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家昏睡颠倒三天后,明微收到新客户的单子,不等细问,毫无犹豫接下。
这次客户要求面谈,大概想亲自考量她值不值得花大价钱雇佣。
明微欣然赴约。当晚在一家私房菜馆见面,她先到,报上李小姐的名号,服务生将她带到一间极雅致的包厢,钢琴声流转,水晶灯璀璨闪烁。
正看着餐牌,李小姐到了。
“抱歉,刚下班,路上有点堵。”
那是一位利落干练的职业女性,约莫三十五岁,妆容精致,手上戴着戒指和腕表,白衬衫,半身裙,简洁但质地极好,趁得优雅知性。
明微见到她是有一点诧异的,因为这种独立女性通常不屑用手段试探伴侣,这有损她们的自信和骄傲,甚至品格。
李小姐放下包,不着痕迹地打量明微,笑说:“没想到侦探机构竟然有这项业务,预约付费的时候还以为不靠谱。”她对明微的外形很满意:“所以你的客户都是这么来的?”
“不一定,有的是朋友介绍,还有一些情感公众号和APP也能找到我。”
李小姐点头笑道:“客户定位很精准。你单子多吗?”
“不算多,我收费比较高。”
“我希望物有所值。”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交谈,气氛和谐得令人觉得诡异。
“明小姐,冒昧请教一个问题,你做这行的尺度在哪里,会让客户捉奸在床吗?”李小姐言语直接。
明微摇头:“不会,我得确保自己安全,最多答应开房,但我本人不会出现。”
李小姐似乎有点失望:“但是肯定有人提出过这种要求吧?”
“大部分客户只想考验伴侣的心,并不会希望我真的跟她们的男人滚到床上去。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涉及利益纠纷的,希望拿到对方把柄,这种单子我不接。”明微淡淡说着,问:“李小姐属于哪一种?”
对方笑起来。
“我和我先生在一起十几年了,大学就在一起,毕业两年后结婚,感情一直很稳定,在所有亲朋好友眼里算是神仙眷侣。”李小姐挑了挑眉,语调轻缓:“但实际上,孩子出生以后,我们的爱情被生活琐碎磨成了亲情,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心动和激烈了。”
她说着拿起打火机:“不介意我抽烟吧?”
明微耸耸肩:“你随意。”
李小姐慢条斯理吐出烟雾:“刚在一起那两三年,热恋期,每天都像火山爆发,用不完的热情,后来忙于工作,我们还是能保持每周几次的频率,直到孩子出生,即便我已经恢复得跟生产前一样,对他的吸引力却好像忽然消失了。一周一次,甚至慢慢变成一个月一两次。他对工作和孩子的热情远大于我。”
明微安静听着。
“起初我怀疑他在外面偷腥,找过私家侦探调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所有社交活动都带我一起参加,手机也不防着掖着,随便我翻看。既然无关出轨,我就找他聊,希望重燃爱火,不要让婚姻变成死水。可他竟然非常满足于现状,认为两性关系不可避免会走向平淡,而对一个家庭来说,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李小姐嘲讽地摇头:“我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的态度意味着将来我必须继续忍受空虚和失落,忍受自己精心保养的身体无人欣赏,空掉,干掉,你明白那种寂寞吗?”
明微不语。
“我没法接受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一个毫无性魅力的女人,这不是我要的爱情,于是我出轨了。”
听到这里明微没有一丝意外,挑眉点点头。
“起初我只是想刺激他,并不是真的打算跨出那一步。可他竟然对我反常的早出晚归没有丝毫留意。我故意背着他和异性打电话,用词暧昧地谈笑,他也毫无警觉。哪怕问过两句,无论我怎么敷衍,他全都相信,呵。”李小姐嗤笑:“他凭什么那么坚信呢?他是认准我不会离开他,所以失去危机感,无视我的需求。”
明微问:“他知道你出轨吗?”
李小姐“嗯”了声:“我们现在在家里比陌生人相处还要恐怖,他只跟孩子说话,当我是透明。也不提离婚,我知道,他在用冷暴力报复我。”
明微琢磨:“你们现在这种情况,还想让我做什么?”
