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白月光
在所有人看来,顾思宁跟程之珩唯一的交集就是周子璇。
那时她见义勇为,在小混混手底下“救下”周子璇,谁料小混混不讲脸面,被她揍了竟找家长出头。
顾思宁哪里见过这阵仗,正不知所措着,程之珩就来了。
他穿一身白色的衬衣,下摆搭在卡其色长裤上,肩膀宽宽的,个子高到需要她擡头望。
身后的周子璇长舒一口气,趴在她耳边小声安慰说不用怕,她哥会给她们出头的。
似乎是兄妹间的某种默契,程之珩转过脸,鼻梁高挺,眉眼干净又深邃,眼底深深浅浅地闪着光,英俊得好像电影里闪亮登场的男主角。
周子璇的碎碎念还在继续,顾思宁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是昂头,望着程之珩很长很长的睫毛。
一颗期盼已久的流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登场,划破她的天空,然后定格在最高点,永不陨落
对初次见面时的细节越清晰越代表着自己落了下风。顾思宁猛灌几口酒下去,打散这不合时宜的回忆。
程之珩比她喝得更快,不多时又打开一罐。
顾思宁想结束莫名其妙的“酒局”,便道:“你明天不是还要开会吗?”
“嗯,不会喝醉的。”
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从铺垫环节直抵核心。
顾思宁挠了挠热到发痒的耳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些滔滔不绝的话似乎都在十几岁心潮澎湃时一股脑倾诉完了,留给现在只剩下一片寂静。
“你喜欢他吗?”
“啊?”顾思宁正昏昏欲睡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没有反应过来。
“我换个问法。”程之珩又说,“你喜欢他什么?”
“谁?”
“前男友。”
她明知故问:“哪个前男友?”
程之珩没有回答,唇边溢出声无奈的叹息。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顾思宁竟抢着回他:“也没多喜欢,当时他条件确实不错,能让我安稳下来。”
“就因为安稳?”程之珩反问。
“嗯,长得帅,脾气也好的。”
“还有呢?”
“成熟,正直,事业有成。”
程之珩背抵着沙发边缘,又问:“还有呢?”
顾思宁摇摇头:“没了。”
他似是沉思,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啊?
顾思宁回想自己的回答,猜测他“知道”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自己给出的答案,更不好撤回,于是她话锋一转,念叨起白天的事,说真是搞不懂男人,原本以为年纪大点的会成熟一点,没想到熟过头了,面上说不结婚也没关系,实际上心里一点过程都不想要,只要结果。
程之珩盘腿坐在地毯上,只是听着,跟以前一样,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有很多次,顾思宁窝在他怀里,乐此不疲地同他分享学校生活的种种,或好或坏,而他大多时候都是沉默,手指绕着她颊边的发,偶尔亲亲发顶算是回应。
那时候她只是跟他待在一起就觉得开心。但在剖析完跟张叙在一起的理由之后,他的沉默显得格外冷漠。
顾思宁感到一阵羞愤,故意说:“程之珩,哦,不对,程老师,你能不能教教我?”
一如多年前,如今的程之珩仍用那种认真的眼神望着她,问:“教你什么?”
顾思宁撑着脑袋看他,眼睛里弥着微醺的水光,“教我怎么一走了之,教我怎么销声匿迹,教我怎么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把这几年抛在脑后,把这个人从我的人生里一脚踹开。”
也许是跟他的那段开始得稀里糊涂,结束得也不清不楚,总之这些年里,她很不爽。现在这个可以质问的对象再度出现,尽管时机非常不合适,她还是想由着性子发作这么一回。
程之珩垂下眼眸,低声道:“你喝多了。”
顾思宁摇摇手里的易拉罐:“不是你让我喝的吗?现在又怪我了?”
“没有怪你。”程之珩指尖摩挲着杯口边缘,“是我不对。”
她语气轻松:“好啊,那你跟我道歉。”
“对不起。”程之珩终于肯直视她的眼睛,他轻声重复着,郑重地说,“对不起。”
顾思宁不屑地嗤笑声:“你知道为什么道歉吗?”
他眼中一片清明,好像真的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说:“对不起。”
空气好像凝滞了,顾思宁胸口一阵发闷,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心头萦绕着万千情绪,最后变化成一饮而尽的匆忙。
她将空易拉罐砸到垃圾桶里,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哗哗的水流声像是诱导剂,带着眼泪一起滚下来。
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塞满了很多人,有张叙,也有程之珩。
顾思宁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哭。
是没了工作、没了男朋友,生活稀烂一团,还是前男友在这个狼狈时刻登场,勾起她的回忆又让她相形见拙。
没一会儿,程之珩声音从门外传来,低沉着夹在流水声中,有些模糊。
他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顾思宁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听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发觉她在流泪。她只是跟他说自己月经来了,问他能不能帮忙去楼下买几包卫生巾。
程之珩默了片刻,回了声好,拿上钥匙出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蹲下来放声大哭。
曾几何时,她想过自己要美炸天的登场,让程之珩对失去自己这件事追悔莫及,心甘情愿做她的狗。
可现实是程之珩忽然出现,他优秀、成熟、情绪稳定、有好的工作、有辽阔的未来。而她变得麻木,变得懦弱,甚至对待感情的方式都变得世俗。
她害怕自己平庸,所以找好安稳的后路;她不甘心自己平庸,所以对未知跃跃欲试。她恐惧失败,怕踏出的每一步会让生活变得更糟,于是忍着,直到再退一步就无法回头时才肯说出拒绝。
顾思宁觉得丢脸,同时不想让这种这些情绪停留太久。她需要这个机会流泪,哭完就算了。
洗了个澡后,她平静下来,开始规划以后。
她增加了简历,选了完成度比较高的几个作品跟一些广告成品视频压缩打包,群发给了几家心仪的公司。
直到顾思宁头发吹干,程之珩才进门。
“抱歉。”不等她问,他就主动开口,“我花了点时间找超市。”
顾思宁知道这是借口。
超市距离单元楼不到十米,下车时她还进去买了抽纸,程之珩就在门口等着。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他八成是听到她崩溃了,善解人意地在外头多呆了会儿,好让她调节。
“你看看有没有买错。”程之珩单手插兜,姿态有些别扭。
透明袋子里装着她常用的那几款卫生巾。
顾思宁低头凑近袋子,在把手处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立刻擡头,质问脱口而出:“你买烟了?”
