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栋卓脸上尚有余怒,但察觉旁人目光,也自知失态,咽下其他话。
元宇宙展厅好歹有半个场子归恒远,大庭广众之下,他确实应该给韩致远留些面子。
韩致远善解人意道:“爸爸是着急了,没什么恶意的。”
楚弗唯瞪他一眼,惊叹于他的心机:“什么意思?敢情我才是大恶人,打扰你们岳婿情深?”
何栋卓叹息:“行了,脚坏成这样,嘴巴还在贫,少说两句吧。”
楚晴:“这边有医生么?”
“有设置医务室……”
韩致远打横抱起楚弗唯,径直跟着那人走出去,一路上无人敢拦。
楚晴和何栋卓紧随其后,显然都对参观失去兴趣,火急火燎想确认女儿伤情。
楚弗唯不好意思地耷拉着脑袋,恨不得将脸埋进韩致远肩膀上,生怕被人看到丢脸的场景。她想说崴脚水肿不是绝症,但势必又要跟父母掰扯,倒不如尽快逃进医务室。
混乱过后,其他人面面相觑,刚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现在终于放松下来,感觉远离震源中心。
陈浠感慨:“何董好凶啊,外表看着挺儒雅,简直人不可貌相。”
李仕勋:“毕竟真要算起来,何董和韩董是一级,韩总还是差辈儿的。”
虽然何栋卓年纪远比韩老爷子小,但万星集团是在他手里发家,双方商业应酬时,理应坐在同一桌。
楚弗唯、韩致远和韩旻熊等人属于继任者,肯定没有集团创始人的权力及声望。
“但这事儿跟韩总关系也不大?”陈浠小声道,“哇,就这么直接开训……”
“楚总平时是没架子,但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咱公司怎么并进万星,说白了不就是聘礼嘛。”
李仕勋摸摸鼻子:“说得不好听点,人家早就财富自由,家里只有一个女儿,
子女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的面子纯属想给就给,不高兴给就翻脸。”
何栋卓的级别摆在那里,已经不会轻易被钱打动。
从涎玉斋转手就能看出,这桩婚事是恒远求万星。尽管恒远的经营规模比万星大,但夫妻俩作为继承人的含金量不同,物以稀为贵。
甘姝瑶:“贾总当年都嚣张成那样,楚总比他身份高,你却想不明白了?”
人拥有无边权力,依旧将他人当人,无疑是珍贵美德。
但道德只能用于自我约束,而不能强加于人,要求每个上位者平易近人,听起来只会荒谬可笑。
陈浠失落道:“……那我以后还能跟老板开玩笑嘛?”
“你可以偷偷开,背着她爸妈,多刺激。”
“?”
程皓然旁观全程,心里是五味杂陈,只觉楚弗唯父母露面后,有层隐形屏障骤然张开,将其他人都排除在外,仅仅给韩致远留半个口子,允许对方侧着身钻进来。
他过去刻意回避的沟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面前豁然裂开,四散塌陷成万丈深渊。
程皓然想起,楚弗唯不是没抛过话题,想借此试探自己的反应。
在校时,她某天突然询问:“如果我父母来燕城,你愿意见见他们么?”
“当然。”他笑着回答,“只要组里没开会,我随时都可以去。”
“……好的,我看看吧。”
但她后续并未组织会面,他还以为她父母没来燕城。
现在想来,她可能也是感到不妥,何栋卓和楚晴绝非为课题组让路的角色,但凡敲定聚餐的时间,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都是围绕他们来。
这不能置喙是非对错,双方的生活环境不同,互相适应也是艰难过程。
或许,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来就失去安排见面的兴趣。
韩致远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不但赢得她本人的信任,甚至赢得她父母的信任。
他面对长辈毫无脾气,就算是装出来的,能装那么多年还不露痕迹,也是远超常人的隐忍能力。
*
走廊里,医生处理完楚弗唯的右脚,在屋外跟何栋卓和楚晴交流。
何栋卓愁眉不展:“她的脚情况严重么?”
