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何以述情深》->正文

第043-044章

    正文天若有情故

    于第二日,容若去找他的知交。明月也不知这知交是何许人,当终于见到了,才知这知交乃是她所知的一位特殊人——陈维崧。之所以知晓,自是有他特别之处,他出生于书香门第,性格温而儒雅,可说得上才貌并全之人,但他好男风,与他相交之人皆知。

    明月还知最传为“佳话”的便是他与名优徐紫云的过往,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此时的陈维崧还尚是一名偏好男风之人,即使有妻,他也从不避讳自己这个癖好。明月确实佩服了得。

    容若道,“只要不伤天害理,不为世俗也不为过。”

    看来容若一点也在乎这些。这倒是让明月有了调侃,她戏谑地道:“不怕与你断袖情深?”

    容若笑答:“光是他独角戏也唱不出什么名堂来。”

    明月一听,顿时无语。什么时候,她开始居于下风了?原本那善于羞涩的男子已然变得伶牙俐齿,呜呼哀哉。其实,她早发现,许多事情,是回不到从前了。他们不会再如相识之时风花雪月;也不会再如初婚之时甜蜜似饯;他们之间好似风平浪静行驶的小舟,走一步算一步,看不到彼岸,只能睁着眼面对前面未知的狂风破浪。她知晓许多,他们之间的婚姻是三年,她会难产而死……

    她一直在掐算着日子,离三年,还有近一年的时间。而这一年,她总是忐忑自己会怀孕,然,每当容若目睹小孩之时那缱绻的期盼,她还是妥协了。怀吧,不要让他们之间有遗憾,抑或者说,不让自己白白在他生命中只留下痕迹。她不知未来是如何,只知,顺其自然。

    他们去县衙找陈维崧之时,明月换了男装,妇道人家去官府,容若觉得不大妥当,明月也便换了男装。她着好行装出来,容若眼神极其闪烁,最终忍不住扑哧起来。明月问他何故?容若只是浅笑,”式微兄,倜傥依旧。“明月大窘,低眉。想起那次的女扮男装,还真是感慨万千。

    那时,陈维崧正在与人聊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招呼他们。他气质文柔,算得上翩翩公子。见到容若,目光总是柔软几分,要是不知他好男风,明月还以为这是激动地目光。

    容若见怪不怪,开门见山想去探讨关于西夏的一些事宜。陈维崧先应和着他们去书房细谈,但不消多时,师爷便在他耳朵边细谈些什么,陈维崧大惊过喜,竟跳了起来,“真的?”

    “是。”师爷拱手笑答。

    陈维崧笑得合不拢嘴,顺便把喜悦分享出来,惊喜地对容若道:“资金终于筹备好了。”

    他说的没头没尾,倒让他们有些莫名其妙,见他们一副茫然的样子,陈维崧再道:“哎呀,瞧我激动的。是这样,我们县城的河坝决堤了,一时筹不到那么多钱,正在焦头烂额呢。听说富甲一方的阎老板到我们苏州这来了,我没抱多少希望找他,不想这么这阎老板这般好说话,真是大喜。”

    阎罗甚是出名吗?明月不禁疑惑。她一直知道他是个金主老板,只是不知他还小有名气?作为商贾而言,实为难得。

    容若似乎也颇为惊讶,“你说的阎老板可是姓阎名罗?”

    陈维崧讶然,“除了大名鼎鼎的阎罗,还会有谁?”陈维崧眨巴一下,提到阎罗还来了激情,“这阎老板来头不小,与安亲王关系匪浅,生意遍布整个大清,人人得知他该有一大座山的金库,几年前去了大不列颠,听说弄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找买家呢。”

    容若觉得玄乎,曾经顾小三提过的,也仅仅局限于一个大财主,还真不知与安亲王相交,偏巧,他也认识安亲王,下次可以问一问。

    明月稍有蹙眉。她以前便觉得阎罗与安亲王关系玄妙,当年认为可能是朋友,可这层朋友还不至于帮她打通关系,说起来,她还欠那个男人一个人情。

    陈维崧似乎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乐滋滋地有些耐不住,对容若道:“纳兰,我得去谢谢阎老板,你可要一起去?”

    容若笑道:“你还是这么急性子?也不在乎这一天吧。”他显然,不怎么爱去。

    陈维崧龇着嘴,“带你去见见天上人间,可是苏州的好地方。”他目光极其深邃,好似神秘似的。可惜,这天上人间,他们已去过,并不任何好奇之心了。

    容若方想拒绝,陈维崧再道:“啊,今日可是七夕?”

    两人便愣了一愣,掐算着时日,不偏不巧,今日还真是七夕,然,两人一点也未察觉。陈维崧笑道:“天上人间的姑娘与其他青楼可不相同,是官宦子弟调解情操的好去处。”他眉目中已然带着“必去”不可的笑意。

    容若略有忖色,他瞄了一眼明月,见她带笑将他望着,不禁苦笑起来。陈维崧是不知他身边有着正牌夫人在此,那双眼睛实为难测。

    “冬郎想去便去吧。”明月笑道。

    她这声“天籁”着实把陈维崧给吓愣了。他打量一番发出“女声”的男子,脸一下子羞赧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这位是?”

