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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沙 正文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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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仲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已经废了。哦,不是大概,他现在与废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从意外发生到现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痛,像呼吸一样变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偶有不痛的时候,譬如麻醉换药,可以得到数小时的喘息,可是麻醉过去以后只会陷入更大的折磨,犹如电击,犹如撕裂,连绵不绝摧残着他的身体和意志,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躺在床上三个多月,失去自主能力,失去尊严,尤其当护工帮他排便,用手指抠排泄物的时候,真不知道这样活着是为什么。当然,在那个当下,他并没有精力去分心思考羞耻这回事,疼痛让人无暇顾及任何事,包括尊严。

    他知道自己变得很糟糕,不仅身体千疮百孔,他的心也时刻飘摇欲碎。最坏的脾气总是留给最亲近的人。他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一旦开口,字句都是偏激与尖刻。

    曾经不止一次想到死亡。这世上有一些身患重症的人,最后不是被病魔夺走生命,而是因为受不了疾病折磨,自己解脱了自己。比如上个月,就在这家医院,听说住院部一个皮肤癌的哥们儿,半夜砸碎了碗,用碎片割自己的颈动脉,之后也不知抢救过来没有。

    游仲很羡慕,真的,在最难熬的时候,他何尝不想解脱,只要可以结束疼痛,死有什么可怕呢?但他比那哥们儿还要惨,他起不来,动不了,连死都变成一种奢侈。

    可是当情况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他又不想死了。

    这些反反复复的矛盾和纠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拒绝与任何人沟通交流。

    许多想不通的问题,不知如何排解,有一次上网,搜到一则新闻,讲一个和他年岁相当的少年,不幸遭遇车祸,高位截肢,因家境贫寒,学校为他发动了捐款,手术成功后,记者跑去采访,少年先是感谢学校及爱心人士给予的帮助,接着又说这场灾难让自己重新审视了生命的意义,将来会变成更好的人,回报社会云云。

    游仲冷笑着没看完,把手机扔在一旁。

    假的吧,他想,要么就是那人脑子有病,截肢截傻了。

    灾难除了让你家财散尽,饱尝折磨以外,还能有什么意义?感动中国么?

    他不知道是自己心态扭曲,还是新闻里的人扭曲了。他问母亲,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在最青春的年纪,还没来得及尽情拥抱世界,就被世界抛弃了。

    这个问题很为难,也许母亲比他更加不能释怀,但他就这么任性地问了。

    母亲答不出来。她当然答不出来。于是他又去问姐姐。

    可是没想到今萧竟然让他接受这个现实,她让他接受现实,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游仲怒极:“我凭什么要接受?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遭受这些?”

    今萧残忍地告诉他:“已经这样了,谁也帮不了你,如果不接受,难道你去死吗?”

    好的,终于找到发泄的理由了,他扬手把水杯砸到她身上,然后命令她滚蛋。

    谁都可以置身事外,谁都可以轻描淡写,可是妈妈不行,姐姐也不行,她们是亲人,理应陪他一起痛苦,并且承受他的怨恨。

    游仲常常这样蛮不讲理地怨恨着,恨完以后,又在她们小心翼翼的体恤里自责着,反复煎熬,没有答案。

    那天出院,有车子来接,母亲说,姐姐的朋友在忘江有一套闲置的房子,可以让他们暂时落脚,等廉租房批下来,到时再回采河县去。

    他不知道姐姐何时交上这样慷慨的朋友,她从未提过,他也没有心情追根问底,当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灾难里,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情况看上去正在好转,至少他们一家人还有容身的地方,不至于无处可去。然而自从搬进这里,母亲总是坐立难安,她觉得别人的房子住着不踏实,心里非常惶恐。游仲不解,询问她这房子究竟从何而来,又问:“姐姐有男朋友了吗?”

    母亲支吾回答:“算是吧。”

    游仲听不懂,心想或许是今萧的追求者,还不算男朋友,反正以她的条件,不会没有人追,况且她一向靠谱,这房子总不可能是偷来的,更不可能有人突然上门赶他们出去吧?

