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去音讯近一年后,明微终于回来了。
我接到她的电话,向师父告假,下山与她见面。地点约在一家环境清幽的餐厅,她瞧着瘦了点儿,也晒黑了些,无所谓,天生的美人胚子,怎么折腾都无损美貌。
此时她身边已有新伴侣,一个家境优渥的斯文青年,戴着眼镜,端端正正,是她父母属意的良婿人选。
在外游荡许久,她眉眼隐含疲惫,但精力旺盛,滔滔不绝地讲述各地游历的见闻和趣事,性格比从前开朗不少。
我想,她叛逆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所成长,脱胎换骨,走进长辈们期待的正轨,和他们满意的男性.交往,从此踏实地过日子,她父母总算可以安心。
趁着那位男士去洗手间的空当,我问明微,是否已经放下邵臣。
大概我说话太直接,她愣了一下,“邵臣?”接着眨眨眼,笑魇如花:“我和他当初早就说好,只不过相互做个伴,排遣孤独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
听到这熟悉的随意的言辞,我心情复杂,没再多问。
几天后明微独自上山,要在观中歇一宿。
自我大学毕业正式出家修行,至今已有七年。我从小性情冷淡,不喜世俗规则,完成学业后决心拜师成为道家弟子,父母膝下只得我一个独生女,很长时间不能谅解。
道观并非避世之所,虽有清风朗月的疏阔,却也有人情世故、柴米油盐的琐碎。师父说,我们修身养性,不是为了修成一个石头人。
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悟性,朽木一块,自幼不太能感受喜怒哀乐,对很多事情都显得薄凉,对表妹明微也缺乏了解。
从前她也不时从城里跑来善水宫小住,我当她贪玩,后来才隐约发现,她似乎在伤心难过无从排解之时才会上来透一透气。
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她笑笑,说:“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跪在三清殿祈愿,白生生的一张脸,眼帘低垂,沉默注视着铜盆里燃烧的疏文,火光微弱摇曳,映照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偌大的殿堂忽然起了一阵风。
傍晚,明微在庭院里看几个师兄晒草药。
黑糖绕着板凳在她脚边蹭啊蹭。那是她收养的残疾猫,只有三条腿,去年离家之前她送来道观寄养。
我问:“要把黑糖领回去吗?”
明微抚摸小猫的脑袋:“它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留下吧。”
晚课诵经结束,我们在山里散步,偶然间聊起邵臣,我难免有些感叹,如果她不来善水宫,或许也不会和他纠缠在一起,早就断个干净。
明微低头默了会儿,淡淡笑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该和他认识?算了,连他自己也说,只是我人生的过客,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得如此轻巧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早已不见从前喜怒都在脸上的模样。
夜里我们住一个房间,山上冬天很冷,北风凛冽,阁楼的廊灯熄灭,她聊了许多和邵臣的往事,似乎将我当做听众,唯一的听众。
子夜时分我被雷声惊醒,旁边床铺不见明微的身影。我下床寻人,打开房门,见她抱着黑糖坐在走廊尽头的栏杆前,身上披着我的道袍,定定地眺望远处的山峦。
这么黑,这么冷,几乎要融化在茫茫夜色。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二天下起大雨,明微执意要下山。
我给她拿了把伞,送到善水宫外。
“姐,我走了。”
她朝我挥挥手,转身沿石阶下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
一年前,明微和邵臣初见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雨,是在夜里,“Farewell”酒吧灯牌在狼狈潮湿的街道发着红光,周六不眠夜,正是都市男女快活的好时间。
酒吧里听不到雨声,女歌手在台上唱鲍勃迪伦,玻璃吧台前,明微托着下巴慢慢扭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修长双腿从高脚凳垂下,纤细扎眼。
她有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几乎到腰,像可以缠人的水草。
两条轻盈的小绿蛇趴在左右耳垂,涂着蔻丹的手指若有似无游离,不时掠过那妖气森森的耳钉。
独坐十五分钟,明微几乎收到周遭所有男性的目光,好奇的,玩味的,下作的,如同橱窗里流光溢彩的观赏物,她厌倦却习以为常。
只是今晚稍有不同,她的注意力被右方卡座里的一个男人吸引。
那桌庆生,中间摆着蛋糕,他坐在最边上,不沾酒,也不和人聊天说笑,只沉默地看着舞台,不知在听歌还是想些什么。
明微就着幽暗光线打量,见他穿着一件极普通的深色冲锋衣,轮廓清瘦,五官利落而端正,在一众光鲜亮丽打扮精致的年轻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明微接触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异性,对那些喷香水抹发胶的漂亮男生早已索然无味,倒是觉得这种未经雕琢的粗石头有那么几分意思。
不过她今晚有活儿干,目标不是他。恍惚片刻后,目光转向卡座的另一端,明微打开手机确认一遍,嗯,林皓淳,没错。
她撚起酒杯,饮尽大都会,醺醺然下凳。
美人知道自己长得美,不仅知道,还很会利用外貌在清纯和妖冶之间徘徊,耍弄人心。男人什么德行,想要女人纯洁如圣女,又想要她们放荡下贱,如果两种特质同时出现,没几个不癫狂的。
明微很少失手。她步履轻晃,不胜酒力的模样,经过沙发,自然而然地直接落座,挨着林皓淳闭目养神。
男人们挑眉交换眼神,笑意不言而喻。
唯独粗石头置身事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不关心也不参与。
明微慢慢歪着身子靠向林皓淳,对方转头瞥了眼,并未拒绝。
“美女喝醉了。”
“让她休息会儿。”
“皓淳,当心徐遥又跟你闹哈。”
冷不丁听见雇主的名字,明微睁开眼,周遭的公狗们当即调侃:“嘿,你旁边那位有女朋友的,要不换个人做靠枕?”
