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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公寓 正文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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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琰对1939年最后清醒的记忆停在五月初。

    返校那天,青蔓奶奶把做好的旗袍拿到她身前比划,笑说:“年轻人穿这种料子好看,我给你和蔓蔓各做了一件,虽然比不得外面裁缝的手艺,但料子好,舒服,等蔓蔓回来,你们两个穿上就像双胞胎姊妹。”

    温琰为了逗老人家高兴,当即穿给她看。

    青蔓奶奶又问:“你和秋意今年结婚吗?”

    “嗯,等他毕业。”

    奶奶说:“我这里还有一对翡翠镯子,是家传的,你和蔓蔓出嫁一人一只。”

    温琰笑说:“让我占这么大便宜呀?”

    “你们两个比亲姊妹还要好,我和你青爷爷也把你当做孙女,蔓蔓有的都给你分一半,等她回来,安安分分过日子,只要一家人团聚,平安就够了。”

    温琰知道,两位老人心里后悔把青蔓送到外地读书,若她留在重庆,兴许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但是那些都过去了,悔恨和怨怪没有出路,重要的是以后该怎么走。温琰坚信她可以带着青蔓从头来过。

    下楼时,看见青爷爷正在整理藏书和藏品,他打算把这些东西卖了,凑钱开一间私塾,让青蔓和他一起教书。

    他说人老了也该有尊严地吃饭。

    “你这个姑娘,小时候最不着调,没想到长大了却是最稳当的一个。”青爷爷这样评价温琰。

    其实她稀里糊涂,还没琢磨过自己十九年的经历,怎么突然就十九岁了,突然肩头的担子就压了下来。

    回到家,整理书包,发现里面夹着几张钞票,应该是温凤台偷偷塞进来的。

    温琰探头打量,见父亲正在打扫他简陋的小铺子。

    “爸爸,”温琰说:“我回学校,你不要悄悄跑去拉车哈。”

    温凤台笑道:“没有,我只是出去摆烟摊,反正铺子有你青婆婆帮忙看着,我到人多的地方卖烟,生意更好些。”

    温琰没做声。

    温凤台又说:“你在学校多吃点,不要太省钱,还要长身体。”

    听到这话温琰笑起来:“我都十九岁了,还长啊?”

    温凤台有些感叹:“我老是觉得你才十四五岁,时间过得好快。”他稍待片刻,声音变轻:“等你和秋意的婚期定下来,我就把这套房子卖出去,给你准备嫁妆。”

    温琰愣住:“卖了房子你住哪儿?”

    “我一个人容易安顿,找间小点儿的屋子就行了。”

    温琰屏息数秒,心里有些难受:“不用嫁妆,我和秋意不计较这个。”

    “那怎么行?别人嫁女儿都要准备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没有?看上去也不像话。”

    温琰轻轻叹气:“新式婚姻不拘这些风俗的。”

    “你不懂,我们两家的经济差距本来就很大,如果你再没有像样的嫁妆,以后到婆家会被欺负。”

    温琰摇头笑道:“哪有人欺负呀,我和秋意结婚又不住梁公馆,过小日子而已,你不要想太多,没有嫁妆,我也不需要彩礼呀。”

    温凤台的传统观念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到时再慢慢打算吧,从长计议。”

    温琰今晚要回学校,她离家时天色已黄昏,炊烟袅袅,孩子们在石阶上猜拳玩耍,青蔓奶奶把煮好的盐水花生包起来,让她带到学校去吃。

    温琰跟青爷爷打了声招呼。

    温凤台送她一起出门。

    “我顺便到街上摆烟摊儿。”

    “晚上还摆呀?”

    “反正在屋头没事,多挣几个钱。”

    走到刘老三家门口,肖大姐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淘菜,看见温琰便叫住,笑说:“我这个娃娃出生,你和青蔓要给他取名字哈。”

    刘老三不满,在里面嚷:“老子们的娃儿,凭啥子喊外人起名?”

    肖大姐骂道:“你认得几个字?我好不容易怀上的崽儿,你居然想喊他刘大山、刘小花?”

    “简单直白,好听好记,有啥关系嘛?”

    “滚滚滚。”

    温琰笑起来,欣然应允:“要得呀,我们拟几个男娃娃和女娃娃的名字,到时候你们在里面挑合适的。”

    肖大姐说好。

    温琰心想青蔓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温凤台送她到街上。

    “我去小什字转转,那边热闹。”

    温琰看父亲身上挂着木箱子,里面摆放各式各样的纸烟,他已经不怕熟人看见,也不怕人笑了,烟箱大大方方地挂在脖子下,两手扶住左右边沿,自尊在生存面前失去力量,人到中年他已不再挣扎。

    温琰深呼吸,尝试摆脱胸腔里浑浊的闷气:“爸爸,你早点回去。”

    温凤台笑说:“我晓得,你不要管。”

    她曾经非常恨他,就像现在憎恨喻宝莉那样,过去一些恩怨和矛盾至今尚未消解,但什么东西在作祟呢?血缘亦或伦理亲情,让温琰心里生出许多不忍,没法看父亲如此落魄地出来讨生活,这样四下游荡,还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真难受啊。

    “快去上学吧。”温凤台扬手招呼,朝女儿笑了笑,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洪学街的灯一盏一盏陆续亮了,温琰望着父亲的背影,旧长衫,肩膀微耸,不知他今晚将如何度过。

