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与朗华吵架,隔三差五总有发生,每次吵完,青蔓好几天不理人,冷得像块冰。而朗华通常睡醒就忘了,没心没肺,早晨在巷子里遇见,还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十七岁的青蔓出落成饱满高挑的大姑娘,鹅蛋脸,秋水剪瞳,仪态永远端正,矜贵自持,所谓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正是她给人一贯的印象。
虽如此,正常男子不敢接近的,那些见色起意之徒却什么都做得出来。
早上青蔓去学校,刚走出打锣巷,迎面而来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经过她身旁,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无比下流的话。
青蔓当场僵住,脸色变白,胸腔霎时盈满说不出的恶心与愤怒,她攥紧衣裳,疾步逃走。晚上回家没敢告诉祖父母,只有向温琰倾诉。
“我也碰到过,一个矮矬矬的下三滥,对我开黄腔。”
听到这,青蔓忙问:“那你咋个办?”
“一耳死(耳光)飞过去。”温琰扬眉笑道:“扯他头发往墙上撞,打一顿,吓得他屁滚尿流,以后看见我都绕路走。”
青蔓眉尖微蹙,轻轻叹息:“唉,我要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温琰道:“那些人其实都欺软怕硬,你越怕他们越猖狂,下次吼一声,绝对不敢靠近你。”
青蔓努嘴:“我不想跟那种人说话,太恶心了。”
温琰心下叹气,知道她就是这样,从里到外的干净,圣洁,对于讨厌的事物,哪怕只字片语的接触都会玷污了她那般。
次日,青蔓仍旧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去上学。
走到巷口,却见一辆黄包车等在那里,车夫笑道:“你是青小姐吧?谢先生给你订了车,以后我送你上学,晚上接你回家。”
青蔓愣住,谢先生?谢朗华?
她忙道:“不用,学校离得不远,我自己走过去。”
车夫讨好般笑道:“你看我钱都收了,现在赚几个钱不容易啊,小姐就当赏口饭吃。”
这番话说得她脸红惭愧,心下不忍,只好服从朗华的安排。
想来琰琰将昨天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青蔓想把包车的钱还给朗华,但最近总碰不到人。
这天放晚自习回家,下了黄包车,拐入巷子,没走几步,忽然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
青蔓回头,天呐,竟然是那个獐头鼠目的脏东西!他跟进巷子里来了!
青蔓抓紧书包,慌忙往家赶。身后的脚步变快,那人追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开口便是极龌龊的话:“我想日批……”
青蔓吓得浑身血液凝固般,想喊却喊不出声。
忽然那人的手松了,紧接着惨叫连连。
原来是朗华从天而降,扣住猥琐男的胳膊,破口大骂:“日你妈!批手往哪里放?!你跟踪她做啥子?!”
一边吼,一边拳脚相加,因盛怒,朗华额头青筋暴起,拳头如铁,直把那人揍得鲜血满脸才罢休。
“给老子爬!再敢来这里,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青蔓红着眼眶躲得老远,袖口底下露出半截手臂,她掏出帕子,用力擦拭被猥琐男抓过的地方,不停地擦。
朗华见她浑身僵硬,紧抿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可怜得很。
他忙上前制止:“莫弄了。”说着拉住她的手腕,低头望去,皮肤几乎擦破:“啧,这是干啥子嘛,你气性也太大了。”
青蔓咬牙切齿:“龌龊,我想吐。”
朗华为防止她继续“自残”,便一直握住那纤弱的手腕:“你这个姑娘奇怪得很,不去收拾欺负你的人,反而对自己下狠手,你咋想的?”
青蔓肩膀发颤,强烈的道德感使她难以忍受污言秽语,那个猥琐男的猥亵之语在她脑中萦绕,如同把她的思想也玷污了一般,实在痛苦。
朗华忽然记起,教会学校要求学生上宗教课,把她们训练得犹如圣洁的修女,未尝不是一种枷锁。
“你怕是有洁癖,而且很严重。”
青蔓闻言反驳:“你被恶心的东西碰到了,不嫌脏吗?”
朗华擡眉:“那也不至于伤害自己呀,你这么脆弱,一点脏都见不得,以后出了社会咋办?社会上啥脏东西都有,心脏不够强大,人家朝你吐口痰都能把你逼死。”
青蔓下意识顶嘴:“难道像你一样,混在三教九流里面,沾得一身酒色财气,才算强大?”
怎么又骂我了?
朗华蹙眉,松开手,不做言语。
青蔓顿时后悔,垂下眼帘,看着空落落的手臂,失落地想,要是他再多握一会儿,那种反胃的感觉就能消散了。
两人沉默往前走,忽然刘老三打开门,手上拎一瓶酒,冲着他们骂骂咧咧,朗华见惯不怪,视若无睹,青蔓却惊魂未定,忙抱住了他的胳膊。
“刘老三,你龟儿趁我不在又喝成这样,死在外面算逑啦!”
