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东水门码头的城楼被拆毁前,秋意和温琰常跑到那里去耍。老城楼二重檐歇山顶,正脊塑宝瓶,两端高翘,飞檐之下四角支雕花撑拱,年代长远,受日晒风吹,庄重残旧。
扒着城墙,踮脚眺望,码头拥挤着江轮与木船,帆樯林立,自重庆开埠以来,商贾云集,从南京、上海运来的苏货皆由此上岸。
沿石阶下去,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依山而建,累屋重居,悬在崖边,歪歪扭扭,仿佛一推就倒。
北边约八百米的地方是重庆最大的水陆码头朝天门,往南边一千多米是山货、药材行业的集散地储奇门码头。回头望,城内不远处坐落着气势磅礴的湖广会馆、江南会馆和广东会馆。
人烟稠密。
一到夏天,这座城市热得像个火炉。秋意八岁,温琰五岁,两个孩子吹着河风,脸颊发红。秋意掏出白绸手绢,一边擦拭额头,一边嘟囔:“妹妹,我冒汗了。”圆滚滚的脑袋瓜,显得有点笨。温琰见状走近,接过手绢,转到他身后,从下面撩起短衫,胳膊伸进去,粗鲁而迅速地抹了几把。秋意乖乖站立,低着头,又从斜跨的布包里拿出一张小毛巾,递给她,然后屈膝下蹲,让她能够得着。
温琰将毛巾从他的后领子塞进去,铺展开,隔汗。
陈秋意自幼体弱多病,受不得冷,受不得热,动辄咳喘不止。这大约和他出生时险些被外祖父溺死在扬子江里有些关系。
“那边有人唱戏!”
两个娃儿手拉手,跑向城外的一片沙坝。外地逃难来的卖艺人,唱的是凤阳花鼓和下里巴人,边边有歇脚的茶馆,那些跑船的,挑水的,纤夫、小贩,鱼龙混杂,来往于码头间,闲时坐在茶馆乘凉,吃沱茶,摆龙门阵,听曲儿看戏。
秋意掏出油纸包的胡豆,递给温琰。胡豆炸得嘎巴脆,两人一边嚼,一边咯咯直笑。
快到黄昏时,日光变暖了,他们从码头回到城里,沿着会馆和城墙,穿过芭蕉园长街,拐进打锣巷。巷子狭窄,两旁房屋建在陡坡上,石阶弯弯曲曲,墙壁贴着美孚油和英美烟草公司的广告。
快走到家,看见朗华靠在门口,端一碗小面,呼啦啦地嗦着,目光瞟向斜对角。
朗华是打锣巷最大的孩子,他已经十岁了。
斜对门搬来新邻居,一个七八岁大的姑娘,穿着整洁的教会学校的校服,抱着书,被朗华盯得脸颊烫红。
“青蔓,进来。”她的祖父青老先生穿长衫黑褂,执一把手杖,叩两下青石地,唤孙女回屋。
“来了。”小姑娘绷着脸,姿态矜持。
朗华收回视线,转过头,打量秋意和温琰,问:“你们两个又跑哪里去了?”
“河坝。”
朗华神情嘲讽,冷笑说:“河坝有啥子好耍的,敢不敢跟我去教堂看洋鬼?”
他指的是民生路那座哥特式的天主教堂。
温琰不敢,摇头。秋意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朗华扬起下巴,挑着浓黑的眉毛:“你们两个,明天跟我一起去,不去是憨包。”
说完转身进门了。
温琰和秋意不敢违抗他,要知道,朗华可是东水门这一带的狠角色,堪称儿童界扛霸,打架斗殴不说,甚至还敢跟巷子里的大人对吼!当然,最令人忌惮的还是他坎坷的身世——众所周知,朗华的父亲闹革命,当年在乡下研制炸弹,准备北上搞刺杀活动,谁知技术不到位,竟失手把自己炸死了。
朗华的母亲也是革命分子,年纪轻轻留过洋,坐过牢,常年在外奔走,分身乏术,只能把他托付给亲戚照料。
打锣巷的街坊们预感这个乖戾的男娃儿长大以后也会走上父母的老路,前途堪忧,对于随时可能丧命的人,大家都不太愿意理会。
秋意家的帮佣张婆婆,见两个娃娃回来,哎哟长叹,语气埋怨:“温幺妹,你又把他拐出去耍,半天看不到人,他妈妈回来我啷个(怎么)办嘛?”
