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措想起游今萧这个人,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生活被忙碌的工作填塞,大大小小的会议,断断续续的应酬,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将无足轻重的饭局推给底下人对付,但不能得罪的关系他也得耐心周旋,陪人酒足饭饱,再去风月场所放松一二。
于是这晚,坐在千秋的包厢里,当经理带着佳丽们款款而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今萧来。
说不上什么感觉,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她留给他的印象总是游离的、抽象的,所有片段相拼,似乎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而当你站在她面前,会明显感到自己被划分在一个安全的区域,她有距离感,但并不拿乔,有拘束感,但并不扭捏。
这个女孩儿大概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欢场营生,目标明确,为的是钱;可她又不够高明,不懂调情,反倒一板一眼,把客人当成上级领导,而非风花雪月的对象。
大约正因如此,周措才会觉得与她相处十分舒适吧。面对一个没有非分之想的人,自然而然,谁都会放松戒备。
只是不知她的分寸和自持还能维系多久,在夜场这种大染缸里,想要独善其身未免太过天真了。
“周总,”经理热情带笑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还是让Ailsa过来陪您喝两杯么?”
他直接问:“露露在吗?”
“露露?”
“夏露。”
“哦!露露啊!”经理眼珠子转得飞快,稍微细想,拍手道:“她请了几天假,不巧今晚不在,您看要不换一个?”
周措倒有些疑惑:“怎么,她以后也不来了吗?”
“没有没有,她家里有点事儿,特意跟我说只是请假,下星期一定还来的。”经理察言观色,试探道:“要不,还是叫Ailsa?”
周措端起酒杯,看着她,问:“哪个Ailsa?”
经理恍然大悟,当即轻巧又随意地遮掩过去,人精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毫无痕迹。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众人玩乐依旧,不是没了谁就不行。
十点一半,他从喧嚣里抽身,钻进车厢后座,捏捏眉心,疲态尽显。
小刘安静开车,送他回家。
他拿出手机,在数日前的短信里找到游今萧发来的那条,重新细看一遍,沉默着,退出来,又在茫茫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名字,拨了电话出去。
那边很久才接,声音传来,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喂,你好。”
周措愣了下,不知是否打错,说:“你好,我找游今萧。”
“你是哪位?”
他又微微一愣:“我是她的校友,想跟她谈谈兼职的事情,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对方闻言略有放松:“原来是同学啊……我是今萧的妈妈,她今天动了手术,不太舒服,已经睡了,我让她明天再回你行吗?”
周措闻言有些意外:“她怎么了?”
游母支吾起来,大约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泄露了女儿的隐私,又怕对方误会今萧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于是忙解释道:“她弟弟烧伤,今早第三次手术,今萧取了自己的皮给他用,可能得休息几天才能回学校了。”
几句话说得浅显又粗略,周措当下没大明白,只是被“取了自己的皮”这几字惊了惊,待揣摩过来是怎么回事,游母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静坐半晌,微醺的醉意早已烟消云散,他凝思片刻,接着拨了个号码出去,交代数语,然后声线清明地吩咐小刘:“去南华。”
小刘诧异又疑惑,瞄了下时间,没敢吱声。
汽车在深浓的夜色里飞驰,周措望向窗外,发现自己正在奔向一个未知的场景,一个无解的前途,一个陌生的人。
如此仓促,如此草率,如此冲动。这不是他一贯的性格,但他现在很想这样做。
手机响起,打听的人回电,告诉他说:“问清楚了,华沙医院烧伤科有个少年伤患,叫游仲,是游小姐的弟弟,这孩子因为酒精引火发生意外,全身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烧伤,其中百分之三十六是三度烧伤,很严重,需要大面积植皮。这家人卖了县里的房子,四处筹钱,但仅仅抢救费就花去二三十万,城镇居民医保的外伤报销比例较低,最多百分之三十,而且有很多药物不报,例如白蛋白等。”
“今天早上第三次植皮,因为游仲先前取的头皮还没有长到足够的厚度,自体皮源不足,所以用异体皮做临时覆盖,控制感染。游小姐做了排异测试,自愿为她弟弟供皮。”
……
周措一言不发地听着,胸膛缓缓起伏,心跳渐沉。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情绪萦绕四肢百骸,牵动了他麻木的神经。
——周总,类似的兼职您可以多帮我介绍几次吗?
——饭局酒宴都行。
——劳您费心留意一二。
——我很需要这些机会。
——谢谢您。
他无法控制地在脑海里想象她一字一句打下这些话的场景,然后闭上眼,重重按压额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
抵达南华市,已将近凌晨两点,太晚了,他让小刘把车开进医院,按下窗,原本只想在这儿待一会儿,抽完烟就回酒店休息,谁知困意袭来,他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光微亮,远处人影走动,陆续有车子开进来,看看时间,清晨六点半,他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五个钟头,弄得自己肌肉酸痛,双膝僵硬,也不知这算怎么回事,简直太过犯蠢。
摇摇头,把小刘叫醒,让他找个地方补觉,不用等在这里了。
车上备有漱口水和湿纸巾,周措简单收拾了一下,清清爽爽,提步往楼上走。
普通病房,302,里面设有四张病床,已经住满,今萧在最里靠窗的位置,因为供皮区在背部,她只能趴着休息,周措走近,看见一把长发铺散在枕头上,柔软纤细,柳条儿一般。
他绕过床尾,见她静静睡着,脸色素白,很有些憔悴。
天色越来越亮,他把窗帘拉上一半,接着坐在凳子上,沉默着,目光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今萧有早起的习惯,不到七点,自然醒来,睁开眼,并没什么反应,又合上了。
片刻后,脑子稍微清醒,再次睁眼,望向床边人,一时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定住了。
周措双腿交叠,胳膊搭在床头柜上,没什么表情。今萧回过神,下意识微微撑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双眼直勾勾望着他,好似不懂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周……”
“嗯。”他笑了下,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听说你生病,过来看看。”
今萧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仍旧难以置信着,但还是回了声:“谢谢。”
她的声音很哑,也很轻,周措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问:“你伤口怎么样,疼吗?”
“还好。”
他感觉她没有发烧,放下手,有余温,暖暖的。
“那天临时有事,没来得及回复你的短信,很抱歉。”他说:“昨晚我给你打电话,是你母亲接的,那会儿你已经睡了。”
今萧轻声说:“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了,不该随便麻烦您的。”
“没关系。”周措看着她,停顿片刻,又说:“你要不要喝水?嘴唇有点干。”
今萧喉咙微动,确实渴了。周措起身打开保温瓶,里面的水还是热的,他倒入一次性水杯,这时见今萧小心翼翼撑起来,被子从肩膀滑下去,露出了宽松的病号服。
他以前觉得她骨肉匀称,看着并不单薄,然而此刻衬在病服里,当真纤弱可怜。
喝完水,她哑声道谢,又缓缓趴了下去。从周措的角度看,那样子真是像极了猫。
想到这里,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心海潮起潮落,无声无息,延向很远的地方,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