    生活已经糟糕成这样,大约也该触底反弹了。

    ***

    小仲出院以后,今萧随他和母亲住进了周措提供的住所,地方很大,宽敞明亮,当天就有新的复健师上门,继续跟进小仲的复健课程,晚上又来了一个看护,帮他洗澡、水疗、涂抹药物、推拿按摩,事无巨细,由周措安排妥当,似乎一切都在朝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但今萧心里很乱,她和母亲一样不能踏实,不是自己的东西,得到越多,越觉得惶恐难安。

    不想承认,她或许有些后悔,也有些害怕了。跟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她当然害怕,尤其把家人牵扯进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危险,仿佛怀抱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可是这种意识的觉醒似乎有点儿过河拆桥,她心中茫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她甚至暗暗等待一个契机,等待一个外力的推动,帮她做出判断。

    如果预感是对的,她将很快为此付出代价。

    ***

    事实上,有强烈预感的不止今萧一人。

    那天和安华通完电话,裴若心里七上八下,好似突然砸下一个警钟,长鸣不绝,令人慌张无措,不知危险在何处,更不知如何关掉这铃响。

    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安华从来没有跟她说过那种话。

    更要命的是,从那天起,周措借口年底工作繁忙,便没有回家住了。他在公司附近有一套寓所,她是知道的,但像这样持续大半个月分居两地的情况从未有过,他在暗示什么,又或在准备什么?

    裴若感到恐惧,想起上次和他通话,听他问起店铺的事情,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过完年以后再谈,他在等什么?打算跟她谈什么?

    裴若一面觉得自己像等待死刑宣判的囚徒,一面又觉得像在做梦,她想不通这个道理,即便在两人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也没有分开,现在一切都在好转,他到底哪里不满意了,鬼迷心窍吗?

    如此纠结了大半个月,终于按捺不住,她主动去找安华,想要问个清楚。

    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他早早等在那里,见她来,依旧是往常那副调侃的模样,笑道:“裴大小姐,听说你最近不仅迟到早退,而且还无故旷工,是不想干了吗?”

    裴若心想,上天真不公平,为什么有人可以永远这么没心没肺,仿佛天塌下来也照样不当回事儿。

    “你喝什么?”安华不看她:“热的洛神花茶好吗?”

    裴若随意点了点头,态度敷衍,她不知道对面的男人此刻有多紧张。

    安华手心在出汗,他突然体会到周措拖延至今的心情,那种不知如何开口的复杂情绪汹涌碰撞,本能地让人想要退缩,避免伤害。

    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如果他没有私心,一切都还好说。

    裴若放下包,脱下外套,脸色很淡。他为她点了饮品,之后也静下来,等待她开口,或者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玻璃窗外华灯初上,繁华商业街人烟稠密,裴若望着过往人群,眼神有点儿呆,有点儿憔悴,当服务生把热饮端来,她本能地说了声谢谢,笑意牵强,真叫人心疼。

    元旦刚过,各家商铺张灯结彩,活动不断,街上有卡通人偶在发传单,有小丑在吹气球,还有街头艺人抱着吉他动情弹唱,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你看她们,年轻真好。”

    安华听见裴若这样说,随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只见几个结伴的青春少女,大冷天,光着两条长腿,蹦蹦跳跳,笑得人畜无害。

    他心想,就不怕得关节炎吗?

    这时又听裴若说:“男人永远喜欢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吧?”

    “不是啊,”他下意识应了句,然后停顿片刻:“我就喜欢年龄相当的。”

    裴若回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对,我记得你交过的女朋友都很成熟。”

    安华悠悠的“嗯”了一声。

    “其实你挺让人羡慕的,”裴若说:“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既可以享受爱情,又不用承担婚姻的责任,我想很多男人都很羡慕你这种生活。”

    安华垂眸思索:“大多数人还是向往有一个安定的家庭。”

    裴若心不在焉:“你是少数人。”

    他默然稍许:“但事实上,我也羡慕过别人的婚姻。”

    “真的假的?”

    “嗯,”安华暗自攥了攥拳,然后松开:“很多年前,参加朋友的婚礼,看见新娘子穿着婚纱,又哭又笑,漂亮极了,就那一回,我埋怨自己,为什么新郎不是我。”

    裴若回过神,问:“谁啊,我认识吗?”

    “认识,”他点头,喝了口咖啡,然后淡淡说:“就是你啊,裴若。”

    她莫名看着他,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他也看着她:“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难过,如果不是周措,我绝不会眼看着你嫁给别人的,裴若。”

    她闷不吭声默了半晌,眼睛瞪大,脑子一片空白,最后嘴唇动了动,憋出一句:“你有病吧?神经病……”

    裴若别开脸,仓促地端起杯子,没想到晃晃荡荡撒了出来,该死的,她心里愈发烦躁,手忙脚乱地起身躲开,谁知动作太急,又把椅子给碰倒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出洋相,为什么要来这里听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裴若郁闷至极,这时见安华抽出纸巾,收拾桌上的狼藉,然后缓缓的,轻轻叹了一声气。

    那叹息一直萦绕脑海,好似疲惫又好似无奈,久久无法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