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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 正文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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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邵臣熟睡后,明微仍无困意,轻手轻脚下床,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满目翠林,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想出去走走。

    披上邵臣的外套,来到院子,看见戚老板回来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丢下书包向厨房跑去,虎头虎脑,晒得黢黑。

    戚老板一下认出明微,笑着点点头:“是你呀。”

    他又收拾桌子摆茶具,明微走上前,跟上次一样自顾自地落座。

    “这次来住宿?”

    “嗯,”明微点点头:“跟我男友一起。”

    戚老板眼神亮了下,笑问:“邵臣小哥呀?你那天偷看的人?”

    明微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当天是个什么状态,落在别人眼中大概有些痴傻吧。

    “喝茶么?”

    她摇头:“老曼峨就算了。”太苦。

    “没有,只是普通绿茶。”

    “行。”

    明微看他煮开水,洗盖碗和杯子,从有锈迹的铁罐里拿出茶叶,并不讲究精细和程序,随性自在。

    她尝试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但可能有些冒昧。”

    戚老板闻言诧异,但仍笑着:“说来听听,我不容易翻脸。”

    明微十指交叉,抿了抿嘴:“你太太去世以后,听说你曾经想过出家是吗?”

    戚老板垂眼看着烧滚的水,拎起铁壶,手烫了下,才想起拿毛巾抱住把柄。开水倒进茶碗。

    “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想知道,失去爱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戚老板摇头笑笑:“你还真不怕得罪人。”

    明微没有笑,认真看着他。

    “当时……”他摆弄杯子:“不知道怎么才能缓解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承受,我控制不了自残行为,去精神病院住了半个月,后来把头给剃光了,准备到佛寺出家,不是都说佛家六根清净么,以为当了和尚修行就能消灭烦恼,可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收我。”

    明微脸色苍白:“后来呢?”

    “后来我妹妹把我儿子带来,痛骂了我一顿,当时我儿子才五岁。”

    “所以是责任把你拉回现实生活的。”

    戚老板长叹一声,颇为自嘲:“是啊,孩子还得养,日子还得过。”

    明微低头没有接话。

    戚老板知道邵臣的情况,心里一种压抑的感觉卷土重来,忍不住给她忠告:“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当下,尽情尽兴地陪伴对方,那些控制不了的就别多想了。”

    明微抿茶,两盏过后天色渐沉,民宿的灯笼亮起来。

    一转眼,却见邵臣不知何时出来,立在廊檐下,仰头望着油纸灯笼,房屋一角之外是碧城色的天。他像夜幕下清瘦笔直的一棵树。

    明微看得失神。

    那灯笼是竹编纸糊的,绘着花鸟走兽,古朴幽静。

    邵臣擡手颠了颠底部,一只蛾子从里面逃了出来。

    明微的心随那只蛾子扇动翅膀,绕过他的手,翩然起伏。

    他……前世一定也在这样的凉夜里放走过一只扑火的飞蛾。

    不知何故,明微生出这样的想法。

    晚饭过后,在庭院的躺椅上看星星。邵臣到一旁接电话,与互助群的管理员做简单的交接。

    明微问戚老板:“山里有萤火虫吗?”

    “以前夏天很多,这两年少了。”

    她没说话。戚老板顺着目光望去,笑说:“你们两个都一样,不在身边,视线就一直跟着。”

    明微有点没好意思,略笑了笑。

    邵臣打完电话,远远望了眼院子,没有过去,而是径直回到房间,大步走进浴室,猛地呕吐起来。

    头痛欲裂。从傍晚起一直不太舒服,他吞了两片止痛药,昏沉沉地,嗜睡的感觉又来了。

    邵臣不想承认,自己正在变得衰弱。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病来如山倒,他真担心自己一觉之后就变成了一具骷髅,那画面应该也挺可笑的。

    邵臣想到床上歇一歇。

    明微回房时,见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也早早洗漱休息。

    不知沉睡多久,被邵臣叫醒,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瞧他:“怎么了?”

    “不是要看日出吗?”他看上去精神不错:“该走了。”

    明微迷迷糊糊支起身:“还以为你起不来呢。”

    邵臣笑:“我什么时候赖床过?”

    他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到浴室盥洗台前,免得她贪恋被窝又倒下去。

    天黑着,四下静极了。

    “现在几点?”

    “五点半。”邵臣说:“我们慢慢上去,应该刚好。”

    明微嘴里塞着牙膏:“我来竹青山住过那么多回,以前也想看日出,但每次都起不来。”

    邵臣穿戴整齐:“那你看云海是什么时候?”

    “傍晚。”

    他将她的衣裤鞋袜准备妥当,明微出来换上,两个人乘着夜色启程。先到前台,拿上戚老板交代的车钥匙,打开院门出去。

    走到那辆摩托车前,他们看了眼对方,忍不住就笑了。好在夜色深深,明微得以掩饰脸颊的红晕。

    “上来。”

    “哦。”

    头顶是漫天繁星,四下漆黑,一盏摇晃的车灯穿行在山林间,似明似灭。萧瑟秋风扑簌簌吹个满面。明微觉得神清气爽。

    途中遇到夜爬的游客,不知从徒步线走了多久,哀声载道,男女几人相互调侃埋怨。

    到山顶,更是热闹,观云台的好位置早已架起大炮相机,夜晚观星的发烧友收拾着昂贵的天文望远镜,还有一些上来露营的,在空地散落着七八顶帐篷。

    邵臣停好摩托车,找个位置,从背包里拿出两张折叠椅。

    山风吹得很冷,明微像考拉似的抱住他的胳膊,半个人贴在他身上。

    “万一饿了怎么办?”她担忧。

    “待会儿下山回民宿吃早饭。”

    “现在饿了呢?”她嘀咕。

    邵臣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酸奶,一盒三明治。

    明微打趣:“你是机器猫吗?”