    其实他早已猜测出明月的真是身份了,当时进门他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这下,许是丢尽了颜面了。

    “拙荆。”容若轻声咳了一下,甚是不自在。陈维崧得知残酷的真相,不免尴尬不已,连忙向明月抱拳鞠躬。明月回礼,且目光极其柔和,“陈公子要是不介意,可否带明月前去?”

    陈维崧视死如归,“夫人这是哪的话,当然得带夫人前去。”

    明月贤惠地点了点头,“顺道带上令夫人便更好了。”

    陈维崧翕动着嘴唇,顿时无言以对。容若见明月那“天下无事”的面容,不禁心底发白,许是要整一下陈维崧,明月才肯罢休。

    果不其然。陈维崧咬牙答应带他夫人前去,明月还附注一句:“那种地方,还是女扮男装的好。”

    陈维崧略有一怔,脸上更是惨白。人人皆知他好男风,这要是带妻子去逛青楼,还让妻子着上男装,全苏州该会传出怎样的“佳话”?他不禁一哆嗦,极其痛苦地望着容若。然,容若却抿着嘴,似笑非笑,欲笑忍笑地将他望着,一副“多多保重”之态,让人心里欲哭无泪。

    陈维崧终于知道,在已婚男人面前,千万不要怂恿他去接触别的女人,实为防不胜防啊。

    陈维崧的妻子汪氏是一位但笑不语,文静贤淑的女子。她先听自己要扮男装前去青楼,是着实傻了。不过,她恢复极快,利索地答应了。明月想,这个女子很有味,懂得隐忍,懂得知近知退,而她欠缺的便是这样,她对于容若,有着太多的占有欲,还有难言的依赖。

    不知是太过于在乎,还是自己的爱情里太过于洁癖。

    七夕,在江南是极其繁荣富于娱乐的节日,虽在这里一日,对古人而言,并非是情人节,却于女子而言,是她们的节日。尤其是未出阁的少女,用针线穿孔盼得如意郎君,便是乞巧。

    他们四人行走于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不常出闺门的少女们,兴高采烈地手持面具穿梭在人群中。容若煞是好奇,耐不住问了问:“为何都拿面具?”

    汪氏道:“这是这里的一项有趣的活动。姑娘们带着面具穿梭于人群中,相中自己的如意郎君的话,便会把自己今儿穿的针线交与他之手,作为信物。算是芳心暗许吧。姑娘们带面具,主要是怕有些人以貌取人。”

    明月眨巴一下眼,认为这种活动实为可爱。也是给封建女子一次大胆的机会,虽只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但也许便可天荒地老。

    她这般想着,不禁扑哧笑了起来,她太不含蓄了,与容若之间,算是火光十色,天崩地裂。她把目光转向容若,见他嘴角牵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不禁失了神。

    这般谪仙的男子,在这群面具下的眼睛里,可是有芳心暗许?

    四人未走几步,便听到一名女子拿着画摊上的折扇幽幽念着:“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带着白色的面具,在这灯火阑珊的七夕之夜,犹如一缕抓不住的幽灵,毫无防备的袭击到人的心灵之处。她道:“这首《鹊桥仙》意向不错,可惜过于意境了。”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叹息一声。

    从她身后突然窜出一名女子,道:“你怎跟个兔子似的,一溜烟便不见踪影了。”那女子明月认得,正是她妹妹卢青田。

    “卢姐,听说湖岸那边要放烟火,所以我……”她脸一下子羞红起来,小女子般的可人。卢青田捂着手帕笑了笑,看了她手里的折扇,“这《鹊桥仙》可是经典情诗,你怎说它过于意境了?”

    “可不是吗?若是两情相悦,一日不见便如三秋,定是盼着朝朝暮暮。两人分开太久,虽能更加的思念,只是时日过长,便成了一种考验。经得住时日便能长久没错,只是分开后还能相会相守,很难。”那女子说得一脸天真,却无比坚定。

    很难想象,一名妙龄女子会有如此见解。也不知是感同身受,还是随意抒发,总觉得她领悟的不错。明月带着欣赏的目光将她望着,可她不知容若也是带着同样的目光将她望着。

    “婉。”她们身后突然出现了阎罗,他正朝她们走来,沈婉转身见到阎罗,顿时眼睛亮了亮,“老板。”

    两人相视而笑。

    明月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甚有些奇怪。陈维崧张着嘴,“阎老板!”她喃喃自语,一时兴奋起来,向那边招收叫唤:“阎老板!阎老板!”

    阎罗应声看去,在那人群之中,清秀娇小的身躯,正在全心全意地将他凝望着,这个目光,是蓦然回首,最真实的写照。

    他以为的永远,最后还是敌不过在茫茫人海中,那简简单单的凝望……

    印证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挥洒无尽泪

    “轰砰!”一束烟花在深蓝的夜空中绽放,如昙花般美丽妖娆多姿,却稍纵即逝,那团缤纷的烟花绽放出似莲花的形状,发出崭亮的火花。原本相视的几人注意力皆转移到了烟花上,各有所思地极目望着,全然忘记身处何处。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来回走动,偶尔撞了撞他们,脚下的步伐会移几寸,直到……

    “让一让。”一位马夫推着手推车夹挤在人群之中,车上装着大大小小的烟花,好似是要移到河畔去放。此时的过道上挤满了抬头看烟花的人们,他们非要让马夫叫唤许多遍才会不情愿地挪出几步让下道。

    明月被硬生生挤到一边,与他们三人有了些距离,她本想走回去,奈何太过拥挤,她根本无法迈出步子,只能蹭出一点步子缓慢朝他们走去。

    容若也有些着急,看着明月离得远了,本想顺着过去,奈何根本迈不出步子。一下子的拥挤让他们举步维艰,明月略有些勉强地定在原地,不让自己随着人群推走。她被逼退了一步,刚好碰到一名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手里拿着燃放的摇花,可怜兮兮地东张西望,好似与家人走散似的。

    明月只看了一眼,她旁边便已然站着被人群冲刷而来的阎罗,他清冷地注视着她,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脚下娇小的小女孩,他顿了一顿,低头问:“怎么了?找不到娘亲?”