她直起身,擡手将头发别到耳后,低眉致歉:“不好意思,你不介意吧?”
林皓淳垂眸打量:“我的荣幸。”
他自恃英俊,应付艳遇向来游刃有余,只是婚期将近,最好不要徒生事端。
众人邀美女玩骰子,沙发离桌子有点远,她蜷在他腿边,四肢纤长,骨肉匀称,薄薄的肩膀出大片,一字肩短衣底下弧线明显。林皓淳看了会儿,有点心猿意马。
真是个尤物。从外貌到穿衣打扮完全符合他的审美喜好。徐遥和他恋爱多年,是该正经娶回家做老婆,至于性趣方面,他一向喜欢明艳娇媚挂的,最好够骚,床上带劲儿。
但是徐遥几个月前抓到他偷吃,提出分手,好容易哄回来……
林皓淳犹豫的当头,明微玩骰子输了,被罚酒,她端起杯子,却不小心撞到他的膝盖,全洒到裤子上。
“呀。”她小声惊呼,忙抽出纸巾擦拭:“弄脏了,怎么办?”
林皓淳喉咙发紧,凑近问:“你故意的?”
她仰起头,眼神可怜巴巴。
他笑了笑:“打算怎么赔给我?”
明微扬眉,竟然挑衅道:“脱下来,我给你洗干净呗。”
林皓淳想立刻把她拽到床上。
旁边的人见他们勾勾搭搭,说不清嫉妒还是不屑,半开玩笑地警告:“他都快结婚了,撩有妇之夫不太好吧?”
明微做出诧异的表情:“真的吗?”
林皓淳“嗯”了声。
她思忖片刻,拍拍他的腿,笑说:“结婚以后要做个好先生,保持绝对的忠诚,别让你太太伤心。”
他没吭声。
“所以结婚前得尽情享受自由和快乐,否则以后没机会了。”她冲他狡黠地眨眨眼:“你说对吧?”
林皓淳一下笑起来,凑近些,哑声低语:“这条街有一家天鹅酒店,步行几分钟就到。”
明微见他上钩,霎时觉得没劲,克制着未形于色,手掌撑住桌角起身,目光落向沙发另一端,那个粗石头依然视若无睹的样子,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至于为什么不舒服,说不上来,她一向不在意陌生人的眼光,于是这些微不适也很快消散。
眼看林皓淳带姑娘离开,剩下那群狐朋狗友议论纷纷。
“淳哥艳福不浅啊,我们可真羡慕不来。”
“那女的这么漂亮,身材够辣,胸大腰细,淳哥肯定爽翻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粗石头,哦不,邵臣,听见旁边下三滥的词汇,稍稍蹙眉,拿出手机查看时间,跟寿星打了声招呼,起身告辞。
今天过生日的王煜是邵臣的远房侄子,虽然两人实际年龄差不了几岁,但毕竟是亲戚,和朋友不太一样,王煜见周围几个口无遮拦,有点尴尬,于是也没有挽留小叔。
邵臣走出酒吧,发现外面在下大雨。
廊檐下站着一个明艳的身影,正是刚才和林皓淳约着要去开房的明微。
她低头拨弄手机,此时微信收到一条消息:219,过来吧。
明微唇角勾起很淡的冷笑,意料之中,见惯不怪,截图下来,发给了雇佣她试探男友的客户,徐遥。
半分钟后,徐遥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现在在酒店?”
“嗯,”明微抱着胳膊低头看自己的高跟鞋:“我让他先去开好房间,过会儿我再上去,这样更像偷情,刺激。”
那边静默半晌,问:“他喝酒了吗?”
听到这句,明微心下失笑,但并不打算拆穿雇主的自欺欺人:“嗯,喝了吧。”
那边没有回应。
明微不管她要去捉奸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徐小姐,我的工作结束了,麻烦把尾款结一下。”
“我知道,马上给你转账。”
“谢谢。”
她挂了电话,将林皓淳的微信拉黑,然后点开软件叫了辆车。
等车的空隙掏出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
明微左右张望,想找个人借火,转头看见那个粗石头站在灯牌下避雨。他个头很高,并不壮,瘦瘦的,结结实实,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上,稍稍颔首,下巴藏在里边,工装裤,黑靴子,像隐在夜雾中笔直的电灯。
她愣了愣,管不住自己的脚,走上前去。
“请问有打火机吗?”
他略侧头看了眼,目光疏离,甚至没有开口,只摇了下头。
“你不抽烟?”
“不抽。”
明微退回原先的位置,心里犯嘀咕,瞧他外表明明很会抽烟,也很能干的那种……竟然这么洁身自好么?
正暗暗腹诽着,余光发现他擡手戴上帽子,愈发与世隔绝起来。
明微怔怔地,心想什么意思,刚才打扰到他了?
没吃过这种闭门羹,滋味儿有些怪,香烟还夹在指间,另有殷勤的男人捧上打火机为她点烟,明微恍惚道了声谢,男人借机攀谈起来,她态度冷淡一言不发,对方自讨没趣,悻悻地离开。
大雨中,空气弥漫清冽的沙土气息,明微深呼吸,吐出薄薄的烟雾。
旁边轻轻咳了两声。
她又是一愣。确认风没往那边刮,于是古怪地瞥了那人两眼,瞥完满不自在,踌躇片刻,掐掉了香烟。
真见鬼。
网约车到了,明微用手包遮挡头顶,闯入磅礴大雨,小腿被溅落点点污水,她躲进车里,望向灯牌下沉默的人影,隔着破碎断裂的夜雨,这画面悄无声息印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