医生平和道:“紧急制动,试着冰敷,最近不要乱动,应该就能恢复。”
楚晴:“我听人说软组织复原很难……”
“您刚说的t主要发生在腕关节,还是不太一样,静止观察两天,我估计没问题。”
医务室和走廊被一扇半掩的门相隔,三人的话轻而易举就飘进房间里。
楚弗唯听见声音,暗叹父母焦虑过度,小声致歉道:“对不起,我爸纯属着急上火,不了解现场情况……”
韩致远从旁边搬来椅子,将她的脚踝轻放上去,谨遵医嘱,进行制动。
他一路忙前忙后,明明不该背锅,却被殃及池鱼。
“没事,他们当年愿意带我回来,就够我感激一辈子了。”
韩致远平静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在他们心里,你排第一位,我认为很合理。”
韩致远父母遇难后,韩老爷子远在国内,赶到现场需要时间。何栋卓和楚晴愿意帮忙联系人员、料理后事,还将年幼的韩致远带回去,早就超越普通的商业伙伴。
毕竟那时不是人人都敢惹火上身,他们能为女儿的同学做到这步,任谁都要赞叹其大义。
两家熟络起来,也是由此开始。
因此,韩致远没将何栋卓的话放在心上,真正发狠的人只会背后耍阴招,少有当面爆发冲突留话柄的。
楚弗唯不可思议道:“真讲道理呢,难怪我爸天天夸你。”
除了今日发火外,何栋卓对韩致远评价不错,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不是好女婿该做的?”
韩致远瞧她仰头看自己,索性蹲下`身来,跟她保持齐平,又眨了眨眼:“而且你不都帮我说话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漆黑睫毛颤动,蹲下时要比坐着的她矮点,莫名其妙减弱往日的凛冽气质,明明衣着端庄整齐,却显露亲昵和温良。
楚弗唯心里一跳,下意识挪开视线,涌生微妙的感触。
她总觉得,从这个角度看韩致远,对方颜值高得惊人了,难道是俯视效果加成?
上一回,他蹲坐在休息室躺椅旁,带给她相似的心理感受,总是高高在上的人放低姿态,多少就让人手痒,想要揉搓他两把。
楚弗唯扭头不看他,闷声道:“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吗?”韩致远挑眉,“我原本还打算,把你爸妈劝走,让他们逛逛展厅,别在屋里盯着你。”
话音刚落,楚弗唯立马回头,果断道:“你快把他们劝走,我不想被人念叨。”
父母跟医生攀谈结束,绝对会进屋嘱咐自己,没准要求她下周卧床在家,等彻底康复后再回公司。
时值展会,涎玉斋事务多得要死,她可没心情在家养伤。
“凭什么?”
“你不是好女婿吗?”她振振有词,“再说你在办公室里,摆了那么多他俩照片,四舍五入也算你爸妈,都不能叫孝顺外包,属于为肖像权付费!”
韩致远听她巧舌如簧,嗤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但你起码有被我使用的价值。”楚弗唯将手放在胸`前,声音如咏叹调,感慨道,“这是多大的殊荣啊,你该感恩戴德才是。”
他闻言一愣,又静默数秒,意有所指道:“你也就这时候知道使用我。”
“……”
空气短暂凝滞,楚弗唯没等来他的讥讽,反听他顺着话茬往下接,用她的理论来物化自己,她不由懵了。
她惯于跟他插科打诨,他今日却不按套路出牌,愣是打乱常规的相处节奏。
正值此时,何栋卓和楚晴进屋,来到楚弗唯的身边,果然要启动碎碎念大法。
何栋卓皱起眉头:“让我看看你的脚,这不得养一个月?”
楚弗唯嘀咕:“爸,哪儿那么夸张,上班族要崴脚,都不干活了吗?”
“上班族来干活,是为赚钱休息。你又不差钱,不休息干嘛?”
“我跟你真没话说……”
韩致远适时地接话:“爸,妈,我刚跟唯唯商量了一下,带您去展厅里转转吧。”
何栋卓摇头:“我们现在没这个心情。”
韩致远耐心相劝:“她费心弄那么久,也想让您看一看,好不容易过来了。”
楚晴望着负伤的女儿,又听闻此话,动摇道:“那不然就去看看吧,别错过唯唯的心血。”
楚弗唯见韩致远带走父母,恨不得朝他竖起大拇指,总算用其他事物分散家长的注意力,没有一门心思地琢磨她崴脚的事。
待三人离开后,她给甘姝瑶发送微信,了解展厅目前的情况,这才好好休息起来。
甘姝瑶等人得知何董暂时撤退,还专程来医务室看望楚弗唯。
他们的身影鬼鬼祟祟,连带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楚弗唯是易碎品,生怕将她磕到碰到。
楚弗唯吐槽:“这是在干什么?没有那么夸张,我不是大熊猫。”
“确实。”陈浠点头,“一只大熊猫的身价远没您贵。”
“……”
众人还给珍稀动物楚弗唯投喂食物及饮品,包括崴脚后的应用药物及绷带,看得人眼花缭乱。⊙
“怎么买那么多?”楚弗唯拉开塑料袋,嘱咐道,“记得开发票,交到公司里。”
李仕勋表情古怪,说道:“不用了,这是程老师掏的钱,可以不进公司账目。”
甘姝瑶解释:“程老师让我们送来的。”
楚弗唯一愣,又道:“厉害了,高风亮节,送礼都不露面。”
“可能是忙展厅的事,过不来吧。”
楚弗唯没再聊此事,她将塑料袋放到一旁,又跟下属们闲聊片刻,便让他们回归各自岗位。
医务室里终于安静下来,连外面的走廊都静悄悄。
楚弗唯的右脚被椅子擡高,她逐渐放松身体,半睡半醒要阖眼,即将迎来朦胧的梦境,却突然瞥见门口的人影。
那人好似不确定她是否入睡,在外徘徊,不敢进来。
楚弗唯笑道:“还以为你被我爸妈吓到了。”
“确实吓到了,不过也还好。”程皓然听她出声,这才缓缓地进屋,关切道,“你的脚好点没?”