    他语气极其温和,与望着明月的目光成着强烈的反差。小女孩已然哭红了眼,眼巴巴地望着阎罗,全然不语。阎罗勉强附身抱住小女孩,把她抬得高高的,道:“看看有没有你娘亲?”

    小女孩视角高了,开始东张西望,左右寻觅,顿时眼睛一亮,手里的摇花金灿灿的发着耀眼的光芒,“娘亲,娘亲……”她伸出胳膊,摇晃着手里的摇花,兴奋起来。

    在嘈杂的人群中,明月也似乎听到一女子回应着小女孩。

    阎罗轻轻一笑,试图与她母亲会合,可步子还未迈出,那拖着推车的马夫正好抵在他的面前,“哎呀,让一让。”

    哪还有空隙让了?此处拥挤不堪,正逢夹道之处,委实有些勉强。阎罗本想后退几步走出夹道,不想身后的人来回推搡,搞得半天也无法走出,他身前的马夫略有些不耐烦,囔了句:“快点,敢着放烟火呢。”

    明月在一旁道:“没看到抱着孩子吗?”

    马夫嘟囔一句,不再催促,忍着耐心,慢慢等候接踵人群一一散开道来。小女孩手中那金灿灿的摇花眼看越来越暗了,小女孩眨巴眼,也未寻思许多,直接放开手,那摊开的五指如地狱的遮天,顿时昏天地暗,尚有火星的摇花落下盛满一车的烟花中,如流火飞星瞬间崩塌,火光十色旋开眼前,一切都尚未来得及。明月那一刻大脑空白,只是反射般一手扣住一旁阎罗的腰部,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在推车之下,然,在那一瞬间,她能做的也只能有一瞬间而已。她离火源太近,还来不及倒地,那股灼伤感已然席卷全身,充斥着一股灰飞烟灭的焦味。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席卷而来的疼痛让她不禁晕厥过去。她想,她这回不会再亏欠他了吧……

    苏州有一段流言不胫而走,几乎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舆论。七夕那晚,发生烟火失燃伤人事件,人员伤及数十,而离推车最近的受伤最为严重。谈论最多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商贾阎罗阎老板。他被一名不知名女子舍身相救,毁了容颜,本以为以后衣食无愁,却不想此女子乃京城命妇?实为震撼人心,让人摸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

    靖宇轩位于苏州的东园内。本是由明万历年间太仆徐泰时建园,时称便是东园。入住此园,非富即贵。明月痴痴望着湖畔边上的水鸭,肥硕得可爱。她从未知晓,水鸭不喜成双,单数独行,自娱自乐,以前她以为水鸭可代替鸳鸯,原是□。她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颊,那灼热的疼痛在提醒着她,她毁容了。厚实的纱布底下是怎样的伤疤,她从未看过,自她醒来,她便未照过镜子,也未说过一句话。那带火星的摇花下坠的那刻,一切便成了命数。她与阎罗还有那孩子都是面对着推车的烟花。那火光之间连转身的机会都未给她,她只能迎面接住那砰然而出的烟花。

    倘若那刻她不推倒阎罗,想必此时毁容的也要多上两人了。她依稀记得她醒来的那刻,见到容若红红的眼,他一直蹲守在她床边,见她醒来,苦涩一笑。他身边立于一女子,那人也跟着笑道:“纳兰公子,你夫人醒了。”

    她目光呆滞一下,只见容若为她掖好被子,轻声道:“再休息休息。”他抚摸着她有些微凉的手,叹息一声,转身对那女子款款笑道:“婉姑娘,多谢这几日里对拙荆的照顾。”

    “纳兰公子不要这么说,令夫人为救我们老板受伤,应该的。”她目光转向明月,朝她微微点头,再对容若道:“既然令夫人醒了,我便回去了。”

    容若点点头,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到沈婉的身影,才把目光转向床上躺着的明月。

    “你真是好心,推开别人自己受伤。”他轻声叹息,紧握她的手,“你可想过要是你不在了,我可怎么办?”

    明月眨巴眼,方想开口,容若又道:“大夫说伤到脸部深处,不宜说话。”

    明月便只能当回哑巴了。容若问:“可是有些饿?你昏迷三天了。”

    她摇头,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处写道:“对不起。”

    容若浅笑,轻轻攥紧她的手,“那样的情景,即使你不去挡,也会受伤。”只是他所希望的不是她去救那个男人,不要那般显得奋不顾身。

    “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给你添添肚子。”他慢慢起身,嘴角勉强牵出点点微笑,方一起身,明月便拉住他,摇了摇头。

    容若略怔,把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弯些:“吃点东西好的快。”他轻轻抽出被她握住的手,翩然离去。明月望着抽空的手掌,悬在空中好一会儿,终究软塌下来,轻轻闭上眼,两行泪水划过眼角。

    毁容,可是毁了半生?明月不禁苦涩,没了容颜,如何自处?其实也是自己自作自受,为何把那仅有的一瞬间用在自保上,而是去试着推开那个男人?