刘老三的媳妇买宵夜回来,把他揪回家,“砰”地关上门。
朗华摇头笑说:“耙耳朵,没逑用。”
青蔓闻言撇撇嘴,小声嘀咕:“他虽然恶,对媳妇儿倒是很好。”
“好有屁用。”
青蔓听他讲脏话,往那胳膊掐一把,很用力,疼得朗华倒吸冷气。
月光斜照,影子在地上变得模糊,他们一路并肩而行,若被陌生人看见,必定认为是一对璧人,何其般配。
——
那天朗华生日,难得清闲,他约温琰和青蔓去中央公园内的祺春西餐厅吃饭。
青蔓许久没有做新衣裳,她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件靛青薄绸袍子,脚上一双带跟的皮鞋,是她在家仔细擦过好几遍才穿出来的。
温琰觉得漂亮极了:“好乖哦,你刚说这个鞋叫啥子诶?”
青蔓笑道:“有一个外国的连环画,里面的主人公叫Maryjane,玛丽珍,她就穿这种鞋。你喜欢我送给你。”
“算了,你上次送的那双皮鞋,穿起打脚,皮都磨破了,还是布鞋舒服。”温琰崇拜地望着她,双眼含笑,忍不住称赞:“你讲英文好好听。”
青蔓嗔怪:“喊你跟我学,你又不听。”
“哎呀,学不会嘛。”温琰托腮,装腔道:“好阿尔由,鼓到摸你。”
青蔓当即噗嗤一声,被她给逗的,两人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哈!”
朗华原本在楼下等得不耐烦,听见笑声,心想,什么事呢,这么高兴,难得她们这么高兴,少女的笑声悦耳,于是他也快乐起来。
两人终于下楼,挽着手,腻腻歪歪的,他打量青蔓,脱口称赞:“哟,今天好漂亮。”
温琰哼道:“她哪天不漂亮?”
青蔓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眉眼低垂,压下微妙的欢愉感,再擡眸时,眉梢上扬,好似并不在意。
“你请了几个人?”她若有所指般告诉朗华:“如果有不认识的朋友,我就不去了。”
谢天谢地,她竟然没有说“不三不四的朋友”。
“就你们两个。”朗华回道:“其他人也不晓得我生日是哪天啊。”
青蔓想,还好这次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和狐朋狗友,不像去年……算了,她不愿再想那个画面。
祺春与涨秋是当时重庆最有名的西餐厅,顾客盈门,荷包里有几个钱的人都喜欢来这儿操洋盘,平常老百姓只能望而却步。后来渝中半岛又有了沙利文西餐厅和白俄女人经营的黛吉咖啡厅,以及闻名陪都的心心咖啡馆、皇后大餐厅、俄国酒菜馆……那都是几年后的光景了。
到地方,温琰扭着脑袋东张西望,她头一回吃西餐,心里好奇。
“洋人吃东西为啥用刀和叉?”温琰盯着手里攥的两个餐具,感到难以操作:“他们是不是没进化好?跟原始人一样。”
“嘘。”朗华制止:“小心遭别个听到,笑话你。”
“哼,我还没笑话他们呢。”温琰用叉子把整块牛排挑起来,吃得满嘴酱。
青蔓在学校早已学会使用刀叉,她不紧不慢地把肉切割成小块,换给温琰。
吃完饭,又点了三杯咖啡,朗华当茶喝,青蔓和温琰难以下咽,三人正凑在一处抱怨,忽然有人插了进来。
“诶,小谢啊。”一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穿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犹如上海小开,手里挽着一位妙龄女郎。
朗华擡头,认出这是某纺织厂家的二世祖,黄泰安,外地人,以前在牌局上打过几次照面。
他笑着客套了两句。
黄泰安驻足停留,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面寒暄,一面打量温琰和青蔓,心想姓谢的小子艳福不浅,哪儿找的两个漂亮妹妹陪他吃饭呢?瞧着像学生,清水出芙蓉,衬得他手边这位浓妆艳抹的格外俗气。
仔细看,最幼那个明眸皓齿,婴儿肥的脸,下巴却尖尖小小,分明是清纯可爱的长相,但她坐姿懒散,胳膊搭着扶手,毫无顾忌地盯住他,竟有一种攻击感,想来性子顽皮泼辣,算了,不好沾手。
黄泰安转而打量青蔓,对其温文沉静一见倾心。
他用国语笑问朗华:“这位小姐在哪里上学?淑德女校?成德女中?精益?”
还没有人回答,他立马又道:“我猜一定是仁爱堂女子学校!”
青蔓见他如此沾沾自喜,忍不住提醒:“成德女中的前身就是仁爱堂女校,已经改名十多年了,精益是初级中学,还没有设高中部。”
黄泰安面露尴尬之色,幸得朗华解围,他哈哈一笑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