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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 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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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阿云说:“前年我爸生病,我妈要照顾爷爷奶奶,一个人顾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回去住了一个月。他负责照顾我爸,翻身,喂饭,甚至伺候大小便,无微不至,一点怨言都没有。就算不在医院,回到家,他也不闲着,把地里的活儿全都干完。这么相处下来,我爸妈无话可说,自然就接受了。”

    明微不自觉地点点头。

    阿云笑着长舒一口气:“现在好了,弟弟妹妹马上毕业,可以自己挣钱。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肯拼肯干,做外卖员,每天跑十五六个小时都不嫌累。我们就想着认真工作,慢慢存些钱,可以在这个城市扎根。日子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买一套小小的房子,不用居无定所到处搬家,弟弟妹妹过来玩也有地方住。将来等孩子出生,我们也有了一点基础,可以给小孩提供好一点的生活……”

    明微望着她畅想未来的模样,那么温柔,那么神采奕奕,仿佛幸福是可以轻而易举获得的东西,真好啊。

    “你以后想做什么?”

    “嗯……存钱开一家小店。”

    明微笑:“像这种便利店吗?”

    阿云腼腆地低下眼去。

    明微忽然在心里羡慕她,没什么钱,但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未来怀抱期待,还有可以一起并肩奋斗的人,目标明确,笃定喜悦。

    相比之下自己真像个悲哀的可怜虫。

    其实她到底为什么不知足、不快乐呢?为什么总觉得世界没劲、无聊、乏味?找不到值得为之振奋的东西。

    明微忽然想起什么,目色黯了下去。

    她今天接小红的班,晚上要守在店里。阿云不放心,怕再遇到什么意外,劝她说:“要不这两天算了吧,新招的男店员很快就能上岗,他之前在别的便利店做过,上手很快的。”

    明微的倔脾气已经上来:“我就守在这儿,看谁还要来发疯。”

    又不是她们的错,凭什么回避呢?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铁锤放在柜台下防身,当晚独自值班到凌晨,没有遇见任何烂人,安然无恙。

    次日接到警方通知,让她们再去一趟派出所。

    原来那个骚扰小红的醉汉已经被抓到,接下来将会面临罚款和拘留。他那彪悍的老婆在调解室痛哭流涕。

    “监控视频你也看了,你老公欺负小女生,你第二天还跑去骂人?我现在警告你,公然辱骂他人也涉嫌违法的,你想跟你老公一样被拘留吗?”民警皱眉教育。

    那悍妇哀泣说:“我又不知道情况呀,他喝醉酒回来胡说八道,我也被他骂了呀!”

    明微冷眼看着她:“你昨天威胁我们店员,还放话以后每天来我们店里吐痰,是吧?”

    那悍妇破罐破摔:“我吐了吗?吐痰犯法吗?那你们把我也关进去算了,大不了住几天,有吃有喝,我还赚了呢!”

    明微嗤笑:“耍赖是吧?行,那我就在店门口放一块大屏幕,把你老公伸咸猪手的视频和你撒泼的视频投放上去,每天24小时循环播放。我们店员是要打码的,你们那副嘴脸就让街坊邻居都好好看清楚,你们两口子脸皮厚,没关系,你们的家人朋友和小孩不知道会怎么想?你跟你老公等着走在街上被扔臭鸡蛋吧!”

    民警清咳一声,示意她收敛。

    那女人放声大哭。

    民警继续教育了半晌,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让她意识到错误。

    小红一直低着头,而阿云吁一口气,庆幸终于结束。

    可这时忽然听见明微严肃的声音:“你还没有给我店员道歉。”

    她面色清冷,眼神刚毅执着,让人不敢直视。

    那悍妇五官僵硬,神情别扭,在压力之下小声开口,向阿云和小红道了歉。

    离开派出所,小红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然后抿嘴笑了。

    明微摸摸她的脑袋,问:“你什么时候回老家?”

    “买了后天的火车票。”

    “离职之前碰到这种事,倒霉吧?”

    小红努努嘴:“还好顺利解决了,那个坏人受到处罚,总算出了一口气。”

    明微回去给她结算薪水。

    小红在这里工作大半年,平时反应有点慢半拍,老实巴交地,不是那种勤快积极的性子。因这迟钝的性格被很多地方辞退过。

    这个社会对内向的人没什么耐心,大家都推崇开朗、热情,八面玲珑,仿佛那样才有出息,吃得开。

    明微曾经听见小红和父母通话,那头好大的声音数落她:“从小就像块木头,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说,畏畏缩缩,不会来事儿,笨死了!”

    小红当时眼眶通红,绷着嘴唇,只能默默听训,半个反驳的字都憋不出。

    明微最见不得孩子受委屈,询问她怎么回事,小红睁着茫然的双眼哽咽说:“我爸妈托关系,想让我去做销售。可我以前也干过销售,根本不擅长,每天都很焦虑,逼自己活泼开朗,但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讲不清楚,就像铁丝套住脖子,越勒越紧……难道我真的有性格缺陷吗?他们一直这么说,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改变……”

    那一刻明微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不是单纯因为小红,而是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无数个小红正在凡尘中艰难爬行,艰难喘息。

    “哪有什么缺陷。”明微坚定地告诉她:“我就不喜欢油腔滑调的人,你有你的好处,不用勉强自己去改变。当然,八面玲珑的人或许更吃得开,更容易获得世俗成功,但这个社会一定有一些缝隙留给不善言辞的人自由呼吸吧。”否则人人功利的世界还有什么可待的。