李小姐点了第二支烟:“他发现我出轨以后说了很多贬低我人格的话,可分明是他的冷漠把我推向背叛,难道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站在道德高地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真有那么高尚,面对诱惑纹丝不动。”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试探伴侣忠诚的问题了,但明微急于回到原来的状态,最终决定接下这一单买卖。
李小姐发给她照片:“照着这个感觉来吧。”
明微细看,那是一张旧合照,李小姐在里面留着长发,还是一个斯文的女学生,而旁边的男人亲昵地搂着她,甚至忘了看镜头。
“那时我们爱得很炙热,他说我像百合花,呵……百合花,真可笑。”
——
为什么两性之间充满试探、怀疑和背叛?为什么美满的婚姻会变成一地破碎?女人不相信男人,男人不理解女人。爱情是真实存在,还是一种荷尔蒙反应,或自我投射?
回家的路上,明微想起父母,小时候他们一家人也曾经过得非常幸福。而当爱情消亡,婚姻破裂,曾经的夫妻变成陌路人,她这个“爱情结晶”就成了尴尬的存在。
其实她一直有种模糊的认知,似乎父母分开之后,连同对她的爱也慢慢消失了。
“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费大好人生。”
邵臣觉得她有大好人生。可明微感受到的世界无聊透顶,脆弱不堪的情感,人人疲于奔命,她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值得掏出真心去认真付出的事情。
其实明微想要的很少,她很孤独,只想有人真心对待她,陪着她,就这样而已。
原本她以为邵臣是那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邵臣呢?让她怎么办,难道去向一个癌症病人索要风花雪月吗?这就像去跟一个吃不上饭的人要糖吃。太奢侈了。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明微用力摇头,不能再想他了。稍微想一想,仿佛要被拉入一个无尽的黑夜,漫无边际。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危险又迷人,引人坠落。
李小姐给了一张名片,金诚律师事务所,段文赋。
明微第一次要去骗一个遭遇背叛的男人,而且用他妻子年轻时的影子,像极了替身。李小姐究竟想试探出堕落还是爱,再用这结论去佐证什么,明微是懒得深究了。
真累啊,男女之间那些弯弯绕绕,扭曲病态,像毒液蚕食着“爱”这个字所有美好意象。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已经过了工作时间,正好可以加深印象。明微给段文赋打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段律师吗?”
“哪位?”
“我有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想要咨询,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那边默然片刻,语气非常公式化:“你可以向我们律所前台预约,她们会帮你安排。”
明微淡淡笑道:“不能直接找你约时间么?”
他反问:“不好意思,你是怎么拿到我手机号的?”
明微说:“你太太李小姐给我的名片。”
那头一下陷入沉默。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了解本地哪家律所可靠,李小姐说,她先生是最好的律师。”
段文赋继续静默数秒,问:“你想咨询哪方面的问题?”
“离婚诉讼。”
那边淡淡道:“明天下午四点前你来律所,带上相关法律文件。”
明微浅笑:“好的,谢谢你。”
次日下午明微出门,头发吹得直直的,穿一条米白连衣裙和玛丽珍鞋,戴珍珠耳环。
李小姐说段文赋当年对她一见钟情,是看到她抱着芦苇从篮球场边走过。
于是明微先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芦苇花,放在编织包里,露出毛茸茸的蓬松的尾巴。
路上催眠自己:你是淑女,是百合,是清冷的山谷之溪……
到写字楼,乘电梯上去,前台说段律师正在见客,然后领她到洽谈区等候。
那是一个开放的区域,几张舒适的小沙发,靠窗可看城市街景。
明微刚走过去就后悔了。
她看到一件熟悉的外套,黑色连帽冲锋衣,就搭在沙发扶手上。当然更熟悉的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他背对着,身旁坐着一位老太太,像是那次在善水宫见过的婆婆。
明微退缩,险些转头走掉。心跳很乱,从容的脚步也生出怯懦,犹豫踌躇。
前台小姐奇怪地回过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帘,走到里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谢谢。”
听见声音,邵臣转头望去。
明微感受到他的视线,攥紧手指,脸色不太自然。
大扇明亮的窗户透进阳光,猩红色的沙发上坐着洁白的女孩,背脊挺得直直的,低眉颔首,像一幅藏在阁楼的油画。阳光在她修长的手臂跳舞。
窗外是青天白云,钢铁森林。
年轻的实习律师正在与老婆婆交谈,声音细细密密传来。
