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海外(15)
15、
海岛夜色上浮,宿海领李勰去见了岛上巫医。
巫医满头白发,肤色黝黑,虽是男性,大抵是岛上风俗,他也留长发,向后束起。比起大巫祝,巫医明显已经年老,脸上皱纹多得像快要剥落的墙皮。
竹楼内饰比乌岚傍晚看到的还要简陋,竹木衔接错位,到处是墙缝,完全比不上山居老人的院子。
乌岚将李勰搀至裀席落座,席面似乎是牛皮裁制,她挨着李勰而坐,静观巫医为他诊治。
蒲岛巫医和中原大夫不同,不给病人把脉,而是用一根细枝,枝头插着一颗草团,点燃,绕着李勰放烟。
竹屋内油灯昏暗,草团的烟雾清晰可辨,那巫医眯着眼观察烟雾许久,问李勰道:“郎君确实吃了黑丸?”
宿海闻言,脸色当先一沉,心下百转千回过几个念头。
“不知此话何解。”李勰冷静道。
巫医吹灭手中草团,手指指向环绕在李勰周身的烟雾,道:“这是地腐草,蒲岛地泉附近才有,地腐草最怕玉京子,为避玉京子威力,只能在地泉旁边偷生。郎君若吃过玉京子涎液所制黑丸,地腐草的烟雾只怕避你不及。”
宿海冷峻的目光凝向李勰,李勰恍若未觉,面上流转过一丝疑惑,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来有一桩事,或可解释缘由。四日前的夜里,我吃下这颗黑丸,隔日,海船启程,我吃了些蒸饼,过一刻,船行颠簸,我体弱,受不住,呕吐不止,或许那黑丸是被我吐了。”
“真若如此,是郎君有幸。”老巫医和善地说。
“您汉话说得这样好,想是去过大唐?”李勰顺势和他攀谈起来。
“不错,我年轻时在长安待过两年。”
“原来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者仁心,对李勰关于毒丸的说法,老巫医脸上并无疑色,反观宿海,整张脸,显见的疑云密布。
作别老巫医,三人踏着海岛月光夜行,宿海正负手带路,突然回身瞥了乌、李二人一眼,冷声道:“世子没中毒,就别装出一副体弱的样子了。”
李勰不理会他的建议,道:“不论阁下对我有何种怀疑,我既随你一同来了岛上,过程不计,结果毕竟如你所愿。”
宿海冷哼道:“我对二位诸多体谅尊重,桩桩件件,总要问过二位意愿。那日在浮空山脚,我从头至尾不曾怀疑世子甘愿身先士卒的仗义,却原来是我被二位戏耍了。”
“宿海先生处处算计我和李勰,肆意伤害我们的朋友,把他们当货物,当人质,只为成全你自己对玉京子的忠心。”乌岚冷声接话道,“现在倒要求我们对你以诚相待,不觉得这是强人所难吗?您真好意思吗?”
宿海停步,朝乌、李二人转过身来。
李勰动作更快,瞬将乌岚带得后退数步。
海上月光清亮,乌岚看见宿海表情,面有痛色,眼含杀意。
她搞不懂这个古代男人,他在愤怒什么?
乌岚是玉京子要的人,加上亲眼见过地泉旁的神迹,对乌岚身上藏有奇宝,宿海不疑有他,暂时不敢妄动。
沉默走了一路,他将两人送到布过防的竹屋,只留下一句交代:“用过晚饭,会有人来找你们。”
乌、李二人被关进一间空置的竹屋,竹屋小得可怜,油灯点在屋外,室内仅靠自然光照明,屋外有两位壮汉看守。
有戴珍珠头饰的女子用竹篮拎来晚饭,里面没有碗碟,就两张饼,四五条巴掌长的鱼干,一只皮质水囊。
看着水囊,乌岚犯难道:“怎么只给我们送一瓶水?”
“岛上淡水不足,饮用水很珍贵。”李勰道,“里面有半升,够分。”
乌岚没想到上岛不过一两个小时,李勰观察到的情况和她截然不同。她想了想,拿起胡饼问:“岛上好像也没有农作物,胡饼怎么来的?”
“抢劫,或去中原交换。”李勰道。
乌岚点头,一边掰饼入口,一边问出自己真正想从男性视角了解的事情,宿海不像小心眼的人,为什么突然和她较真。
听完她的提问,李勰细细吃了半张饼,摘开水囊塞子,递到乌岚面前,“你先喝。”
乌岚摇头,她没什么胃口。
李勰重新将盖子塞回。“他不是和你较真,只不过刚好被你说穿心思,你又是女子,他把受辱的情绪转嫁给你而已。”
“受辱?”
