会和普通人有明显的区别,从深市到莱市,她遇到的“神秘人”都不具备这种特征,他们看上去就是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他们会是金乌说的那一类,上古神兽的后代吗?
尽管心里满怀好奇,车内闭塞,海风和海浪都逐渐远去,静默使乌岚警醒。李勰不在,她不想惹事。
“小人物”显然和她有相同的考量,全程安静开车,直到将她送至机场。下车前,他对乌岚道:“机票已经订好,乌小姐直接值机就好。”
“啊?那机票钱……”
“李先生已经支付过。”他说,“乌小姐一路平安。”
“多谢。”
“不客气,幸运的话,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他说。
乌岚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开门下车,心中装满对那个世界的牵挂,往候机厅去。
5、
登州已是秋末,小道童一路将胡阿藏引入后院,又从后院穿出,到一处面海的崖边,只见一男子身披鲜红大氅,静坐于地。
小道童躬身告退,胡阿藏低声道了谢,向那观海之人走去。
登州不比岭南,秋末极冷,又兼在海边,胡阿藏连忙换成狐形,悄声走到那人身后,想吓他一吓。
却听那人道:“阿藏姑娘可有寻到答案?”
吓他不成,胡阿藏自觉没趣,挑了一棵柏树根坐下,远眺着苍色大海,答他道:“寻到了,也没寻到。”
李勰向她转过视线来。
红狐被海风吹得身子抖了抖。“世子重伤未愈,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还敢来吹风?”
“哪来的重伤。”李勰浑不在意道。“看来,同阿藏姑娘有关的老道,确与家师有关了?”
胡阿藏此番上蓬莱岛清净观,主要是想问明还魂胶之事,不料一番问询结束,老道居然让小道童带自己来见李勰。再结合之前的蛛丝马迹,李勰和乌岚有意无意透露的线索,胡阿藏很快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老道是不是和你师父有关,我不清楚,有件事我很清楚,世子先前说我是你师父谶语里的人,想是你师父从一开始便将我算在了里面。”
“他如何答的你?”李勰望着海面,“我指的是,还魂胶。”
“这事,他倒没有骗我,世上真有还魂胶,凤喙麟角都有,只不过难以寻见。”胡阿藏道,“我不像你们人类,我不关心是不是你师父设局,请我入瓮,反正我只要还魂胶。”
李勰没接话,出奇俊秀的脸上透着一股寡淡意味,胡阿藏琢磨不透那意味,试探着问:“卫习左说你要遣散众人,不再往岭南寻宝了。”
李勰沉应了一声。
胡阿藏登时大惊:“你不帮乌娘子解身世之谜了?”
或许是因为提到乌娘子,李勰脸色有了松动,须臾后,他皱眉看向她,“阿藏姑娘如何知道乌娘子要解身世之谜?”
“我可不傻。乌娘子对岭南珍宝毫无兴趣,一谈到上古神脉、身世,她眼睛就放光——乌娘子城府不深,人又纯善,”阿藏道,“不难猜。”
胡阿藏原身是狐貍,只要她想,很能察言观色。比如此刻,天地间只有她和李勰,她着力观察李勰,自然很容易就看出,他想听更多。
阿藏懂得投人所好,续道:“虽然城府不深,乌娘子却实实在在是个奇女子。凡人女子,多数养在闺阁之中,遇着危险,首先想到的是求助,找身强力壮的男人帮忙,常常忘了,自己也有一颗脑袋,也能思考对敌之策。乌娘子没这许多束缚,别看她斯文秀气,平日里不声不响,真遇事,心里特别有主意,有勇有谋,又有情有义。与她相处这些时日,她对世子、对我、对水精……连对卫习左,也是二话不说豁了性命去搭救,我在人间见过太多利来利往,蝇营狗茍,乌娘子这种,头一回见。世子恐怕也能看出来,有乌娘子在,卫习左都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李勰面色显见越来越和缓。
阿藏清了清嗓子,不失时机地旧话重提:“世子随从保护乌娘子这么久,当真愿意就此放弃?”
这话却叫李勰遽变了脸色,好似有什么心事被触及,竟然带起一阵咳嗽,阿藏不得不变成人形,帮他拍背顺气。
李勰整张脸都咳红了。“若乌娘子不需要保护呢?”