    他问:“还想要什么?”

    明微把三明治送到他嘴边,他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她抿着吸管喝酸奶,想了想,笑说:“今晚没有月亮,你可以变出来么?”

    邵臣听完想了想,低头翻找背包。

    明微眼睛发亮,惊讶地瞧着,看他怎么把月亮找出来。

    邵臣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射向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调整镜筒聚焦,一束小小的圆光映在漆黑的山丘上,倒是有点儿月亮的意思。

    明微噗嗤失笑:“你也会这种哄人的把戏。”

    邵臣往后靠着椅背,仰头望向夜空,手电筒冲着顶上晃了晃,再强的光也被黑暗吞没。

    “你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

    明微贴近:“告诉我。”

    邵臣言语淡淡:“在想……我们遇见太迟了,如果有时间,我会带你去天南地北,各种地方看月亮,看日出,云海,日落。”

    明微慢慢屏住呼吸。

    “别这么想。”她扯起嘴角笑笑:“我们相处久了,说不定早就开始厌烦、吵架。”

    邵臣关掉手电筒,低眉莞尔:“我可吵不过你。”说着擡起胳膊揽住她的肩:“还困么?眯一会儿,我叫你。”

    她打个哈欠,却说不累。然后发起呆来。

    这些日子住在一起,明微最喜欢听他讲过往的经历,那些他二十来岁一个人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

    他也曾经沉迷户外运动,徒步,滑雪,骑马,攀岩,露营,晒得黝黑,比现在结实。

    他后来在尼日利亚待了三年,工作,生活,赚钱,交友,时间倏忽而过。

    他从不提过往任何感情经历,觉得乏善可陈,明微连哄带骗地试图引诱他讲讲,但邵臣不上当,知道她醋劲大,眼下虽然笑着,保不齐待会儿就生气不理人,还不知怎么哄呢。他一向又不懂得怎么哄人的。

    明微和他相伴,总想起两个字:隽永。

    有时也伤感,躺在他怀里咕哝:“你怎么不早一点找到我呢?”

    不说三五年,即便早个一两年,那他们也能让对方少受一两年的孤单不是吗?

    每当这时,邵臣没有话语,只是收紧双臂,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心跳搅在一起,慢慢变得同步。

    挽回不了的遗憾,都是造化弄人。

    他们只是凡间尘埃,没有力量抵挡这个。

    六点十分,太阳出来了。层峦起伏的山川尽头,橘红色的太阳缓缓探出头,霞光万丈,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朝阳还是落日。

    几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是这么看日出的吧?那光像从几万前而来,寂静永恒。

    明微的心好似飘向虚无空旷之境,被一种壮阔的美丽毁灭。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日出,不知道太阳看着地上的人是什么滋味儿。

    忽然观景台一阵骚动,明微转眸望去,原来有人求婚。

    年轻的男子单膝下跪,向心爱的女孩掏出戒指,祈求与她结为连理,共度余生。女孩惊讶地捂住嘴,忽喜忽泣。

    明微瞧着高兴,鼓掌欢呼,随周围的看客们一同起哄。

    她看戏,邵臣看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她一向喜欢,仿佛世上多几个美好结局,尽管是别人的,对她也是一种抚慰。

    天渐渐亮起来,游客们还在拍照,邵臣和明微吹了会儿风,收拾折叠椅下山。

    摩托车快抵达北青萝时减速,明微忽然在后面说:“别停,往前开。”

    邵臣不解:“不回民宿吃饭吗?”

    她只说:“兜兜风。”

    邵臣骤然想到什么,心下一跳,没有再多问,继续将车子往山下开。

    约莫几分钟后看见路边山坡上的木屋,他停下来:“过去看看?”

    明微很轻地“嗯”一声。

    两人下车,邵臣见她略低着头,似乎有点臊,双颊绯红,觉察他的视线,擡手摸摸鼻子掩饰尴尬。

    傻姑娘……

    邵臣心脏软一下疼一下,再忍不住,埋下去与她接吻。

    明微忽然眼眶发酸,她不想哭的。

    “怎么了?”

    “不知道。”

    邵臣觉得自己快要四分五裂,叹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好了,好了。”

    明微抽噎了一会儿,眼泪都在他的冲锋衣上化开。

    木屋看上去比上次像样些,天朗气清,没有夜雨里凄惶败落的景象,他们走进去,四下打量,地上又有一堆烧灭的柴火。

    明微问:“那天你找耳钉找了多久?”

    邵臣说:“没多久,手电筒电量用完之前就找到了。”

    明微摇头笑了笑:“做这种傻事。”

    邵臣再看一遍这间屋子,默然良久:“走吧,当心蜘蛛又跑出来。”

    明微努努嘴,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

    邵臣心里疼起来,垂眸望着她留恋的脸,伸手碰碰,哑声说:“很久没见你戴耳环了。”

    “是吗?”她歪头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诧异,笑起来:“我好像也很久没化过妆了。”

    深邃的大眼睛俏皮地眨着,邵臣想抚一抚她蝶翼似的睫毛,但怕碰到眼睛,于是收回手:“走吧。”

    木屋后面是一片杉木林,笔直挺拔,高耸入云。明微踏入林中,仰头遥望缝隙间洒落的阳光,白色近乎透明,如烟如雾,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斜落下来,穿过枯枝,抚过潮湿的棕色树皮和深秋染成橘红的叶子,细小尘埃飞舞。

    邵臣看见明微仰起脸,让古老的日光洒满周身,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回头朝他笑:“这树真好看!”

    邵臣将这一幕放进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