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997)她确实不想负这个责。◎
1997年夏,叶词从云南回来,行囊里放两只骨灰坛,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满脸麻木神态,黯淡憔悴。
“老叶。”伍洲同到火车站接她,见了面,眼圈儿发红,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安慰,只默默接过提包,帮她拎着。
“小心。”叶词声音沙哑:“里面有坛子,陶瓷的,别碰碎了。”
伍洲同眼泪飙得更凶。
“樱子呢?”
“在家。”伍洲同忍着哽咽:“她现在吃不下东西,这几天都没有下楼。”
“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还没有。”
叶词回到家,直接上楼去看叶樱。她蓬头垢面窝在床上,几天不见已经这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起来吃点东西。”叶词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变态:“妈妈和老爹的骨灰我带回来了,你收拾干净,打起精神,办丧事需要体力。”
叶樱问:“为什么火化,我还没有看他们最后一眼。”
叶词说:“不然怎么办,找车子慢慢运回来?这么热的天,运费先不提,遗体容易腐烂。再说他们出车祸,已经面目全非了,你还是不看的好。”
叶樱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无法理解她如此沉静:“你真够冷血的。”
叶词面无表情:“我还有很事情要办。”
叶樱缩进薄薄的毛巾被,把头盖住:“姐,妈妈和老爹是不是为了赶回来陪我高考才出事的……”
“瞎说什么?”
“那天打电话,她说一定要回来送我进考场……”
叶词深呼吸:“他们出事的那段公路是死亡坡,陡峭,连续下坡刹不住,每年都有车子在那条路上失控,何况最近连连下雨。你别胡思乱想了。”
叶樱抑制不住地痛哭,伍洲同隔着被子抱住她,失声啜泣:“樱子,咱们好好的啊,莫要让叔叔阿姨担心……”
叶词后脑勺抵住墙壁,颓然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当晚要债的人找上门来,三四个壮汉,领头那个客客气气的样子,朝灵位鞠躬上香,随后拿出借据,好言好语道:“肖三出意外,我们老板也觉得惋惜,不过债务还得算清楚,毕竟不是小钱。叶小姐,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叶词脸色惨白,绷紧脖子:“总得让我家办完丧事吧?”
“对,死者为大,这点道义我懂的。那等丧事之后我们再登门详谈。”
*
子夜时分,披麻戴孝的女孩跪在天井守灵。
长明灯微弱摇曳,烛光映照她的脸,香火缓慢燃烧,积攒出纤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猛地垂落。瓷盆里纸钱冥币的灰烬厚厚堆积。
阴阳先生过来告诉她,一会儿做法事,子女需得捧遗照和灵位跟在其中。
叶词便上楼去叫叶樱。
伍洲同清理火盆,刚把灰倒干净,忽然听见叶词大喊:“五筒——”
他一惊,当即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上二楼卧房,只见叶词抱着叶樱:“她吞了安眠药,快送医院!”
伍洲同大骇,忙背起昏迷的叶樱,三人飞快赶往镇上的卫生院。
很久以后叶词才知道,其实樱子一直患有抑郁症,可当初大家对这个病十分陌生,都没什么概念。叶樱也是上大学后才慢慢接受治疗而痊愈的。
那天她在卫生院洗胃,睁眼时已不知过去多久,自己安躺在病床上,光线惨白,目之所及是冰冷的天花板和墙壁,床边守着一个人,是姐姐。
叶词坐在一把矮板凳上,手臂交叠搭在床沿,她的脸埋下去,额头抵着胳膊,薄弱的肩膀微拱,后脖清晰的颈椎线宛若鱼骨。
叶樱想喊她,但嗓子发不出声,脑壳好像罩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内,与世隔绝。
转眼便又昏睡过去。
再清醒时,看见姐姐憔悴僵硬的脸,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嘴唇干燥,大概因为上火,下巴冒出好大一颗痘。
她纹丝不动地望着自己,忽然咧嘴一笑,用干瘪而疲惫的声音说:“行行好,别再给我惊吓了呗。”
叶樱起唇:“姐……”其实她刚才一醒来就后悔了。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当时完全不受控制,脑中仿佛住进一只魔鬼,操控了她的意识。
“我先回去治丧。”叶词抚摸她的额头:“五筒哥哥留在这儿照顾你,好吗?”