温琰吐了吐舌头,秋意摘下书包,拉她走到水盆边,挽起袖子。
张婆婆把他背后的小毛巾掏出来,嘴巴喋喋不休:“又出一身汗,感冒你就安逸咯。”一边数落,一边浸湿帕子,给两个娃儿擦脸和手。天气热,张婆婆用折耳根泡水,加冰糖,放凉,给孩子们灌下去,以防中暑。
暮色四合,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巷子里传来高跟皮鞋踩在青石路的声音,于是左邻右舍们都知道,陈小姐下班了。
陈小姐在白象街的洋行做打字员,体面,不到三十岁,长得漂亮,不乏男士追求。她独自抚养着秋意,虽谈过几场时髦的恋爱,却似乎并没有结婚嫁人的打算。
温琰缺少母亲陪伴,身边没有亲近的女性,在漫长潦草的童年,这位陈小姐就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人。
每一天,看着她像月份牌画的仙女,早晨娉娉婷婷地去上班,黄昏娉娉婷婷地回来,带一阵香风,走在幽深的巷子里,好个摩登女郎。
当时的重庆,女人们虽已用惯了廉价质优的洋布洋纱,但款式仍以袄裙为主,如陈小姐这般,一身湘绣滚边的纺绸旗袍,并不多见。
温琰崇拜她,羡慕她,有时也讨厌她。
“天都暗了,你老汉(爸爸)还没回来呀?”陈小姐似笑非笑,歪着头,用手捧捧鬓发,语气是调侃的:“听说他跟一个寡妇好起了,到时候把你丢在这里,你就真的变成孤儿,好造孽哦。”
小温琰紧抿着嘴,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地回自己家去。
秋意拧眉:“妈妈,你不要乱讲话,妹妹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还是你不高兴?”陈小姐觉得好笑,忍俊不禁:“人家跟你啥关系,又不是你媳妇儿!”
秋意脸红起来,接着也不愿搭理她了。
外面的天渐渐黑透,温琰把屋里的煤油灯点亮,门没关,秋意进来喊她过去吃饭。
温琰正眼也不瞧他:“我要等我爸爸。”
“你不饿吗?”秋意挠挠头:“万一他很晚才回来呢?”
“那我也不去你家,饿死都不得去。”
如果挨得近,秋意一定会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晦气话,可温琰故意离得远远的,不与他亲近。
小贩的吆喝声在巷子里悠扬:“面啰——抄手——”
温琰赶忙叫住老板,跑上楼,拉开抽屉,摸出铜圆,买了一碗担担面。
街坊们吃完饭,把自家的凉席凉板拿出来,泼了水,在巷子里纳凉。有的谈古说今,有的抽烟打牌,叶子烟杆忽明忽灭,如萤火虫纷飞。
朗华准备出门,听到新邻居青蔓的读书声,站在屋檐下听了会儿,满头疑惑地问秋意:“她叽里呱啦的念些啥子?”
秋意回道:“英国话,你没听过吗?”接着故意挑衅:“朗华哥哥,你还是多读点书,多认几个字,不然长大了只能当告花子要饭。”
朗华眯起双眼朝他走近,这时温琰立刻跑来,紧紧地和秋意挨在一起,姿态警惕,犹如并肩作战。
秋意心中暗喜。
“你们两个给我好生点儿。”朗华威胁,瞪他们两眼,扭头走了。
秋意拉住温琰的袖子,语气可怜无辜:“他凶我。”
“莫怕,要是他敢动手,我就喊我爸爸锤死他。”
秋意干脆拉起妹妹的手,欢喜道:“温叔叔还没回来,今天晚上你跟我睡嘛。”
温琰忘了自己才说过死也不去他家的话,两个人一下又和好了。
张婆婆烧水准备给秋意洗澡,陈小姐问:“隔壁新来几口人?”
“一对老夫妻,从成都来的,带一个小姑娘,和秋意差不多大。”
“他们是做啥子的?”
“我看到棒棒挑了好几箱书,老先生那个派头,怕是做学问的。”
陈小姐点头:“可以,读书人家,姑娘跟我们秋意年纪相仿,以后要经常来往。”
“我也是说,看他们家的女娃儿,斯斯文文的,好乖哦,哪里像温幺妹……”
秋意和温琰在楼上喊:“不准讲坏话,我们听得到!”
陈小姐笑起来:“你们有顺风耳吗?”
热水烧好,盛在大木盆里,秋意被扒得光溜溜,站在盆内洗澡。温琰指着他:“陈秋意,你的小鸡鸡露出来了!”
他赶忙拿水瓢扣在裆部盖住,背过身去,谁知屁股登儿又露在外边,被温琰取笑。
张婆婆说:“温幺妹,你还是不是女娃儿?”
陈小姐说:“男娃儿洗澡,女娃儿不能看。”
温琰眨着大眼睛,问:“我好久才像秋意哥哥一样长小鸡鸡?”
“你……”两个大人被逗得捧腹:“你是姑娘,长不出雀雀,莫拿到外面去说哈,别个要笑你的。”
还未到避嫌的年纪,温琰和秋意睡在床上,九点半就困了。灯影那么微弱,四下暗沉,家具似乎散发着木头腐朽的味道,大人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琐碎又家常。
小温琰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男的都有小鸡鸡吗?”
秋意说:“应该都有吧。”
“朗华哥哥也是男的。”
秋意拧眉,想了想:“他的鸡鸡很小。”
“啊?”温琰纳罕:“你啷个晓得?他长那么高,手和脚都很大。”
“长得越高,鸡鸡越小。”秋意听她对朗华好奇,十分不满:“姑娘家不准看鸡鸡,听到没得,不准看,不准问……”
温琰爪瞌睡,眼睛睁不开了,秋意凑近,闻到她身上香皂残留的气味:“诶,”他放低音量:“你听到没有?”
无人回答。
秋意把蚊帐拉好,躺下来,挨着妹妹,没过一会儿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