“怎会?”阿藏道,“乌娘子虽有神脉庇护,然因心性纯良,易受人要挟算计。乌娘子三番五次大胆行事,可不止仗着神脉,依我看,她在心里头是依赖世子的。”
“……是吗?”
阿藏想了想,没答话,反问道:“世子在登州可曾婚配?”
李勰擡起头,眼中一抹厉色。
阿藏连忙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中奇怪,世子与乌娘子都是克己复礼的人,我知道乌娘子还没嫁人,也没有婚约,就想着,世子若也是——”
“说远了。”
李勰不由分说打断了阿藏,语气叫狐魅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良久,海风更冷冽了些,阿藏担心李勰身体,正想劝他回房休息,忽听他低声问:“阿藏姑娘若找到还魂胶,救活恩人,往后打算怎么办?”
他把她问住了,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没想过。”
李勰望向她,神情好似海面上迷茫的水汽,叫她分辨不清。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们人类就喜欢想很多,从前、往后,费神又费脑,还不解决问题。娘姥姥说,我们异兽本能就是活下来,想活着,自然就有打算。”
李勰点点头,还是看不出在想什么。
和李勰说这许多,是胡阿藏存了私心,她希望李勰继续和乌岚一起去岭南,清净观老道的意思,乌岚或许能帮她找到还魂胶所在。若是从前,阿藏必不相信这种说法,几次三番见乌岚绝处逢生,又加上她的上古神脉,她能和万物通灵,由不得阿藏不信。
为此,她决定同李勰坦白自己的秘密,以换取他的终极信任。随着日头渐低,海浪声也渐大,阿藏沉吟了片刻,道:“我要救的那人,叫檀郎,不是穷人出身,家中小有薄产,二老健在,是膝下独子,我同他在一起三年,虽未成亲,一直像夫妻般生活,他父母不知我是狐貍,待我极好,要他尽早娶我进门,生儿育女。
“狐族能和人类生子,只要我勤加修炼,炼出魅形,便能生出人类孩子。我也同他说过,若他想和别人生,及早说明就好,我们狐族修仙,寿命比人长,可以好聚好散。
“他却偏偏瞒着我和别人茍且,被我发现之后,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大怒之下,正好旁边有把刀,我就举刀砍死了他。”
她的自述到此为止,李勰听完,面上几无波澜。阿藏正疑心自己这番坦白没用,听他问:“你杀他,是因他负你?”
阿藏摇头,想起那一夜的冷月、刀光、掉落在青石砖上的脑袋、满地的血、尸首两地的昔日爱人。“我有狐族少见的灵根,同年那么多新生狐,独我一个,由狐族长老亲手抚养长大,无论样貌还是灵力,我都是上等。我看上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凡物,我杀他,是因他变了个人,窝囊又丑陋,全不是我当初一见倾心,想和他白头偕老的男子。”
“既如此,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地救他?”
“说来讽刺,那一夜杀他,我心境大起大伏,意外蹿升进境,修脱本形,炼出魅形,”这事她从未和人提起,以为讲不出口,不料越讲心里反而越明净,“上一个进境,我将从狐形修成人形,偶被捉妖师所缚,关在破庙,也是他救了我,总计,我欠他两次。娘姥姥说,我们狐族在世间行走,不像人类一样,有律法约束,本性还是野兽,我们须得自己给自己立规矩、守规矩,否则,灵识会像无根之木,没有定性,自然也就无法修行。我与他,过去、现在、未来,互为因果,杀他、救他,都是我的命。”
李勰深深看她一眼,不再接话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日头彻底跌进海里,夜色眼看要上浮,李勰终于离地而起,举步之前,他低头看着阿藏,道:“多谢阿藏姑娘。”
“谢我什么?”
“姑娘有狐族少见的灵根,一定懂我谢什么。”
阿藏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揶揄回去,李勰已经迈步前行,红色大氅随风飘拂不定,他脚步很坚定。
走到半途,李勰忽又停下步子,却并不回头。“阿藏姑娘常和乌娘子聊闲天?”他问。
“什么闲天?”阿藏还没转过脑子来。
“你知道乌娘子未曾许婚。”
“哦,这事,我专门问过乌娘子。”
“你方才问我是否婚配——”
“世子不想说便不说。”阿藏善解人意道。
“我是命途不祥之人——”
“呸呸呸,世子多番大难不死,明明是有福之人。”阿藏贴心劝慰道。
“我命格不宜婚配,并无妻室。”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