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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公寓 正文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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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秋意送温琰回去,在弄堂与朗华闲聊了几句,得知温琰打算继续考学,于是搜集了上海所有高级中学的招生信息,包括报考条件、何时报名、何时考试,全部摘抄下来,列成一张表格,让司机给她送过去。

    整个七月,温琰和青蔓像赶集似的奔赴于各个学校考场,拼尽全力,到月底偃旗息鼓,终于有时间休息。

    这天他们三个在巷子外头吃面,青蔓心情很好,问:“琰琰,你有没有考圣约翰附中?就是秋意念的那所学校,考进去将来可以免试直接进入圣约翰大学。”

    “他们附中不收女学生,而且我也没有投考教会学校。”

    “为啥子?”

    “英文不过关呐。”

    青蔓想了想,点头道:“对了,我听秋意说他们除了国文以外,老师都用英语讲课的。”

    朗华擡起眼皮子:“秋意跟你说的?”

    “是啊,那天打电话找琰琰,她不接嘛,我就聊了一会儿。”

    朗华道:“贵族学校学费肯定很贵。”

    “贵得离谱,一年110元,还不算住宿伙食。”

    朗华挑眉,优哉游哉:“他家有钱,再贵也是随便读。”

    “秋意拿全额奖学金的。”青蔓瞪一眼:“而且他的同学并非都是富家子弟,很多来自普通家庭,大部分能拿全额或者半额奖学金,不是外界传的那样。”

    朗华敷衍点头,转向温琰:“你要住学校吗?”

    她正用小调羹舀两勺油辣子放进汤面:“我想半工半读,手里那点钱不晓得可以用多久,不要坐吃山空了。”

    朗华说:“下个月你就可以收到黄包车的租金,不用担心。”

    温琰说:“租金可以减一减,我看见你雇的那几位车夫都穿草鞋,连双布鞋都没有。”

    朗华拧眉张张嘴,神色略微不悦:“鞋子我买几双给他们就行了,租金怎么能乱改,车行交给我打理你就别插手。”

    青蔓“噗嗤”一笑:“两辆黄包车也算车行啊?”

    朗华瞥她:“现在规模小而已,将来会慢慢做大,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

    温琰忽然貌似随意地问了句:“秋意考哪所大学呀?”

    青蔓说:“不晓得,以前你不是说他想上中央航校吗?”

    温琰笑起来:“你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病怏怏的,跑步都嫌费劲,还想当飞行员?”

    朗华说:“人家可能早就改变主意了,继承家业多好,银行里做事体面,薪水高,又安全,何必上军校累死累活?”

    温琰想想点头道:“也是哈。”

    三人吃完饭回家,经过客堂间,苏州阿婆叫住他们,说:“刚才陈先生打电话找你们呢。”

    “说了什么事吗?”

    “没有,只让回电。”

    青蔓和朗华望向温琰,她嘴唇动了动,不想拿主意,于是擡擡下巴示意。

    “嗯,我来吧。”青蔓叹气,留在楼下给梁公馆打电话,

    温琰到厨房烧洗澡水,朗华帮她生煤球炉。不一会儿青蔓进来,眉眼带笑:“秋意说,下月中旬他父亲四十岁生日,邀我们三个参加酒宴,等下送请帖过来。”

    “真的假的?”朗华问:“但我们不认识他爸呀?”

    温琰坐在灶台前摸火柴:“平白无故的去干啥子。”

    朗华来了精神:“去长见识,看看大场面,梁公馆的宴会肯定名流云集,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有缘人,这可是结交朋友的好机会。”

    温琰挑眉轻叹:“我就晓得石库门关不住一只狂蜂浪蝶,你看你那风骚劲儿,要去自己去,我不奉陪。”

    青蔓道:“我听秋意的意思,是他父亲梁先生向我们发出邀请的。”

    朗华啧道:“你看,长辈的盛情不好推脱嘛。”

    温琰摇头浅笑:“陈秋意在那里鬼扯,你们还真的相信了?”

    她顾着去洗澡,洗完出来,头发还没擦干,梁公馆那边送来了三张正式的邀请函。青蔓考完试后心情松快,又想撮合温琰与秋意,于是抱着她轻摇慢晃:“去嘛,一起去,我们还没见过秋意他爸爸长什么样呢。”

    其实温琰心里是想见秋意的,但嘴上不说,被青蔓和朗华轮番撺掇,自然抵挡不住,最终默许同意。

    “参加晚宴,是不是该做身新衣裳?”朗华道:“我肯定要弄套西服才行,穿长衫不像那么回事儿。”

    “静安寺路的时装店最洋气,一套西服最低上百块,你买得起吗?”青蔓随口道:“秋意跟你身量相当,不如找他借,不是更方便?”

