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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 正文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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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她跟祖父母打招呼。

    爷爷说:“有没有给你堂姑和叔公他们问好?”

    “刚才经过的时候问过了。”

    奶奶说:“你最近在瞎忙什么,前段时间你爸住院你也不去陪护。”

    明微蹙眉,有点莫名其妙:“我去过呀,他不让我留在那儿。”

    奶奶说:“嘉宝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每天都给你爸打电话,你呢,十天半月不联系,这么大人了也不懂事。”

    爷爷说:“这次宴席也是你薛阿姨和嘉宝张罗准备的,你倒是当甩手掌柜,轻松得很。”

    明微张着嘴,被数落得愣了好几秒,接着几乎忍不住发笑:“他们不给我插手,我爸说生辰宴的事情交给薛阿姨,让我到时候来参加就行了。一边不让我负责,一边又怪我不负责,你们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啊?”

    她笑着,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和长辈撒娇。

    邵臣发现她眼尾那块薄弱的皮肤微微跳了两下,手掌放在她后背,拇指轻抚了抚。

    明微深呼吸。

    她爷爷奶奶转开话题,介绍在坐的另外三人,那对中年夫妻是薛美霞的姐姐和姐夫,另一个是她的老母亲。

    明微礼貌而客气地打招呼:“你们好。”

    爷爷奶奶又开始夸赞起嘉宝有多贴心多孝顺。

    这时薛美霞笑盈盈上前,喊明微一起商量待会儿的流程。

    明微随她去到台边,嘉宝正和司仪说着什么,看见明微过来,立刻扬起微笑:“微微,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

    薛美霞说:“是这样,一会儿有致辞环节,你看,你要说两句吗?”

    明微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不然呢?”

    薛美霞愣了愣,似乎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嫌麻烦,不喜欢这种环节。”

    明微又反问:“我不致辞谁致?”

    嘉宝手里明显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边上的司仪面露尴尬,薛美霞也讪讪地:“嘉宝准备了很久……”

    明微眯眼弯起嘴角,司仪忙说:“其实两位可以依次上台发言,不妨碍的。”

    薛美霞沉默几秒:“嘉宝也是崇晖的女儿,她只是想尽一份孝心,你不会阻拦吧?”

    明微笑了笑:“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又生了个女儿。”她最烦薛美霞张口闭口说明崇晖是嘉宝的父亲,她自己的生父呢?忘得一干二净了?

    邵臣见明微沉着脸回到座位,眼中压抑着阴郁的情绪,似乎随时等待爆发。

    “怎么了?”

    “没事。”她冷冷吐出两个字。

    宴会开始,明崇晖坐在爷爷奶奶旁边,另一侧是薛美霞和嘉宝。司仪讲了一堆老掉牙的开场白,接着走流程,请子女上台致辞。

    在薛美霞鼓励的目光下,嘉宝攥着纸先上去了。

    明微抱着胳膊屏息观赏。

    只见嘉宝拿过话筒,深吸几口气,脸颊几丝红晕,清咳两声,笑说:“我准备了很久,没想到还是这么紧张。今天是我父亲生日,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感恩,最敬重的人。我想对爸爸说,你一直是我的榜样和灯塔,我以你为荣,也想成为像你一样正直、优秀的人。”

    嘉宝说得真诚而动情,眼眶也渐渐湿红:“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在遇到你之前孤苦无依,是你给了我们栖身之所,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家。你教我读书上进,供我留学深造,在我面对困难和迷茫的时候为我指引方向,答疑解惑。我常常想,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你的女儿……”

    薛美霞攥着纸巾抹眼泪。明微的爷爷奶奶欣慰地点头。而明崇晖也是难得动容。

    “我还记得第一次进西餐厅,我和妈妈什么都不会,被旁边的客人嘲笑,你站出来,让他给我们道歉,我才知道原来遭遇欺凌的时候可以不用忍耐,而是勇敢地跟对方抗争。以前我和妈妈习惯了省吃俭用,贫穷曾经让我非常自卑,在同学里擡不起头,后来你会给我买最新款的手机和电脑,作为考试成绩的奖励,让我知道只要靠自己努力就能够得到物质的回报。”

    “高考那两天我非常紧张,妈妈甚至紧张得中暑病倒了。你亲自送我去考场,当我考完从学校出来,你等在那里,第一时间给我依靠和鼓舞。你是我和妈妈最坚实的后盾……”

    “我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做亲人,让我报答你的恩情……”

    嘉宝哽咽地念完稿,在场宾客无一不被感动,纷纷为她鼓掌。

    嘉宝下台与明崇晖和薛美霞拥抱在一起。

    邵臣完全没想到今天来这里会看到这一幕,转过头,发现明微嘴唇紧绷,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先走吧。”

    可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见。

    嘉宝高考的时候,巧不巧,明微也在高考。

    她一直以为那两天明崇晖在家里吹空调,原来不是啊?

