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95)我,我重吗?◎
1995年潮热的夏天,梁彦平在喜塔镇养伤。因为受不了吃蛇肉,和叶词外出下馆子。一来二去,两人变成饭搭子,隔三差五一起出门打牙祭。
镇上的夜市十分热闹,摊子在长街摆开,烧烤凉菜五花八门,堆满排挡。
热辣辣的夏天,风吹到身上都是暖的。
人声鼎沸。
一只剥好壳的小龙虾送到梁彦平面前。
“来,尝尝。”叶词笑眯眯。
他愣了下,一时没动。
叶词挑眉,目光扫过他打着石膏的左臂:“你一只手能行?”
梁彦平拿起筷子准备去夹,可她却躲开,不让动筷,就这么举在面前。
“害臊么?”语气嘲讽。
梁彦平想起那天吃葡萄,伍洲同和叶樱坐在旁边,她剥了皮,直接塞到他俩嘴里:“来,姐姐喂。”
人际关系方面,她有些强势和自来熟,热情过剩,容易越界,也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而梁彦平性情冷淡,界限分明,换个人来这套他早翻脸了。但对上叶词挑衅的眼神,鬼使神差,他略低头,就着她的手咬掉虾尾。
谁害臊?
“这家小龙虾一绝。”叶词笑,剥第二只,送过去,梁彦平往前探,正要张口,她却转手放在盘子里。
“怎么了?”这姑娘死坏死坏的,狡黠轻嗤:“还想让我继续喂呀?”刚才不是满不情愿吗?
梁彦平懒得理会。
“诶,你热不热?”叶词爱管闲事,想法稀奇古怪:“其实可以像他们一样,把衣服从下面卷上来,这样凉快些。”
他扫视周围的男性,如她所说,大多衣冠不整,敞露啤酒肚和胸前两点,观感实在欠佳。
“我不热。”
叶词眨巴眼睛:“你在外面打过赤膊吗?”
“没有。”
不知怎么戳中她笑点:“好矜持哦,小伙子还怕人看。”
梁彦平冷不丁怼了句:“你想看吗?”
叶词没反应过来:“嗯?”
只见他下巴微擡,神情似在俯视,言外之意是:你敢看吗?
叶词有啥不敢,上半身而已,除非他有本事当街脱裤子。
腹诽的当头,隔壁来了桌新客人,招摇张扬,嘻嘻哈哈。
“哟,这不是叶子吗?”
她转过脸,看见一帮吊儿郎当的青年,中间是许慎。
说话的叫金刚,嘴最欠:“几天不见交男朋友了?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
叶词白一眼:“关你屁事。”
许慎目光凛冽,默然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梁彦平觉察到同性的敌意,也直接看过去。
叶词失去兴致,擦擦手,拉住梁彦平起身:“走,回家。”
金刚立即放声调笑:“怎么还一起回家?同居啦?”
叶词伸脚踹他凳子,塑料凳不经踢,瞬间折软,金刚坐不稳,挣扎两下就摔到地上,引得满桌哄笑。
除了许慎。
“你说你惹她干啥?二中出了名的小火炮,个子矮,攻击性强,不好惹的。对吧阿慎?”
叶词置若罔闻,拉着梁彦平大步走远。
“你同学?”
“算是吧。无聊。”
两人并肩漫步熙攘长街,叶词在地摊买了瓶泡泡水,五彩缤纷,犹自玩一会儿,厌了,随手送给路过的小孩。
拐入深巷,喧嚣渐散,飞蛾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头顶电线交错,月夜浩瀚。
叶词扎着高高的马尾,有时头发丝会扫过他的胳膊。
梁彦平忽然生出一种冲动,特别想抓住她的后领,把人拎起来……她太像挂件了。
叶词觉察他的目光,仰头打量,不明所以。
还没走到家门口,巷子里一阵骚动,吵吵闹闹,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左邻右里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靠在门边嗑瓜子,有的趴在二楼等好戏。
叶词和梁彦平走近,发现原来是捉到偷情。
姘夫来不及穿衣,全身一光二净,被几个汉子按住,物件还大喇喇甩在外面。
梁彦平一愣,叶词躲到他身后,不想脏眼睛。
偷腥的妻子在屋里和丈夫吵翻天。
“不要脸的狗男女,走啊,跟我去派出所!让你偷人!”
“我不去!刘文森你个婊子养的,性无能骗老娘结婚,想让我守活寡,做梦吧你!”
丈夫气绝,拖她出门,一把扯掉她遮挡重要部位的枕巾:“还敢遮?做得出来别怕人看啊!”
女人通体雪白,一览无余。
梁彦平不料会有这一出,下意识背过身去。
叶词轻声问:“你看见了?”
“没有。”
“那你转过来干嘛?”
他不语。
外公远远瞧见两人面壁似的,忙劝架:“唉呀,派出所不管乱搞的事,先让他们穿上衣服,好多孩子在看呢。”
奇耻大辱,哪听得进劝。
“派出所不管,老子抓他们两个游街!”