    朗华冷笑:“是,我只配穿他的旧衣裳。”

    青蔓愣了下,原本为大家省钱着想,有些话未经斟酌便脱口而出,她以为朗华不介意的,却忘了这里头还有温琰的关系,他对秋意多少生出一些比较,因此从前不介意的,现在会了。

    她撇撇嘴:“我开个玩笑……”

    朗华确实被稍微刺激了一下,转头见温琰奇怪地打量过来,他又解释:“秋意太瘦了,他的衣服我穿不下。”

    正聊着,苏州阿婆上楼,经过亭子间,朝里问:“我买了些白糖梅子,你们要吃吧?”

    “阿婆,”温琰立即笑盈盈喊人,起身邀她进门:“附近有没有成衣店?我们下个月要参加一个宴会,但静安寺路的时装店太贵了。”

    “傻姑娘,成衣比订做衣服要贵呀!福康里就有裁缝铺,老板是我们苏州人,有四十年的手艺,那些外国洋玩意儿怎么比得上?有没有听过‘洋装瘪三自己烧饭’?小孩子家不要花冤枉钱,明天我带你们去,他看到我会给折扣的!”

    第二天她们先到布店挑选布料,然后拿去裁缝那里下订单,决定式样、量尺寸。中式苏广裁缝铺不做西装,朗华没有一同前往。

    至八月中旬,旗袍做好,温琰和青蔓的录取通知书也陆续送到了。

    青蔓如愿考入国立中央大学,温琰考入某大学附中。两人高兴得抓住对方的双手尖叫,原地蹦跳。

    朗华在天井摆下一桌酒席为她们庆祝,还邀请了苏州阿婆一家和前客堂的夫妻。

    “我们这里住过中央大学的高材生,说出去多有面子呀。”

    “咳咳,”温琰挑弄眉毛,笑着提醒:“还有附中的高材生。”

    “啊,对对对!两个才女。”

    朗华看温琰得意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凑近道:“你又不是考上大学,至于这么嚣张吗?”

    温琰抿了抿嘴,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笑盈盈道:“好过你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哟。”

    朗华脸上维持和颜悦色,桌子底下搞鬼,碾她的脚,她吃痛,狠踩了回去。

    借着这股喜气,到赴宴那日,两位少女换上她们的新衣,如今是长旗袍的天下,青蔓那件竹月色的高领旗袍衬得身段如细条儿一般,花纹又是白玉簪,深幽沉静,高雅纯洁,行走时摇曳生姿。

    温琰的那件是粉色的,盘扣像小小的花骨朵,中间一点点绿,恍眼瞧着竟像翡翠和宝石,面料图案又是黑色银色的小果子,不至于太粉,穿上真俏皮极了。

    温琰和青蔓还是学生,不宜烫发,于是把头发盘了起来,两人装扮妥当,在逼仄的亭子间相拥跳舞,乐得咯咯直笑。

    朗华在外边催促:“换好没有?车子到了。”

    青蔓开门,打量他一身漂亮的西装,问:“哪儿来的?”

    朗华像听见笑话似的,胳膊搭在门边,眉毛飞扬:“你说呢?两位大小姐,可以出发了吗?”

    “不要急,谢先生。”温琰把皮鞋的带子系好,伸出脚左看右看:“花钱置办行头参加宴会,你们说亏不亏?都怪陈秋意。”

    青蔓笑道:“就当给自己买的升学礼物罢,你都多久没有做新衣裳买新鞋子了。”

    “就是,以后还能穿嘛。”朗华道:“快来,勾住我强壮的臂弯,一起下楼去。”

    温琰道:“楼梯那么窄,三个人并排还不挤死。”

    青蔓“噗嗤”失笑:“你们又讲相声。”

    秋意派了车子接人,此刻正候在福康里外。朗华左右挽着两位漂亮的姑娘,面子十足,骄傲万分,走出来趾高气昂。

    今天是个阴天。

    车子从公共租界驶入法租界,进入位于贝当路的梁公馆,他们在拱廊式的雨棚下车,周围是进进出出的宾客和轿车,男男女女,西装洋裙,衣香鬓影。

    秋意站在拱廊前等着接人。

    温琰一下来就先看见了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身板,模样倒扎眼得很,害她心里砰砰直跳。

    “我还担心你们不来了。”秋意迎上前。

    “怎么会呢?”青蔓笑着,略等了等,发现温琰依然不作声地挽着朗华,她不想秋意尴尬,便主动与他走到一处。

    “你们家好大啊。”朗华两手插兜,四下打量,笑问:“佣人就不少吧?”

    “其实不算我家,我住这里的时间也不多。”

    一边聊着,一边往餐厅走,某个男子拎着香槟出来抽烟,朗华觉得眼熟,细看两眼:“那是斯理吗?”

    秋意问:“谁?”

    “今年上海最红的话剧演员呀,我在卡尔登大戏院外面看过他的海报,怎么你不知道?”

    秋意摇头笑说:“我没有看话剧。”

    温琰默然走在后面,心想他竟然对自家请的客人一无所知,这么红的演员,她刚来上海一个多月都听说过,他怎会不知道?

    “不看话剧也不看报纸吗?”温琰实在奇怪:“你平时都在忙什么?”

    秋意愣了愣,回头望她,目光深幽:“你是在问我吗?”他轻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对我的事情早就没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