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华宿在保山城内旅馆,半夜被吵醒,得知自己一辆道奇与满车货物又被温琰打劫,气懵了好一阵,擡起手杖指着守夜的司机。
“你们两个大男人都制不住她吗?”
“可是她有枪啊,老板。”
“敢偷敢抢,难道还敢杀人?”朗华额角直跳,冷飕飕地骂道:“恐怕子弹都没上膛,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胖子道:“主要是,我们不敢动老板娘。”
朗华默了会儿,眉梢轻挑:“屁个老板娘……她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威胁你们的?”
胖子把温琰强词夺理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吐个干净。
朗华听得哭笑不得,又气不过:“混账东西,我真是欠了她的。”
司机问:“要不要通知警察局抓人?”
朗华擡眼瞥过去,淡淡道:“刚刚还说不敢动老板娘,你想抓谁?”
“……”
稍待片刻,朗华又问:“她朝哪个方向去了?”
“功果桥,现在去追应该来得及。”
朗华敛眉思忖琢磨,凝在眉目间的趣味逐渐消散,随即摆摆手:“算了,你们以后机灵点儿,要是被她抢第三次,丢死个人。”
——
四月下旬,日军占领腊戍,以装甲车为导,用汽车载运步兵先遣队沿滇缅公路直逼我国边境。
五月初,为了赶在日寇入侵国门前焚毁灭畹町、芒市一带的军火仓库,以免武器落入敌手,秦衡与机工战友奉命执行这一任务。
当他刚刚沿途烧毁军火库,日军已经尾随而至。
秦衡立即驱车撤回。
此时日军挺进怒江惠通桥西岸,温琰开着卡车载难民奔逃过江,国军为阻止日寇继续东进,只得炸断惠通桥。
温琰亲眼看见那些没来得及过桥的难民和汽车被阻于怒江天险,混乱不堪。
秦衡也被迫留在了对岸。
他弃车躲进山林,等天黑后偷偷摸出来,卸下轮胎,抱着跳入水中,横渡怒江。
夜凉水寒,他在水中漂浮近一个小时,登上沙滩已筋疲力尽。他紧忙爬上公路,走到老鲁田,日军的炮火隔江打过来,炸得地动天摇。
秦衡饥寒交迫,绕过一处大弯道,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遥遥望去,前方停下一辆卡车,温琰从窗户探出头向他招手。
“秦衡!跑快点!”
他愣了下,大步狂奔。
炮火连连,温琰带他回保山驻地。
可保山于前日遭遇轰炸,如今已是满城废墟,到处都是死人,断肢残体,被烧毁的车辆和房屋甚至还冒着残酷的火光。
“车队都撤退了。”驻地空无一人。
“那你怎么办?”
秦衡浑身狼狈,用力咬唇道:“去昆明,西南运输处。”
温琰继续启程,路上还拉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路颠簸,走了两天的时间返回昆明。
放下秦衡,温琰回仓库整理商货。
没过两天,听闻保山、下关爆发霍乱,温琰带着药物回去参加救护防疫,她曾经接受过医护训练,如果当初顺利学成,现在应该是一名护士。
两个月的时间,她与救护队一同顺着滇缅公路四处奔走,经她之手打预防针的就有近千人。
滇西疫情得到控制,温琰返回昆明,风尘仆仆,原要好好休息几天,回到住处,却发现仓库的门锁被换过了。
她急忙去找红姐。
红姐是她在昆明交到的朋友,一个寡妇,也是百货商人。
“你不在,上个月一群匪徒抢劫仓库,把货偷走了,我去西南运输处找你那个朋友,他当时就带几个队友追上劫匪,把你的货抢了回来。”
红姐将新锁钥匙给她,大嗓门如同喇叭:“妹儿,秦衡这个男人可以,有情有义,你要抓紧哦。”
温琰到仓库清点百货,晚些时候出门,去西南运输处请秦衡吃饭,向他道谢。
金碧路□□饭馆。
“你再晚回来两天可能我们就见不到面了。”秦衡苦笑说:“滇缅公路中断,国民政府决定撤销西南运输处,南桥机工被解散,我失业了。
“怎么会这样?”
“有一句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
温琰知道南侨机工回国后薪水很低,许多人靠海外汇款度日,可年初南洋沦陷,他们失去家人的联络和资助,生活已经无法继续。
“你以后跟我混吧。”温琰说:“做我的助手,好歹我还有辆道奇。”
秦衡看了看她,低头半晌不作声。
温琰知道他在新加坡也是富家子弟,不禁问道:“怎么了,觉得替女人做事没面子?”
秦衡稍显尴尬,满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我妈,她也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什么意思?说我像他妈?
温琰觉得好笑,随手拍拍秦衡的肩:“现在首要任务是生存,我手上没剩多少法币了,仓库里的货先卖两箱出去,然后尽快回重庆脱手,昆明的利润毕竟不如重庆。”
“滇缅公路断了,以后去哪里跑货?”