    嘉宝成绩优异,而她成绩平庸,所以她的高考不值得被重视,对吧?

    对,她整个人都不值得被重视。

    她不值一提。

    她是个笑话。

    是块烂泥。

    她根本不该存在。

    明微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提着裙子,背脊笔直地走上舞台。

    刚才那段感人肺腑的发言已经吸引所有宾客的目光,没有人注意她拿起了话筒。当然,在如此情感浓烈的感恩信之后,别的致辞都将被衬为寡淡的白开水,平庸无味。

    但明微早就把什么狗屁致辞抛到脑后了。

    她望向主桌:“真感人,比悲剧电影还要煽情。”

    清冽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众人都在关注满脸泪水的母女,司仪也不理解她为什么现在跑上台,大家正在享受一种情感的余韵,按照正常节奏,等这一幕圆满结束,由他安抚宾客,做一些串词,再顺理成章地邀请第二位发言人……好吧,现在弄得多尴尬。

    司仪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解围。

    底下有几个学生悄悄低语:“那是谁?”

    “不知道,明教授的女儿吗?”

    “教授有两个女儿?”

    “刚才那个是继女,现在这个是亲生的吧,长得有点像。”

    明微攥着话筒,嘴唇紧抿。

    邵臣不知何时站起身,视线凝望着她。

    旁边她的祖父母正顾着安慰嘉宝,后面那桌亲戚纷纷感叹:“嘉宝这孩子真懂事啊。”

    傅哲云坐在人群里默然打量台上的明微和台下的邵臣,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男友,到底哪里比他强?

    而邵臣眼睛里只有悲悯和心痛,他知道她已经四分五裂。

    明微看着明崇晖温言安抚妻女的模样,不管旁人怎么感动,在她的角度只觉得无比滑稽无比可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出了声。

    “请问你们演完了吗?”明微认清某种现实,恶毒和刻薄苏醒,不计后果地发作:“又不是葬礼,哭个什么劲儿啊?”

    轻蔑而戏谑的言语通过话筒与音响清清楚楚响彻宴厅,霎时震惊满堂。

    “我去……”

    “她在干什么?”

    学生们难以置信。

    而贵宾席的知识分子们面面相觑,另外几位商界的老总倒十分镇定。

    傅哲云的父母蹙眉,压下错愕与失望之色,摇了摇头。

    明崇晖轻轻推开薛美霞和嘉宝,对上了明微死一般的视线。

    “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称职的父亲?原来当初我在学校被同学恐吓,被老师排挤的时候,你在给你这位宝贝女儿遮风挡雨、答疑解惑啊?”明微面容带笑:“你今天叫我过来干什么?观看你们一家三口舐犊情深?当我是个透明的死人吗?”

    明崇晖嘴唇动了动,喊她的名字:“你先下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既然你已经有了这么优秀、孝顺,还知恩图报的女儿,应该心满意足了吧?我呢,是个多余的,是你明教授的污点和累赘,我有自知之明,一直都有。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丢人了。”

    爷爷奶奶试图制止:“微微,别闹脾气,这是什么场合,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

    “他不是我爸。”明微冷冷地,面无表情地告诉明崇晖:“你安心去做别人的爹,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女儿,也不再是明家的人。”

    说完随手将话筒丢给司仪,提裙下台,没留意脚下的台阶,穿着高跟鞋险些崴脚。

    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牢牢接住。

    不用看也知道是邵臣,因为这里只有邵臣会站在她身边了。

    他什么也没说,紧搂住这具灵魂碎裂的躯体,大步离开。

    可是明家的长辈和亲戚们却不约而同围上来,七嘴八舌。

    明微听见一个声音,沉沉的,没有往常的严厉,放得很软:“微微,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她在邵臣的臂弯里回过头,望着明教授端肃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的家早就跟我没关系了。”她歪了歪脑袋,问出一个困扰多年的疑惑:“其实我不明白,你和许芳仪生我下来干嘛呢?”

    明崇晖哑然惊愕,还想说什么,可她完全没有留恋,转身和邵臣大步离开。

    经过礼品台时,看见茶具和茶饼跟其他礼物摆在一起,明微笑了笑,抽出来,带离酒店,丢进路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