程之珩一怔,有些尴尬。
顾思宁拿眼横他:“拿出来。”
见无可挣扎,他终于将手从兜里拿出来,修长的手指捏着盒拆开的烟,瘪瘪的,没剩下多少了。
程之珩有个怪癖,心情欠佳的时候会点上一根烟。
他从不抽,每次都只是夹在指尖看烟丝一点点燃尽下落。
头一次撞见的时候,顾思宁吓了一大跳。
她不大清楚这个习惯能抚慰他的点究竟是什么,程之珩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搜刮走了他所有的存货,不准他碰。又攒了一段时间的生活费,预定了一盒很好很贵的线香。
到货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她接受了跟他再无可能的情况,但仍觉得要把礼物给他,仪式感地跟青春情愫告个别。填写寄件人信息时顾思宁迟疑了,最后东西以周子璇的名义邮寄到了他的学校。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程之珩变得更好,却还是无法改掉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顾思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教育他:“公共场合这样不好。”
“我去的楼顶。”
“那也不行。”她拧起眉头,“很不健康啊。”
程之珩很快妥协:“那好吧。”
顾思宁心情微微上扬了下,暗自为这次占据上风积上一分。
程之珩忽然靠近,拉起她的手,将烟盒放在她摊开的掌心。
那双褐色的眼睛里流出几丝认真。顾思宁有些慌乱地躲开视线,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烟盒的棱角。
他语气诚恳,像是许下承诺:“再也不会了。”
房东配的沙发是一米五的,就横放在床边。
因为太小,睡起来很不舒服,顾思宁都不行,就更别说程之珩了。
她提议跟他换,程之珩不肯。
他换上了睡衣,将被子折起来,一半压在身下,一半盖着。他头朝向床边,腿太长蜷不住,索性就搭在了沙发扶手上。
“顾思宁。”
“嗯?”
“你睡觉要开灯吗?”
“哈?”顾思宁脑子一抽,张口就来,“你不知道?”
那些日子难道都白睡了?
程之珩顿了下,“知道,但是不确定你现在的习惯是什么。”
“跟以前一样。”
“好。”
他应了声,手伸过来按灭床头台灯。
屋子陷入昏暗,厚厚的遮光帘交叠处漏出几丝路灯的光。
她侧耳听了很久,听他平缓的呼吸,听他头发偶尔摩擦过亚麻的沙发套,听他悬空的脚不小心踢到墙壁的闷响。
她和程之珩只隔了一个床头柜。
这个认知让顾思宁的心狂跳不止。
顾思宁小心地背过身,蜷到床的另一侧,同他拉开距离。
她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一个被切断电源的面包机,面粉黄油酵种揉到一半,既分不开原料又成不了型。
分手的难过是存在的,对着程之珩心跳加速也是真的。但那究竟是好感喜欢,还是对年少时黯然退场的不甘心,她无法界定。
这样很不好,明明才跟张叙分手。她想。
她又想,怪不得小说里主角的白月光一参与进来,就会推动一大段的爱恨纠葛。因为现实生活里白月光露面不超过半天,就已经让人在爱与恨的边缘反复横跳了。
正思索着,天花板传来咚咚咚的捶墙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明显。
公寓的隔音不好是公认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吵到程之珩。
顾思宁侧耳,试图辨认程之珩是否睡着,但楼上的动静又将他的呼吸盖得死死的。她分不清他睡没睡着,倒是无比清晰地分辨出了“装修声”里的人声。
准确地来说,那不叫装修声,是某样家具跟地板猛烈地摩擦,配合着男女忘情的呼喊和声,一起赋予了这场深夜活动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瞬间,从佛祖到观音菩萨,顾思宁都想了个遍,唯一求的愿望就是千万别让程之珩醒过来!
程之珩确实没醒。因为他根本就没睡。
他坐起来,十分刻意地咳嗽了两声,试探顾思宁睡着没有。
为避免本就尴尬的情况超级加倍,顾思宁选择了装睡。
程之珩也没有要叫她起来询问什么情况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重新关了一遍,但并无用处。
那声音反而跟随动作变得愈发高昂。
下次再也不租公寓了!顾思宁恨恨地想。
脚步渐近,她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感觉到他到了床边,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睡衣。
程之珩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视线平和而安静。
夜色沉寂,但顾思宁知道他就在这里,在她身边,沉默地听着楼上传来的暧昧喘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顾思宁紧绷的状态也慢慢松懈。
对她而言,程之珩有种特殊的魔力,有他在的时候,总能格外安心。
他略微弯腰,越过她的肩膀,将被子往上扯盖住她漏在外面的背。
微弱的光线将程之珩的五官勾勒得愈发锋利,他低垂着眉眼,呼吸放得又轻又缓,收回的手指却停住,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熟悉的香味朝她逼紧,是她的沐浴露,有点甜的莓果香,跟他不是很搭。
颊边的头发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开,紧接着贴上来的温热,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
顾思宁仍然没有睁眼。
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双素日淡漠的眼睛里此时此刻盈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