    许是终究回报了愧疚,不想亏欠。

    她等了许久也未见到容若回来,不禁担忧地起来,略有些吃力地蹒跚走出去。当她出了门口,才知自己在一个她浑然不知的地方。她微微挪出几步,走至回廊处,见到容若正于一位老者在交谈些什么。

    她顿了顿,缩着身子,背靠墙,静静地听着一段凑巧的对话。

    “令夫人这脸上的肉被烟花冲击而且还是初始的高温灼伤,即使用上最好的伤药,这容貌也是回不到从前。且不说烧伤严重,单单说火药深至颧骨,左边尤为严重,留疤面积极广……”

    她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去,听着大夫说着自己的病情,可是愈到后面,她无法自控地淌了一脸的泪水。她是一个女人,她不可能轻松地说自己不在乎外表。

    “那康复的最大程度是多少?”容若极其小心地问道。明月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颤,原来他也是在乎她的外貌。

    不禁心底一凉,慢慢的踱回房,心字已成灰。

    她就这样一连几日不再说话,容若每日来此照料,她便总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不想见任何人。于是,整个靖宇轩,甚少有人出没。

    偶尔听听侍女说说最近苏州的新鲜事,听说,苏州城里传阎老板本是与京城那命妇早有婚约,奈何贵胄为天的满人强取豪夺,失了这场婚约,嫁与他人,奈,两人本就两情相悦,在危难之时,方显真情云云。

    明月听着听着不禁想笑,苏州着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这想象力也丰富不已。她当听个笑话,倒是伺候她的侍女问道:“夫人,你与阎老板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

    “何以见得?”明月不禁反问。她与阎罗的交情不过一句“天荒地老,永无见期”,何来的“两情相悦”?倒不如说是“两情相欠”。

    “阎老板不顾自己的伤,亲自去澳门找洋大夫治夫人您的伤。”侍女眼睛瞪得极大,好似说一件震耳欲聋的事情。然,这件事情,委实让明月愣住了。她从容若口中得知,即使当初她推倒了他,他全力护住怀中的女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极多,在床上趴了许多天也不能下床。

    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简单地答:“我们两不相欠了。”

    从澳门到苏州,快马加鞭最少一个月。来回起码两个月。容若的假期不过三个月,皇命难为。而且明珠知晓此次南下发生的事情,已向容若催促几次回京治疗。毕竟,京城里有最好的大夫。

    即使双压在身,容若还是问了明月的意思。只要她道一声,等阎罗的洋大夫,他便会等。明月再也见不到以前那样的容若的了,明眸清澈,看不到一点心事。如今的他,总感觉眼里蒙了一层灰,看不尽眼底那欲说还休的心事。或许是她失去了容颜。

    明月直接答应与容若一起回去。倘若真是印证了毁容便失去了他,她也便认了。以貌取人,别人可以,唯独她心中的容若不许。真是庸俗的话,她也便无任何奢求,只当是自己看错了人。

    本想速速离去。却迎来了不速之客——沈婉。她着一身绛红色华裳,面上却不施粉黛,好似人间而出的精灵,闪耀而纯净。明月将她望着,饶有兴趣。她不知,这个女人到底有何用意,但作为客,她还是会尽地主之谊。她脸上虽裹着纱布,却能清楚见到她眉目中的点点。

    沈婉眼中含着怜惜,也不知到底是怜惜谁。容若背对着她,说着些什么。她隐隐约约听见沈婉挽留之意,然,容若但笑回绝,沈婉略有失望,目光朝向明月,抿了抿嘴唇,朝她而来。

    也不知,她到底有何用意。明月静静地望着她走来。沈婉对明月道:“夫人伤势较为严重,我想你应该待阎老板请来洋大夫可好。”

    明月定定地将她望着,好似在看一个笑话。她兴许是看上容若,借她之意,好留住容若不成?明月冷冷地一笑,被纱布包住看不着,因此她用眉眼中的笑意道:“先劳京城的大夫看看,阿玛已为我招好了。倘若真不行,再试试洋大夫便是。”她说得极其平常,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悲鸣。

    沈婉咬咬牙,“阎老板带伤千里迢迢去找洋大夫,夫人应该……”她这是在责怪她不留于此?明月心底又是一阵冷笑。她绝对不允许再多呆一会儿。她轻轻瞌目:“沈姑娘请回吧,我去意已决。”

    沈婉却在最后丢下一句话,她道:“卢御蝉,你真狠。”

    她竟知自己字御蝉?她愣怔地望着容若,可是他告知?不过她所说她的“狠”可是什么意思?明月睥睨地凝视着她,“哦?我狠在哪里?”

    沈婉抿了抿唇,收敛起她凛冽的目光,微微欠身:“方才失礼了。”

    “没关系。”明月用谦和的目光望着她,然,沈婉却能从她眼眸中读出一股寒气,让她不禁寒颤。她只能礼貌的礼貌一下,便落荒而逃。

    明月轻轻抚额,顿感乏力,抬眼望去,只见容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明月,你敌视婉姑娘是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等下还有一章~~

    西出骄阳光

    “明月,你敌视婉姑娘是为何?”