“宿海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依我看,他表面上不介意我们取笑他对蒲岛尽忠,心里十分瞧不上蒲岛岛民。”
“他明明和水精称兄道弟。”
“宿海上岛两年,至今没有完整学会蕃语。”李勰沉声道,“语言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沟通工具,他如果真想融入这座岛,早该学会了。”
“对哦,我们刚刚见过的老巫医,年轻的时候在长安待过两年,到现在都记得讲汉话。”
李勰递来肯定眼神,忽然揭开水囊塞子,隔着一段距离,仰头喝水。
乌岚心绪涌动,急着跟他分享自己的见解:“我感觉宿海特别想和你交朋友。”
李勰差点被一口水呛住,生生吞回呛劲,将水囊塞好放回。
乌岚看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下有些愧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可能就像你说的,他不把岛民放在眼里,没有朋友,所以想和你交朋友,你是世子,出身高贵,他总不至于还瞧不上吧?”
李勰看向她,眼神带着一点琢磨意味。“乌小姐对宿海很感兴趣?”
“也没有很感兴趣,我就是单纯觉得……”乌岚原本是下意识否认他的说法,其实根本没细想自己对宿海这一番探问的缘由,说到一半,实在想不出接下去怎么说了。
静默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屋外油灯突然灭了,门口传来看守叽叽咕咕的交谈声。
乌岚试着缕析自己对宿海好奇的原因,目光不自觉落到竹篓里的水囊上,李勰顺手将水囊取给她。
她接过水囊,却并不喝水,对李勰道:“我本来觉得宿海对我们而言,有点亦敌亦友,敌占七分,友占三分,来蒲岛这一路,他对我们确实不错。我就是没想到,对你骗他吃了毒药这件事,他会那么生气,而且事后想想,以宿海为人谨慎、心思缜密的程度,怎么会对你吞毒的行为毫无怀疑呢?”
李勰的眼神逐渐幽深,“所以,乌小姐的结论是什么?”他低声问。
“我想,宿海是太信任你了。他跟我较真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或者说,是因为太信任你的自己。”乌岚道。
李勰默了默,“虽然不想承认,乌小姐的见解似乎更准确。”
“你也觉得是这个原因?”乌岚道,“如果是,真有点可惜,原本还能争取他做内应。”
李勰的目光仍牢牢锁定着乌岚,“乌小姐很懂观察人心。”
“啊?”
“就是你的观察力,可不可以……”他停了停,“多分给自己人?”
“比如?”乌岚故作不解道。
“我。”
乌岚低下头,任心跳失序。“观察你,很难。”
“哪里难?”
“世子心防太重,说话做事,不显山不露水,观察世子好比雾里看花,花非花雾非雾。”
李勰没接话。
乌岚盯住皮垫子上的一个口子看,感觉心房微微发麻,她不喜欢他的沉默,小声道:“问你,你也总不说,谁说语言是最基本的沟通工具啊。”
“乌小姐想问什么?”
乌岚擡头看他,“现在问?”
李勰眨了眨眼。
乌岚在他眼里看到最近常见的,摇曳的火苗。她没想太多,顺势问他:“世子现在在想什么?”
李勰目光一闪,眼睛却没离开,片刻后,他说:“在想怎么回答乌小姐的问题。”
月亮投进来的斑驳光影打在竹木搭的墙壁上,一室月华,屋外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乌岚道:“你耍赖。”
“哪里?”
“不想聊了。”乌岚抱起膝盖,转过头,回避他的目光。“世子嘴巴比蚌壳还硬,根本撬不开。”
“我说的是实话,”李勰道,“对我来说,怎么回答你,比答案本身更重要。”
“对我来说,坦诚更重要。”乌岚立刻道。
“如果我的坦诚冒犯到你呢?”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冒犯我?”
“好。”
李勰这个“好”说得突兀,乌岚转回头看他。
他眼中的火苗好像旺盛了些,把她看懵了。然后,她听见他说:“乌小姐刚刚问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要怎么跟你开口说,或是直接问你,可不可以抱你。”
乌岚愣住,好半天,她才点点头,接着,她直起身坐好,朝他展开手臂,可没等她伸展完全,李勰就抱住了她。
乌岚其实不太懂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问她要拥抱,明明他们在谈心,而当李勰的力量、体温、心跳一并传达到她的身体时,乌岚发现自己竟然很需要这个拥抱,那些她还没来得及察觉到的、潜藏在心底的,对前路不可知的惶惶不安,都在这一刻的拥抱中逐渐清晰,又逐渐安定。
她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