周围邻居也开始帮腔:“不要冲动,事情闹大对你的名誉也不好。”七嘴八舌间,一个老妇人用床单把女人裹住。
不知谁打了110,民警赶来调解:“别看了,喂,你们几个把人松开!先回屋,都别看了!”
……
夜深人静,叶词靠着窗子朝对面张望:“梁彦平,你……”
话音刚起,被叶樱的警告打断:“安静。”
叶词语塞,暗骂这破房子隔音太差,一点隐私都难保留。
梁彦平坐在书桌前,忽然一个纸团丢进来,滚到脚边。他转过头,见叶词笑眯眯托腮,挤眉弄眼。
他拾起纸团,里面包着半块橡皮擦增加重量,皱巴巴的纸上写:你明天去县里复诊,坐车还是坐船?
梁彦平没打算回,毕竟丢纸团传消息这种举动对他来说比较幼稚。
可是叶词锲而不舍,没一会儿又扔来第二个纸团:我也要去县城办事,你走的时候喊我一声。
等他再望向对面,叶词已经关窗歇息了。
次日午后他们一同出发,前往车站搭车。
梁彦平问:“你去县城做什么?”
“我妈寄了箱东西,快递公司打电话让我去取,他们不送上门。”
“镇上不是有邮政吗?”
“邮政太慢了。”
车站位于正街交叉口,恰逢周六,人潮耸动,开往县城的班车即将启动,叶词赶忙拉着梁彦平小跑过去。
挤上车,人满为患,婴儿放开嗓门嚎啕大哭,烟味、鱼腥味、蔬果味,人的体味混杂。叶词和梁彦平被夹在方寸之地难以动弹。
“老兄,你的背篓好不好放下来,要么别乱动,打到我脑袋好几下了。”坐在边上的乘客抱怨。
“我倒想放,你看地上有空隙吗?”
那背篓真是霸道,里面装着南瓜,笨重异常,老兄没心没肺,明明看见旁边有伤员,还不知收敛,动来动去。
叶词皱眉,擡手护住梁彦平的石膏,胳膊围成一个半圆,将他与莽撞的背篓隔开。
竹丝粗糙尖锐,没一会儿就在皮肤留下红色刮痕,梁彦平低头看着叶词,神色探究。
摇摇晃晃,开到下一站,旁边的大姐起身下车,周遭虎视眈眈,叶词赶紧霸占座位,拽过梁彦平,把他塞进座椅里。
前边又上来三人,乘客纷纷埋怨:“挤不下了!”
叶词觉得自己快要脚离地,这时忽然有人说:“唉呀你个小姑娘杵在这里干什么,跟你对象挤一挤嘛。”
叶词恼火,哪儿还有位置可以挤?是不是瞎?
梁彦平打量她,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司机开车很猛,一个大拐弯,借由惯性,他把摇摇欲坠的小矮子揽到腿上。
叶词屏住呼吸,想抱住前面的椅背,手擡起,不料打中前座老头的脑袋,惹来一通责怪:“干什么?!”
“……”她只得扶住梁彦平身后的椅背。
空间本就逼仄,这下更加亲昵起来。
叶词屁股发麻。
她猜自个儿的脸一定红透了。毕竟八岁以后就没坐过谁的大腿,更别提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清俊男人。
“你手没事吧?”她尴尬得快要原地去世,必须说点儿什么掩饰心跳。
梁彦平那双眼睛又深又黑,鼻梁高挺,嘴唇红红的,看上去很软。下颚瘦削,漂亮的喉结像小山尖。
离得近,他一看过来,叶词浑身不对劲,呼吸都不会了。
“没事。”
要命……叶词悄悄咽一口唾沫,盯着别人箩筐里的鸡,转移注意力。
梁彦平也别开脸,望向灰尘遍布的玻璃窗。
没过一会儿,叶词不确定地询问:“我,我重吗?”
梁彦平不理解她怎么会突然担心这个,思忖片刻,踮起脚后跟,把腿上的她轻轻擡起,接着稳当放落,就这么掂了掂分量:“不重。”
叶词脑子轰地一下,耳朵烧如烫铁,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紧张得仿佛会晕倒。
老天,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调情呢?要是轻浮倒好应对,偏偏他衣冠整洁,表情冷淡。
浑浑噩噩一路,到县城,叶词起身脱离煎熬,他们各忙各,在车站分道扬镳。
梁彦平去县医院拍片,医生说骨头长得很好,再有三周就能拆掉石膏。
再过三周,他就要离开喜塔镇,回去上课了。
从医院换完绷带出来,梁彦平坐车到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场闲转。他不是喜欢逛街的人,但忽然想买东西。一楼电器热销,白酒紧俏,黄金,珠宝,化妆品,最贵的位置,全用来赚女人的钱。
梁彦平经过柜台,看见一条钻石项链,纤细精巧,吊坠桃心形状。他不懂钻石,但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吧。他想象戴在叶词脖子上的模样,可惜扫了眼价格,囊中羞涩。
说到底还是穷学生,能力有限。
不过只要给他几年时间,三十岁之前出人头地,想送什么送不起呢?
梁彦平丝毫没有钱夹薄薄的局促窘迫,更不知道自卑两个字怎么写,从小到大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