    她抬起眼睫望着离她不远的容若,说不上他目光的不同,不似随意,又似脱口而出,看不出认真。她怎会敌视沈婉?这是不言而喻的。她关注他这么多年,知道他生命中有这么一个女人,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女人。她努力地保护在身边,不会让任何女人靠近。她之于他而言也许是嫉妇,但她还是要义无反顾。她只想他的生命中只有她一人,仅此而已。其实嫁与他两年里,她总会扪心自问,她到底爱他什么?没遇见他之前,她爱他的词,字里行间无不悲恸于结发妻子的悼念,那种用心良苦和追悔的思念,总让她唏嘘,在古代那样的社会里,怎会写出“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总会幻想有那么一个良人执起她的双手,轻声道,非卿不可。

    可当梦想成真,她努力去挣脱原有的命运框架,希望他能早日懂得去珍惜,她自是知,她爱得极其简单,为他打点她能做的一切,只求在她有生之年能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过完这仅有的三年时光。然,渐渐地,她发现她小心呵护过了头,她开始肆无忌惮渐露本性,自私妄为。想起她是如何穿越而来,心底便是一惊。

    她在现代,是由单亲家庭抚养成人,父亲出轨,却并不想离婚,母亲却依然一纸离婚协议呈上。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内心有着一种偏执。只要觉得值得,便会义无反顾,直到自己倒下为止。

    她依稀记得,她穿越前最后的记忆。那日风和日丽,是她的生日。在那日,她刚满二十周岁。母亲一大早便从手腕间取下血玉镯子带在她手上,说,这是极其有灵气的镯子,传女不传男。

    她瞪眼望着这枚罕见的血玉,好似那镯子里的血丝会动一般,游于其中,浮浮沉沉。她想,果是灵气。那晚同学为庆祝她奔三,特意去聚在KTV唱歌,到了深夜各自分道扬镳,她独自行走于夹道的小路上。忽然,眼前多了一道黑影,她被他禁锢脖子,连拉带托地丢进草丛之中。

    明月顿时瞪着眼,在拖她之际,她狠狠地用鞋跟踩去,那歹徒嗷嗷叫了一生,稍微松了手,明月便狂奔,好容易见到白光,以为会平安,却不想是车头的照明灯,那车如索命的警灯,一点点朝她靠近。

    生日,便成了祭日。在那二十年中,她未尝尽爱情的滋味,来到这个朝代,她凭借着少女时期那懵懂的痴恋去拼搏一番,不顾三年之期,只求在有生之年,能幸福。那时,她怎会抱着一生一世?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圆自己一场梦罢了。然,岁月两载,她蓦然发现,她当初之所以钦慕容若,只是爱上了他的爱情。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后知后觉的了知。一切不过只是她爱上了他的爱情……

    然,这几年之中,她忽而明白,他的爱情里,她融了进去。只是,光阴似箭,她还是未得到自己想要的,也许是她努力不够。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脸,丢了那副姣好的容颜,还能支撑自己的努力吗?容若问她,为何对沈婉那般敌意。是啊,她的个性怎会是那样?她不该露出嫉妇的模样,这不是她该有的姿态,她该自信地去面对接下来的女人,一个个驱散开,不动声色地霸占他。

    只是……

    她不禁地再次抚摸着自己的脸,何以继续?

    她抬起眼睫,扇形的长卷睫毛扑扇地望着容若,语气清冷,“我不喜她。”

    总归一句话,不喜,便敌意。

    容若顿了一顿,轻笑,自言自语地道:“你不喜,猜得到。”

    明月略有傻愣地望着他,不明他这句话所包含的是何意。

    ***

    他们走的算是匆忙,在苏州逗留的时间确实长了些,到达京城已然是过了三月假期。不过还好,皇帝开恩,得知明月受伤,特意再次准假唤容若照顾着。

    她回来的有些兴师动众。方一下车,纳兰府上的下人们便站成一排,为她打点一切。她摘下了纱布,换上了深色的面纱遮挡。不知情的人乍看也许会认为是卖弄神秘,想必会是倾国倾城。

    觉罗夫人站在门廊外,朝她望着。明月心里一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觉罗夫人曾经提醒过她,关于官场上的一些规则,最好努力地找到一个支撑点。而如今,她的归来,却是恶化的尚且保持好的支撑点。

    回到纳兰府中,便有几位御医在家中等候,前雨哭得尤为厉害,明月也不知安慰,只是浅笑道:“人还活着呢。”

    前雨呜咽一声,拼命地点头。其实,只要活着就好,只有活着,才能迈出悲惨的命运,归于正道。家中的御医检查了明月脸上的伤,沉吟了片刻,本想隐晦的偷偷相告,然,明月却道:“但说无妨,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容若微张着嘴,本想多说几句,却听到一旁的明珠对太医道:“说吧。”

    太医瞅了眼脸色稍白的容若,迟疑地道:“夫人伤及至骨,伤口极深,这脸上的肉即使愈合也会留下一处大伤疤,要是配上天香玉露的话,兴许会稍有起色。但无法完全根治,这疤恐怕是要一辈子留在脸色了。”