    明微并非客套安慰,尽管小红总是慢半拍,但她从没想过辞退她。

    只是现在她被父母催促,要回老家结婚了。

    “我姑妈介绍的对象,在我们县城开火锅店,这两个月聊微信,聊得还可以。他比我大十岁,着急结婚生子,等我回去相处相处,顺利的话今年就领证了。”

    明微听得目瞪口呆。

    长辈介绍,微信聊两个月,对方比她大十岁,着急结婚,回去处一处就领证……

    “万一你不喜欢那个人呢?”明微问。

    “我也不知道。”小红挠挠头,表情茫然,稀里糊涂:“反正家里都安排好了,他们觉得嫁人比打工强多了,反正我也赚不了什么钱,而且迟早都要结婚的呀……”

    明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己最不喜欢被人安排,但她能这么去劝小红吗?自以为是地去讲一些独立自主的道理,假如真的把她说动了,又能怎么样?顶多在这里领一份四千的工资,然后呢?清醒的痛苦和随波逐流哪一个更糟?

    明微自个儿也活得一知半解,凭什么去搅动别人的灵魂呢?

    她感到无力,没有多言,只是给小红多转了两个月的薪水,当做红包。

    “以后你要是还想回来工作,随时可以找我。”

    话虽如此,但明微知道小红回去之后一定会顺应家里的安排结婚。或许她会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火锅店老板娘呢?

    明微在心里祈祷这个憨憨的姑娘能够过得顺遂。

    新招的男店员很快到岗,明微的夜晚又空闲下来,她做了个决定,与私家侦探机构解除捆绑,也退出了合作的APP和公众号,不再从事这份边缘又道德模糊的职业。

    其实这几天她一直想找人聊聊,可是翻遍手机里的联系人,能听她讲心事的,勉强只有表姐楚媛一个。

    明微把电话打过去,那头很久才接起。

    “微微,什么事?”

    “姐,你现在有空吗?”

    “我准备做晚课了。”

    明微霎时语塞,话到嘴边不知进退。

    这时楚媛又道:“你说吧,我还有时间。”

    明微深吸一口气:“我最近遇到一个男人,很好的男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可是前几天得知他癌症晚期……他不想跟我纠缠。”

    那边楚媛默然许久,略叹道:“那就别再招惹人家,你平时胡闹惯了,不知道轻重,这种感情没有未来,趁现在为时尚早,赶紧断了,对你对他都好。”

    明微用力按压眉心:“可是……”

    她不知道可是什么,表姐说的每个字她都无从反驳,尽管这些话语理智到让人心灰意冷,像苦夜里捧着蜡烛寻找安放之地,刚点燃火苗,一盆凉水就给浇灭了。

    满腹心事吞回肚子。

    挂了电话,手指发麻,依稀耳鸣也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

    明微摇摇头,望着天花板陷入呆滞。

    从竹青山回来,天气一直不太好,阴沉晦暗,毫无生气。

    邵臣陪文婆婆去派出所报警,老两口认真考虑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总算下决心把亲生儿子告上法庭。

    肺癌互助群上一任群主老伍是个热心肠,离世前特别照顾文婆婆,因见她年纪大了,丈夫患病,独生子那副德行,家中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亲戚朋友,她六十多岁的人,学上网,找医疗信息,照顾病人,十分不易。

    老伍走后,邵臣被大家推荐为群主,也顺理成章,接过老伍的棒,特别关照群里的老人。

    报完案,从派出所出来,他送文婆婆回去。

    “养这么个儿子,还不如不生。”老太太摇头轻叹:“我们最近都在反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没把他教好。小时候明明很乖的,出社会没两年就变了,见人家混得好,发大财,总觉得自己运气差,怀才不遇。又学人家做生意,做什么赔什么,根本没有经商天赋。现在四十岁还在混日子,我们只希望他本本分分地,穷点儿没什么,又不丢人,总好过现在犯罪……”

    邵臣说:“你们那套房子现在已经冻结了,暂时不会被银行收走,等法院判下来,注销抵押贷款,到时就没事了。”

    “希望顺利解决吧,否则我们老两口去睡大街也是影响市容。”文婆婆苦笑。

    邵臣说:“不会的,慢慢处理,都可以解决。”

    文婆婆打量他,满眼喜欢:“可惜我家没什么往来的亲戚,要有适龄的晚辈,一定给你做媒。多好的女婿啊。”

    邵臣轻笑了笑:“不可惜,我这种情况可不是什么好姻缘。”

    送完婆婆,他开车回家,刚把车子停在小面馆外,手机收到微信群消息。

    “家母于昨日傍晚七点病逝,走得很安详。感谢一年来大家的帮助和支持,稍后我将退群,愿各位一切安好,千万保重。”

    “节哀。”

    “节哀,小优。我们也要努力坚持啊。”

    “节哀,珍重。”

    邵臣看着屏幕跳动的对话框,眼底一片寂然。这是每个月都会发生的事,有时甚至连续两三天收到讣告,互助群,也是生死地。

    他闭上眼睛靠着椅背静默许久,疲惫感蔓延至四肢百骸,沉重的阴霾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有时像掉进流沙,不断往下陷落,亲眼看着死亡一步步逼近。

    昏沉,寂寞,病痛,仿佛被全世界遗弃在角落,无人问津,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