    不能再想了。

    温琰垂下眼,埋头往学校走。

    夜里她给秋意写信:“……我现在长大成人,理应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不该再让父亲为生计奔波操劳,他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更别提青蔓的祖父母,七十古稀尚不能安享晚年,让我如何安心?青蔓回来又能不能扛得起这担子?其实按理我才适合挣钱当家,以前在社会里磨炼过,我有经验,也不怕吃苦,是挣钱的好手……可我选了一个最不挣钱的职业,以后可能帮不到家里什么忙……我很想留在重庆照顾他们,很想陪伴青蔓,很想和你厮守,做梦都想……但是眼看国土沦陷,同胞流离失所,日寇丧心病狂,我恨不能亲手把他们打回老家……士兵在战场拼命,我好手好脚,应该去前线医院为抗战出力……一不留神写到现在,我在自习教室,宿舍早熄灯了。我想你,秋意,我们尽快结婚吧。”

    ……

    温琰放下钢笔,手指揉捏酸胀的眉眼和太阳穴,夜里有点凉,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搓两下,打了个哈欠,看着铺在桌面的纸,写得密密麻麻。

    温琰贴下去,侧脸枕着信,猫儿似的蹭了蹭,还没寄出去,却已开始期待他的回信了。

    次日周一,也是五月的第一天,趁放学时间,温琰到都邮街给秋意寄信。

    周二相安无事,照常上课。

    周三中午,约莫一点,温琰和同学刚在食堂吃完饭,正准备回宿舍午休,忽然城市上空响起“呜——呜——”的警报声,大家左顾右盼,有的茫然无措,驻足原地,有的发出惊呼,交头接耳,接着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十五分钟后,第二次紧急警报拉响。

    几位老师大喊:“快进防空洞!日本人的飞机要来了!”

    温和和同学抱着饭盒赶忙躲到校内简陋的防空洞里,外面长鸣不绝的警报声犹如催命的丧乐,正在追魂夺魄。

    这是她回到重庆第一次跑警报。

    武汉沦陷后,日军在汉口和孝感建立大型航空基地,计划轰炸战时首都,以达到摧毁军民抗战意志、迫使中国政府瓦解投降的目的。

    自1938年起,日军航空队向重庆实施过数次试探性轰炸,而依赖多雾季节的屏障,冬季漫天大雾把山城遮盖严实,日军的空袭尚未形成气候。

    距离上一次轰炸已过去四个多月,那时温琰还没回来。

    她抱着饭盒背靠石壁,蹲在地上,紧张得急促喘息,无法自控。

    边上的男同学见她如此,不禁宽慰道:“别害怕,以前小日本的飞机也来过几次,一会儿就走了,重庆是雾都,上面看不清楚的。”

    温琰望向洞口外灿烂的艳阳,心里一阵阵跳得发慌。

    雾都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比如现在。

    “还有好多同学躲在学校和宿舍,不知道怎么样了。”

    “唉,没办法,现在防空洞数量不足,容量也小。”

    “你们说小日本会不会袭击市区?”

    “应该不会吧……市里又没有军工企业和军事设施,而且国际公约不允许轰炸平民……”

    “小日本还会遵守国际公约?你昏头了吧?!”

    就在同学们七嘴八舌争辩的当头,三十六架日机突破我方空军阻拦,飞抵重庆上空,密集的炸弹从舱内倾盆而下,“咻——嘣——!”

    渝中半岛地动山摇,霎时陷入一片硝烟火海。

    温琰捂住耳朵,与女孩儿们紧靠在一起,大家吓得浑身都软了,不住地发抖。

    地毯式的轰炸持续半个多小时,把肉做的心都炸烂。

    警报解除,温琰和老师同学们爬出防空洞,滚滚浓烟黑雾遮天蔽日,硫磺烟子呛得人睁不开眼。原来这次日军针对重庆房屋多系竹木结构,携带了大量98式燃.烧弹,能持续燃烧十五分钟,释放出两千至三千度的高温,威力巨大。

    医院学校幸免于难,温琰跑到教学楼顶层眺望,烈火冲天,街上到处都是哭声、叫声,到处炸个稀烂。她被眼前的场景震得动弹不得。

    “全体学生紧急集合!”

    城内死伤惨重,医院开紧急会议,布置下来,组织救援小组,护士班的学生也全部上阵。

    温琰和另外四个同学一组,一个人负责填伤票,两个人负责包扎,两个人上药。

    她们背着急救箱跑上街,眼前处处断墙瓦砾,血肉横飞,人口密集的下半城是重灾区,十几条街道被炸成废墟,从朝天门到中央公园,整个陕西路两侧的街道被烧成火海,消防员和市民正扛着水管救火,可惜杯水车薪。

    温琰被分配到大梁子、瓷器街一带,昔日繁华的闹市已成人间地狱,孩童坐在尸体旁哭泣,除他外一家人全死了。

    残肢、骨头、肠子、甚至筋脉随处可见,擡头就看到树杈上挂着断腿断手,那情景简直惊骇。

    “这边快来!”

    温琰脚踩瓦砾,穿梭在废墟间,找到生还的伤者,擦药、包扎、人工呼吸,能救的都救走。

    “天呐,那是什么?!”

    她们听到防空防护团员的喊声,忙赶过去,碎瓦烂片里,挖出了一家三口,他们躲在桌下,用棉被盖住,以为这样可以躲避流弹,谁知房屋倒下,燃.烧弹温度太高,把他们给……焖熟了。

    温琰身旁的同学大受刺激,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从下午三点到凌晨两点,滴水未进。

    重伤医院人满为患,好些伤员因为粉碎性骨折,只能截肢,温琰亲眼看到那些锯下来的胳膊和腿用箩筐装着,一箩筐一箩筐。

    停尸间尸体堆叠,像粮仓里的麻袋那样摞得老高。

    凌晨三点,救援小组陆续返回学校,十几个钟头未曾进食,老师让大家先去食堂吃饭。

    温琰趁着这个空档马不停蹄往打锣巷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