    锡三奶奶大叫:“哎呀,这疤半寸都消不掉?可是一大巴掌的疤痕啊,要是……“她话还未说全,便被锡珠那急冻眼神一射,便乖乖闭上嘴。

    觉罗夫人面有难色,目光极其冷淡地注视着明月,好似她做了一件极其不好的事,她对容若道:“冬郎,你先带明月去琼楼好好休息,等会儿到我院来。”

    容若微微一怔,点头。轻轻扶起明月,便离去了。到了琼楼,明月屁股方一坐上,容若便道:“你先在此处歇着,我去去便回。”

    明月顿了一顿,“冬郎。”

    “嗯?”他疑惑地将她望去。明月招了招手,示意他把头贴过来。容若略有无奈侧身靠向她,方一靠来,明月便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早些回来哦。”

    容若怔了一怔,呆呆注视着明月,看了许久,嘴唇轻轻靠向她,浅酌慢酿般在她唇边好一番戏谑,明月又好笑又好气,半推半就地道:“赶紧去吧,免得额娘着急了。”

    容若“嗯”了一生,自袖口处掏出一白瓷小瓶,唤道:“前雨。”前雨立即小步而来,扣了扣门,便自行进来道:“爷,有什么吩咐?”

    容若转身,把手中的白瓷瓶子递给前雨道:“等下你把这天香玉露敷在夫人脸上,待颜色变成雪白才擦拭掉,万万不可在还未变色之前擦掉。”

    前雨连连点头。容若会心一笑,走至明月面前,“等我。”

    她点点头,目送着他渐行渐远。待终于见不到他之时,明月忽而长叹,轻轻抚摸自己的脸,这一辈的疤啊。前雨见夫人这般怅然模样,不禁吸吸鼻子,“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只要好生的调养,还是会回到从前那般模样的。”

    明月浅笑,回不回去,其实不重要,女为悦己者容,倘若“悦己者”已无,那便毫无必要。她希望有朝一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她这般想着,便唤前雨为她擦药,天香玉露乃由成千上万只蝴蝶采集的花粉而制,配上蜂蜜等珍贵材料,便成了滋补美颜的极品。而这一瓶天香玉露便是一百二十两,够容若半年的俸禄了。她一抹,便是一瓶。委实是在浪费。她确实有些心疼这些药,要是能便宜点便好了。忽而脑子灵光一闪,她没记错的话,她手里有张王牌。那便是阎罗当年交换的印章?她寻思着,便唤前雨把压箱底好好翻一翻,看看可是有自己想要的那小东西。前雨听明月讲着大概轮廓,从小物件的箱子底下找到所谓的印章。此印章极其小,甚至无法辨别是上面刻着什么。明月接到前雨递给她的邮件,不免有些愣了一愣。

    几年没碰,不沾一点尘土,甚至石玉的周岁语法的通量如水晶版透明。明月再差使前雨那朱砂来试验一把。前雨见过这枚小篆石雕,吃了一惊,“呀,小姐为何还拿阎老板的这印章?难不成小姐你想……”前雨顿时张口结舌。明月扑哧一笑,点了点头,但略有沉吟地道:“一瓶天香玉露太高价,之于容若的月俸是岌岌可危的。要是靠纳兰家支撑的话,他是短短不会做的,他的性格极其要强。所以便只有我自己解决了,之于我而言,我的资本只能杯水车薪,唯有这个法子了。”印盖一次,千金散尽尽收囊中。她当时的初衷是好的,然有些人便总喜欢没事有事的去钻牛角尖。

    这也是后话,当时的明月甚是满意,把印章塞给她,叫她好生的保管着,遇到麻烦事便能“有千使鬼推磨”的经典词语。

    容若来到觉罗夫人的正院听里,好似等了很长时间,她见容若来了,便吆喝他坐下。平时的觉罗夫人算得上是一人之快的优势,她草拟了一份东西,递给容若看,容若甚是迟疑,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下,顿时脸色刷白,有些疲惫地道:“再等等可好?”

    觉罗夫人半眯起眼,好似并不开心,“这一等便是半年了,如今如此局面,我缓自然是会缓一段时间,你们便有一定的时间好好摊牌吧。”

    容若脸色极其苍白,翕动了下嘴唇,默默地点头。

    觉罗夫人见他如此不情愿,不禁有些羡慕明月来。当初她那般强悍地去防止自己的男人纳妾,却还是在年老色衰之时选择了后者,从此她便爱上了孤灯青烟常伴,养心冥神。她这是放弃了那个与她曾经想把握一辈子的东西。那时自己不懂为何要非要纳妾,终究当自己当上了一家主妇之后,便知道,有许多的无奈吞噬着少年时期的那点残留的天真。

    作为满族贵胄,责任与义务大于一切。

    容若回到琼楼,明月因颠簸了一月之久,累了便早早上床休息。容若见她安详的模样,还有那脸上深深有些难看的痕迹,不禁蹙眉。这个疤痕不断的在提醒他,她是怎么受伤的,关于那个男人,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些事情。正如苏州当时那些流言所说,他是强取豪夺占了她吗?她的心里只有阎罗?倘若不是自己的横刀夺爱,兴许两人成双碧影,斜看晚霞出那慑人的夕阳?他不禁懊恼起来,轻声叹息,蹑手蹑脚地上了床,把她搂在怀里。明月感应到有股拉力,不大适应地睁开眼,见到自己正躺在容若的怀里,呆呆凝望着他,“回来了?”

    容若轻轻颔首,嘴角牵起一股笑意:“睡得可好?”