明微保持着陌生人的自觉,当做不认识,冷漠无视,但忍不住地留意那边的动静,律师和老太太的话都听了进去。
原来那位婆婆的老伴患癌,儿子却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和证件,另外找了两个长相相似的老人冒充父母去办手续,将房子抵押贷款,现在卷钱消失了。
老人家就这么一处安身养老的房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找邵臣帮忙,先来律所询问。
明微如坐针毡。
已经决心忘掉的人,偏偏又出现在眼前,搅弄寂静的心潮,激起不该有的涟漪和愁绪。
正当此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走廊那头出来,到前台说了两句什么,接着来到洽谈区。
明微回过神,那人也收起打量的目光:“你好,我是段文赋。”
他在旁边的小沙发落座,眉心有浅浅的竖纹,薄唇紧抿,五官刚毅严峻。
明微勉强笑了笑。
“昨天你说准备打离婚官司,是吗?”他声音不大,但旁边应该都能听到,话音刚落,明微脸颊涨红,睁眼说瞎话这种事她以前干过,但为什么此刻竟然感到无比难堪,羞耻心被放得巨大。
段文赋见她脸色僵硬,犹豫道:“先简单阐述一下情况,当然你有什么需求也可以跟我提。”
明微喉咙滚动,绷着神经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在办公室谈?”
段文赋说:“上一位客户抽了很多烟,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在里面待一秒的。”
明微一言不发。原本她都设计好了,编造一段失败的婚姻,用同病相怜的经历接近段文赋,如果顺利,今晚就约他去一家环境优美的餐厅吃饭,喝着红酒,听钢琴曲,两个失意的男女,何愁不亲近呢?
可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好在邵臣和老太太做完咨询,起身离开。明微终于敢擡起视线,仓促地望去,只看见他清瘦的侧脸,眉目低垂,不带什么表情,也没有看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对她很失望,或者已经全然无感了。
人走后,明微失神地愣在沙发里。
段文赋并未出言催促,尽管他的时间很宝贵。
于是就这么安静地默了许久,他再度开口,语气不似刚才那么刻板,却问:“你和我太太怎么认识的?”
明微如实回答:“业务往来。”
段文赋点点头,陷入短暂的失落与恍惚,若有所思。
明微已然麻木,随口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我和我先生在一起很久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曾经非常相爱。但结婚以后被家庭琐碎消耗,失去当初的感觉。他觉得我变得无趣,可我认为婚姻不是谈恋爱,需要踏踏实实地经营,让这个家成为温柔的避风港,难道不对吗?”
她话还没说完,段文赋肯定地回应:“不是你的错。”
明微看着他。
“婚姻即是契约,两个人签字画押,承诺爱与忠诚,约束我们的动物性,当初自愿签署,难道不该坚守信约吗?经不住诱惑出轨,背叛伤害伴侣,控制不住低等的欲望,和牲口有什么差别?”
段文赋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蹙眉别开视线。
他对家庭的幻想是理想化的,虽然自己再清楚不过,《婚姻法》保证不了伴侣的爱不会消逝,也约束不了一颗想要越轨的心。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其实明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先生出轨的理由是七年之痒。”
段文赋冷笑:“低劣的借口。”
明微喉咙干燥,仿佛有一股浑浊的气息堵在胸口:“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探讨……”
不知道为什么,语言变得如此艰难,她深吸一口气,擡眸,试图给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嘴角扬起,脑中却突然亮堂堂地冒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活得像个样吗?
轰一声,震得肝胆俱裂。明微脸上的神情尤为僵硬,一股猛烈得像海啸般的羞耻感几乎将她吞没。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突然泄气,擡手抵住额头,心脏不停地颤,背心渗出绵密的冷汗。
段文赋见状不对:“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明微轻轻摇头,意识到这个荒唐的骗局再也进行不下去:“不好意思,我,我有点难受,今天就到这里吧。”
什么试探真心考验人性,她分明就是个骗子而已。
站起身,停顿片刻,她忽然又说:“你刚才提到爱与忠诚,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忽视伴侣对感情和性的需求,算不算是另一种背弃呢?”
段文赋怔怔地,眉宇微蹙。
其实明微也弄不清这辩题,疲倦地摆摆手:“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