“车到山前必有路,边走边看,不着急。”
秦衡打量她,不知为何突然笑起来。
温琰怪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你……少年老成,靠得住,只要跟你走肯定不会饿死。”
听到这话,温琰心里稍微一算,猛地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回头看,哪里还有什么少年。
——
青蔓人在重庆,一直没有放弃打听温琰的消息,同时盯紧谢朗华。
听说他去曼德勒抢购物资,十两卡车出去只回来了九辆,青蔓私下探问,得知他们在云南保山遭遇了温琰。
青蔓想立刻告知秋意,可他自从出门后已经数月没有音信,梁孚生日夜担心,不知他此时身在四川、湖南还是贵州。
至盛夏,烈日炎炎,秋意从广西回到重庆。
云南边境被日军入侵,滇西已成前线,梁孚生不希望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寻找温琰。
可秋意哪里肯听。
他在家住了两天,很快便又启程,只是这次他的吉普车里多了一个姑娘。
黄芷夏说:“我替姑父看着你,要么取消滇缅公路之行,要么我陪你一起去前线。”
秋意无所谓,当她不存在,只顾尽快赶路。
进入贵州地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道路崎岖泥泞,如此颠簸,加上秋意坚持冒雨前行,黄芷夏可算吃尽苦头。
“你确定她跑这条路吗?一个女孩子哪能吃得消?”
话音落下,却见秋意的脸色愈发凉了几分,黄芷夏暗自思忖,顿觉懊悔。
“她不如你,娇生惯养。”
闻言黄芷夏面颊发烫,抿嘴反驳:“你知道我在家一向不受宠爱,并不是什么大小姐。”
秋意笑了声,却问:“你经历过大轰炸吗?颠沛流离过吗?”
“……”
“你知不知道在死人堆里寻找自己的家人,亲手给家人做棺材什么感觉?”
黄芷夏屏住呼吸。
“你也从来没有神志不清过。”秋意周身如同裹着一层寒霜,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骨节分明:“如果觉得辛苦可以回重庆,前面的路只会更遭。”
黄芷夏捕捉到这些话里隐约的恨意,而这恨意并不对别人,却是他自己。
沉默像潮湿的藤蔓蔓延。
“你……”黄芷夏尝试缓和气氛,转过头去,视线被他额角掺杂的白头发吸引。
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多了。
他才二十五岁,早生华发。
黄芷夏忽然喉咙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次日抵达安顺石头城。
城外群山环抱,与桂林的山石相似,一座座孤零零的,名字也十分古怪:天鹅抱蛋、金斗不移,听说还有一螺狮山,满山青色螺蛳化石。
城内的地标建筑则是西南隅的白塔。
秋意寻到一处酒楼,停下车子。
这两天单独相处,黄芷夏感到有心无力,秋意性情大变,不再像以前那样待人温和,情感与理想的打击将他的心压得很沉很沉,而自己并没有让他开怀展颜的能力。
“今天在县里住一晚吧,天黑赶路危险。”黄芷夏说:“明天我自己回重庆,不会再跟着你了,放心。”
桌上的茶水半凉,秋意倒了一碗:“返程注意安全,告诉父亲,不用替我担忧。”
黄芷夏托腮:“终于可以摆脱我了,你是不是很开心呀?”
“本来你也不该跟着我。”
“好朋友担心你啊,这么见外,我都不敢跟你说话。”
正聊着,一辆卡车停在街边,秋意听见声音,敏感地望向窗外,看见两个年轻男女从车上下来,谈谈笑笑,走到酒楼前。
“诶,这里会怎么有吉普车?”
他们显然被县城里出现的稀罕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女的笑问:“哪儿产的?什么牌子?”
男的说:“像是美国威利斯,底盘这么高,适合跑山路。”
女的忽然噗嗤一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打油诗,描述陪都的道路,一走二三里,停车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十人推。”
“重庆的路还能比贵州的烂吗?”
“各有各的苦。”
他们在楼下聊得热切。
秋意不知何时已起身,僵硬地立在窗前,竟无法动弹。
张了张嘴,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他忽然间失语。
旁边那个殷勤赔笑的男人真是碍眼得很。
秋意脸色发白,随手端起凉茶朝他泼下去。
黄芷夏被这唐突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气,慌忙捂住嘴,满眼不可置信。
可惜手太抖,茶水竟全部抛向了姑娘。
“哪个?!”
温琰头发滴水,霎时怒不可遏,仰头骂道:“我日你仙人……”
“板板”二字噎在喉咙,她生气的表情一如从前,像只发怒的猫,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圆,下巴尖尖,脸颊清瘦。
黄芷夏轻拉他的衣裳,不禁提醒:“秋意你干什么?太过分了。”
温琰听到他的名字,心里莫名吓得发颤。
而他全无血色,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温琰顶不住这视线,顶不住这张脸,这个人。
她垂下眼帘,方寸大乱,此时此刻满脑子只有逃避的欲望,恨不能立刻远遁,让她能够稍微喘一喘气。
作者有话要说:
西南运输处于1941年11月被撤销,改组为中缅运输总局,但大家还是习惯叫西南运输处,所以文中也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