    她点头,望了望外边的天色,有些失神地道:“都这么晚了,额娘到底找你何事?”

    容若但笑不言,搂她的力度紧了紧,轻轻瞌目,闷哼一声,“明月。”

    明月抬首好奇地将他望着,只见容若幽幽地睁开眼帘,静静地将她望着,专注而坚定,“倘若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她怔了一怔,不明所以。只闻他继续娓娓道来,“初见你是,你眉目见总会让人有一种自心底的机灵,灵巧的答辩,惟妙惟肖的字体书写,还有在夕阳下那黄橙橙的夕阳打在你沉静的脸上,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使得心潮澎湃。”他一脸憧憬地去回忆过去,好似那时一段遥远不可及的梦。明月静静地凝望着他,心中忽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

    “要是只若如初见,你我便无事经历这些风风雨雨,静候相遇之时,那短暂的心灵抨击。”他简单一笑,复而在她额前浅浅落下一吻,“明月,以后记得在面临灾难之时,想想你还有一个我,永远不要再我之前闭上眼睛。”

    明月觉得,此时的容若有心事,而且与她有关,只是不知到底是何事。

    正文优昙梦一场

    明月她其实要的不多,只要在在她这一生中,能与容若相亲相爱即可,不奢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淡淡。然,她一直忽略了她嫁与容若已多时,一直忘却了容若身为满族贵族,一直轻视了自己没有靠山,便失去了许多的尊重。如今加上自己的毁容,全然不知,有许许多多的事,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

    她养伤养了半年,脸上虽已没有腐肉,却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原本姿色尚好的她,只能与无盐挂钩。虽容若从未嫌弃过自己,依旧爱护她,好生的照料着她的衣食起居。京城里也传出佳话,道容若有情有义。她确实体会到了他的温柔,只是他太过于温柔,反而让她读不懂他平时偶尔闪躲的眼神。她想,总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日,她本想唤前雨搬来绣架,继续苦练自己的绣活。手方碰到绣针,觉罗夫人的随身侍女便来传话,说是找她有事。明月一不留神,绣针戳破手指,见冒出的红色血珠,竟愣了神。她预感不是好事。

    果然,从她进门看见觉罗和蔼的目光中隐晦的深意,便知,不对。

    “明月,脸上的伤可是好了许多?”

    “好了许多。”她扯一扯脸上的面纱,有些意趣阑珊。觉罗招呼她坐下,问了一些关于容若平时的一些事,明月也如实回答。

    “冬郎在皇宫当差近两年了。”觉罗夫人忽感慨一番,“你嫁与冬郎近有三年了吧。”

    “是。”明月颔首,心头顿时豁然开朗。

    “时间过得真快啊。”觉罗夫人笑道:“这几日与命妇们谈论冬郎,各个都夸冬郎以后说不定会与他阿玛一样,从侍卫转到文职上。这便是好,你作为冬郎的正妻,平时多督促他。”

    “明月会的。”明月低眉允诺。

    觉罗夫人再道:“难为你了,现在纳兰家就冬郎一个长子,刚出生的弟弟还尚在襁褓,一切希望皆在冬郎身上。冬郎平时忙于公务,你一人在琼楼呆着可是孤独了?”

    明月将惊奇的目光向觉罗夫人望去。觉罗夫人再道:“容若也不小了,许是纳个侧室?”觉罗夫人虽为询问的语气,然眉毛上挑,一种只是提醒的神态。

    “冬郎怎么说?”她自是知,自己的挣扎,是于事无补。

    “自然,父母之命难为,并无其他意见。”

    明月轻轻闭上眼,感到一股心酸自心头涌出,夺了眼眶,里面蓄满了泪水。他一点也不挣扎?他们之间插足第三人,他可是认为无碍?他是因自己没了容貌而放弃她?还是从头到尾,她所扮演的只是政治上包办的婚姻?她的心不禁沉寂至底,悲凉透彻。以上两种可能,都是对她一种残忍。

    “那么明月便无话可说。”她微微欠身,目光冷然。

    “嗯,”觉罗夫人浅笑,“我早知明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一定会大度的。冬郎还一直担心你呢。”

    原来他怕她不同意?她难道在他眼中是这般好妒之人?看来他还巴望着另结新欢呢。明月冷笑:“额娘,我此时的心境与阿玛纳妾时,你的心境一般。”

    觉罗夫人一怔,突然一股怒气显露心头,一掌拍想案桌,站了起来,“放肆。”

    明月立即跪下道:“额娘,我想你会懂,一个女人此时的心境。”

    觉罗夫人幽深地眼神望着明月,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叹息地道:“冬郎与他阿玛不一样。”

    不一样?明月轻闭上眼,绝望地想,纳了妾,便是一样了。

    明月那日不知怎么回到琼楼,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去了后院,走到什刹海边,盯着湖水到了痴,她极目望尽湖的另一端。

    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当看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湖水之后,才有些回神。在她发愣之时,腰际被人揽住,有些紧。她能闻到那人身上的淡淡的兰草香,那独一无二的味道。明月轻轻闭上眼,依靠在那人怀里。

    “怎会来到后院?”