叶樱无比内疚,哽咽着「嗯」了声。
彼时凌晨五点,披星戴月,叶词独自返回家中,拿出所有存折,里面有父母的积蓄,加上自己鼓捣小生意挣的钱,还债远远不够。
母亲和老爹为了多赚一笔,返程联系货源,载了三十吨白菜,随着车祸起火,全部烂在桥下。
保险公司赔的那点儿钱得用来偿还货款。
她按压眉心,实在顶不住,倒在堂屋的沙发里睡了过去。
大约眯了不到一小时,道士的唱经声把人惊醒,她赶忙起来洗漱,正要出门给大家买早饭,老李头这时过来,说:“叶子,让他们到我那边吃吧,你不用忙,我都做好了。”
叶词懵了许久,点点头,哑声答谢。
当日来了几个远房亲戚奔丧吊唁,接到讣告的朋友也陆陆续续上门,叶词生平第一次独立治丧,对其中的礼节和规矩不够了解,好在周围邻居都过来帮忙,使她不至于手忙脚乱出差错。
傍晚,晚霞即将散尽,丧乐队和道士都去隔壁吃饭,家中空荡下来,座机忽然响了。
叶词心有预感,接起,果然听见了梁彦平的声音。
她知道他有留学的计划,从去年就开始做准备,什么语言考试,材料整理,这些她都晓得。前两个月也听闻他已经收到录取通知。
梁彦平在电话里说,这些天没联络,是在忙着申请宿舍,还有体检,他的机票也已经订好了。
“叶子,我们什么时候见一面?”他问。
叶词二话不说,「砰」地挂断电话。
梁彦平大概是有些懵的,因为她之前从未对他出国留学表示过任何反感,他以为彼此有这个默契,两年时间并不长,各有各的事情忙碌。何况他们谈恋爱的这两年,许多时间也并不腻在一起。
所以他很困惑,不理解现在的情况。
座机又响了。叶词没有接,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指紧攥,神情无比僵硬,似乎心中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电话锲而不舍地吵了十分钟,叶词终于接起。
梁彦平轻微的叹息声传来,语气无奈:“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不用谈了,我们分开吧。”叶词平静地笑道:“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叶词。”
“我有事忙,先不跟你说了。”
她再次挂断,顺便拔掉电话线,态度决绝。
次日清晨出殡,叶樱和伍洲同从卫生院赶来,走完最后的仪式。进山下葬之后,结束全部流程,叶词给众人结算工钱,然后收拾灵堂,打扫天井。
“老叶,那笔欠款怎么办,他们今天就会上门。”伍洲同一边扫地一边问:“出这么大的事,你有没有通知梁彦平?”
“没有。”叶词淡淡地:“他马上要出国了。”
“这个时候出国?”叶樱拧眉,脸色异常难看。
伍洲同又问:“你不告诉他?”
“告诉他有什么用?听李爷爷说,他爸妈也是找亲戚借钱才凑够供他留学的费用。”叶词垂眸,将香烛收起:“我不想耽误他的前途。”
叶樱冷声道:“前途比感情重要吗?”
“当然。”叶词不假思索:“是我也会这么选择。”
伍洲同叹道:“我会选感情。”
叶词了然点头,调侃道:“那是因为你的前途就算放弃,也算不上牺牲。”
伍洲同苦笑:“是啊,梁彦平的父母对他抱那么大的期望,举全家之力供他留学深造,要是耽误了,谁负得起责?”
叶词承认,她确实不想负这个责。
*
下午讨债人员再次上门,这次领头的那个没来,五六个打手骂骂咧咧,要她们立刻还钱。
叶词说:“我们现在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带我去见你们老板,这事儿可以协商,大不了提高利息,我会像我爸那样每月按时还款。”
“老板没工夫见你,肖三和老板有几分交情,他可以慢慢还,那是因为他的窝在这儿,跑不了。现在人死了,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又不是本地的,说不定哪天跑得没影,叫我们找谁去?”
伍洲同站出来:“讲点道理吧,又不是不还钱,现在逼她们也拿不出啊!”
“去借,去偷,去卖,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不给点颜色,当我们做慈善好说话呢?!”
场面瞬间失控,打砸、喷油漆,抄家似的为所欲为。
伍洲同出手阻止,狠狠挨了两棍,这群人抓住叶词,拖到半人高的水缸前,把她的头死死按到水里。
“放开!”李爷爷抄着扫把冲进来,身后跟着邻家几个叔叔,人手一根家伙,锄头,铁锹,铲子,干仗的架势。
“谁让你们在这儿撒泼?妈的欺负两个孤女,一群狗逼玩意儿!”中气十足的叔叔们拿出凶神恶煞的气势。
叶词别丢开,摔到地上。
“干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欠什么债我不管,不许你们在这条巷子动手,赶紧滚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行,仗着人多是吧?明天我们带二十个弟兄过来,看谁敢出头!”
催债鬼扬长而去,外面有的指指点点看热闹,有的小声暗骂他们是牲口,围观许久才散。
老李头说:“叶子,你家还有亲戚吗,出去躲一段时间吧。”
哪还有地方可以躲。
叶词垂着头,任由伍洲同和叶樱给她擦拭身上的水,心里一片空茫。
“我再想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她不断催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