“已经冰敷过了,让我保持制动,观察两天再说。”
“那就好。”
两人都沉默下来,分别是一坐一站,如同对望的雕像。
程皓然想说些关怀之词,但看到被照顾妥当的她,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她向来不缺旁人的关爱,倒不如说谁有资格照料她,那才是获得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苦笑:“想问你一件事,但我不太确定,你现在有没有心情回答。”
她好奇道:“什么事?”
“你上午说,我现在的心境,你以前也体会过,这话是什么意思?”
坦白讲,程皓然都无法形容此刻心境,迷茫、苦涩、混乱,无能为力的受挫感,以及对往昔美好回忆的遗憾。
浓烈情绪将他反复冲洗,以至于内心潮水阵阵,难以平息下来。
楚弗唯沉吟片刻,无奈道:“虽然这么说很丢脸,但我有一段时间,面对你挺无力的。”
程皓然面露错愕:“怎么会?”
楚弗唯长叹一声:“可能是我幼稚好斗吧,我总喜欢跟人竞争,小时候要比成绩,长大后要比业绩,偏偏你又智力超群,确实让我使不上劲……”
童年时,她跟韩致远好歹是胜负对半开,但遇到十四岁踏入大学的程皓然,多少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是她最煎熬的阶段,她切身体会到一件事,没有优渥家庭的支撑,单凭个人难以超越对方。
程皓然忙道:“但我们擅长的是不同领域?”
“嗯,话是这么说,可其他人早有判断了。”楚弗唯回忆道,“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妈妈途经学校,在门口看望你。”
程皓然静静听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莞尔:“我们刚好碰见了,她是个很好的人,贴心询问我的专业,还怕我金融学不好找工作,建议我
试着读博士留校。她是Q大校友,认识不少老师,也方便找关系。”
“包括学校里知道你情况的导师,也会好心地帮忙规划,比如说你有燕城户口,我就不用担心这个了,能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我知道他们怀揣好意,但没准是我敏[gǎn]和矫情,总感觉规划都围绕着你。”
楚弗唯心平气和道:“偏偏在客观意义上,我确实没有你聪明,至少没有天才履历。”
如果换一个人,没准安心接受,男朋友家里愿意介绍工作,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程皓然能力出众,以他为核心建立家庭合作,也是大众眼中的最优选择。
倘若楚弗唯失去家境条件,确实对此挑不出任何错来。可惜她自幼被权力和地位灌溉,一旦资源不向自己倾斜,就产生不可控的无力感。
那种被隐形社会规则碾碎的感觉,总会让她感到阵阵恐慌,脱离父母温暖丰满的羽翼,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窥探到世界的真面貌。
“你现在不也有类似感受吗?”
她沉稳道:“明明没有怀揣别的意图,知道我家世后就束手束脚,有时候你没那么想,别人就替你去想了,你要是不领情,就是不知好歹。”
楚弗唯清楚,程皓然没在技术博览会跟她搭话的缘由,当双方的实力悬殊过大,他上赶着来攀谈,都被曲解成巴结。
这对淡泊名利的研究者来说,简直致命羞辱,让人有口难辩。
一如他送礼都不愿露面,纯粹的心意被错认为讨好,只会徒增烦恼和憋闷。
“所以我说,你现在的心境,我以前也体会过。”
楚弗唯摇了摇头,重复告别时的话:“我们的人生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强行要为了谁,变成不喜欢的样子,那就没意思了。”
这一刻,程皓然嗓子干涩,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