    “觉得这个地方空旷得很,心想该要如何布置一番。”她当时只是随口敷衍一句。不想容若接纳了她的看法,“也是,这偌大的后院,荒废的实为可惜。你看,到底要怎么布置的好。”他一手抱住她的腰间,一手为她抚了抚耳际的落发,一脸温柔。

    明月微微抬起眼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轮廓,不禁神伤。这个男人,她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她把目光注视着光秃秃地湖畔边,“湖畔太单调了,要是有些什么,便好了。”

    容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浅笑,“种上柳絮?”

    “俗不可耐。”明月蹙眉,“冬郎可知有种树,叫合欢树?”

    容若一怔。还未等容若开口,明月再道:“它有个很美的传说。这合欢树最早叫苦情树。相传,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却从此杳无音信。他的妻子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便含泪死去。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可我倒觉得这是在讽刺那薄情的丈夫。”

    容若微张着唇,方想说着说什么,只听明月埋在他的怀里慢慢地道:“冬郎,种一棵合欢树吧。”

    “为何?”容若迟疑一下,眼神却暗淡无光。

    “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场景,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明月再次缩缩了身子,更加埋进容若的怀里,她也想自己那颗满心,能分解掉,做到“不同心”。容若干裂的嘴唇此时却泛白无比,他用力盈握着她的双肩,深深吸一口气:“不同心,怎会夜夜欢合?他们只是……”只是那彻骨的情谊深埋土壤孕育着生生世世。

    “只是夜晚的寂寞难耐而已。”明月接着他的话说完,冷冷一笑。

    容若望着她许久,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抱她更紧了。他想到方入府额娘说,明月并未反对他纳妾……

    ***

    明月知晓纳的那个女子是京城颜照的爱女——颜如玉。当得知这个消息,她委实哭笑不得,本是她要娶得女子,却鬼使神差地兜了一个大圈,还是成了自己的亲人。在古代,正妻与妾不与敌,在外姐妹相称,自是“亲人”。她冷眼看着府内来来往往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好似极其喜庆。她不得不想,当初她嫁到纳兰府之时,可是也这般的喜庆?前雨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眉蹙得极深,她对明月道:“颜如玉是个老姑娘了,真想不明白为何要姑爷纳她为妾?明珠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商贾之女,还是个老姑娘,吸引人的只怕是那金灿灿的金子。”明月淡漠地说道。前雨自是知小姐的习性,认为她此刻的一切极其不正常。她眨巴着眼,“夫人,我们回去吧,绣架我已取好了。”

    “你把绣架放到柴房去吧,我想,没必要绣鸳鸯了。”鸳鸯成双,多了第三者,便再也无法成鸳鸯了。她漠然地转身回去。前雨望着小姐那略有消瘦的背影,一下子鼻尖酸了一酸,不哭不闹,只是冷眼看着其他人的兴高采烈,其实心里苦不堪言,这便是她的小姐。她又想到前些天,姑爷递给她的一些养身子的中药,叮嘱她按时添加到小姐偶尔喝的茶水里。那种无奈,那眼神的浓郁不似将要新婚的男人该有的。她总想,可是误会了姑爷?可……快要新婚的姑爷再也未踏入琼楼了,这又何解?小姐从未不欢迎姑爷,只是姑爷自己再也未踏入了。

    前雨端茶到了书房,见明月坐在书桌的椅子上发愣,瞪着椅子看了许久。前雨轻声唤道:“夫人。”

    明月慢悠悠抬起眼睑,轻声“嗯”了一声,便回神看了一眼门口的前雨,执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绘出: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慢慢地回忆,这首上句是何?她懊恼地想了一阵子,怎么也想不到前句,她放下手中的毛笔,问道:“前雨,可知宋词在哪?”

    前雨略有些嗫嚅,“好像放在房内。”明月蹙眉,回房去取,重新回到书房,本想填完,却被眼前这张已然写全的诗词弄得失了神。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上阕,便是她忘记的词。上阕的笔调极其平滑,却别扭的不是一笔喝成,尤在最后一句中有水洇的痕迹。明月顿了一顿,潸然落泪……

    跟在身后的前雨,大慌,本想上前慰问,却被小姐突然抓起那张纸,发疯地撕扯,如发泄一般。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冷笑起来,这几年的一切溃不成堤。她以为自己够努力,便能去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即使她知自己将来活不长,知自己将会得不到丈夫作为爱人的感情,她还是义无反顾,只因那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然,这些年的打磨,她还是无法成为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凄凉地哭了起来,当一切都是徒劳之时,她便觉得一切苍白无力,一切……只是可笑的独角戏。明月轻轻闭上眼,对前雨道:“多情却被无情恼。我何须再自作多情?”

    前雨望着明月那绝望地面孔,忽而想到苍茫的天际间,在高空悬崖处那沧海一粟的一棵小草,奋力挣扎了一生,却最后放弃的那般。

    “小姐……”前雨许久未叫明月小姐,她扑通地跪在地上,对明月道:“小姐,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明月抬眼将她望着,轻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放心。”

    前雨愣了一愣,眼睁睁望着明月利索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对她道:“我饿了。”前雨呆住了,自从得知姑爷要纳妾以来,明月便很少进食,眼看身子越来越消瘦,无不痛心啊。终于小姐想进食了,她无不喜极而涕地狂点头,跑向厨房。明月望着前雨的背影许久,才把目光转向自己脚下那零落的纸屑,深吸一口气,两行泪自脸颊滴落到脚下,打在纸屑上,“啪”了一声,如断了的弦。

    那弦,叫情弦。

上一页 《何以述情深》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