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也没想过,一个月内她会以病人的身份进入医院两次。
与上一次昏迷后再醒来不同,这次她清醒着经历了全过程。
沈沂抱着她一路狂奔跑出商场,开车疾驰来到医院。
在急诊科门口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许是大家也没想到,已经休假的她会以这么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可是愣怔并未持续多久,沈沂便厉喝一声:“救人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慌乱中又带着条理地进行工作。
急诊科依旧人来人往,光线格外刺眼。
下腹的疼痛不断地提醒赵南星,她如今在经历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她该流泪,该尖叫,该哀嚎,可她躺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大脑一片空白。
疼吗?
疼的。
可她麻木了。
身体的疼痛已没办法拉扯她的情绪。
灵魂失重,身体似乎在不断下坠。
她回头一看,张开双臂摔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
很久以前,赵南星问过赵德昌一个问题。
她问:“儿子就那么重要吗?”
赵德昌一脸为难。
他抽了支烟后才回答:儿子是根,没有儿子就意味着没后,老赵家的香火会断。
就连周淑后来都默认了他的说话。
因为没有生儿子,赵德昌出轨,周淑怨却没办法。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淑都是以这样的理由来安抚赵南星的。
她说:“爸爸不是不爱我们,是有压力。”
自欺欺人的谎言说多了,便以为是真的。
赵南星有天实在忍不住跟她吵:“他就是道德败坏,就是管不住自己犯了错误,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骗自己?”
周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沉默地坐了一整夜。
可赵南星潜意识里也那么认为的。
赵德昌出轨是为了要儿子,所以有了儿子后他会跟陈涧书好好生活。
她恨赵德昌,也恨陈涧书,甚至讨厌赵祈霖。
可她在某个瞬间,也会羡慕赵祈霖。
因为是儿子,所以赵德昌会无底线地偏袒他。
赵祈霖的存在让她没了家,没了父亲,可他拥有完整的父亲,完整的父爱。
却没想到,她会再次亲眼见到赵德昌的出轨现场。
比吃了一万只苍蝇还恶心。
赵南星醒来时是晚上,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她闻着并不觉得呛,病床前坐着的是商未晚。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和往常一样的平坦。
“你醒了?”商未晚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去喊医生。”
很快,梁医生过来,确认了她的心跳和状态,把听诊器从耳上拿下来之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休息。”梁医生温声说:“也不用急着回来工作。”
赵南星躺在那儿,没敢问一句孩子怎么样了。
等梁医生出去以后,商未晚又坐在床边,低声问她:“你饿不饿?”
“不。”赵南星回答。
她的手依旧落在小腹上,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腹中的胎儿是否还存在。
商未晚再次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有些难过地喊:“星星。”
赵南星侧过头看向她。
商未晚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赵南星向来是个没什么直觉的人。
以前商未晚总爱跟她玩猜天气游戏,在不看天气预报的情况下猜明天的天气。
十次她能错九次,有一次正确都是得益于上天眷顾。
可这一次,她的直觉很灵验。
“没了吧?”赵南星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
商未晚抓着她的手,似是安抚:“你得好好休息。”
“知道了。”赵南星应了声,便闭上眼,格外冷静。
在昏迷之前,赵南星就有预料。
到了真的知道这一刻,倒像是放下了什么似的。
没就没了吧。
不用来这世上遭罪。
在这一刻,赵南星感觉自己像个AI,得了情感缺失症。
商未晚安慰她:“你别什么都憋在心里,要是难过的话可以跟我说。”
“没事。”赵南星说:“有点累。”
“那你要不要再睡会?”商未晚问。
“嗯。”
赵南星什么都没多问,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
商未晚仍旧担心,温声说:“沈沂去买晚饭了,顺带出去走走,白天都是他守在这里的,我下班以后才过来。”
“阿姨也已经知道了,晚些会过来。”商未晚捏她的手指,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回应。
赵南星冷冷出声:“知道什么?”
“都知道了。”商未晚深呼吸:“我一点都没瞒她。”
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商未晚觉得周淑有权利知道事实。
作为赵南星的朋友,家事她不便插手。
可她有权转述当时的一切。
她也知道周淑这些年总会为赵德昌辩解,觉得父女没有隔夜仇,尤其赵德昌这些年对赵南星也不算差,一到节假日都会提出带赵南星去旅游,给买漂亮的衣服,给钱的时候也毫不手软,哪怕赵南星懒得搭理他,他也常会给赵南星打个电话,用尽全力想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
周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女人,所以希望赵南星和赵德昌可以冰释前嫌。
可赵南星倔,从没给过赵德昌一个好脸色。
有时赵南星直白的讨厌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来,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赵德昌留。
甚至读书时有不知情的同学,看见赵德昌殷勤地给赵南星买这买那,都会羡慕。
赵南星却只是轻嗤,大家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商未晚跟赵南星认识多年,许是身上有某些共同的特征,所以会理解她。
自然不愿意让她在当下这种境遇,再去处理复杂的家庭关系,去受一丁点委屈。
于是将一切如实相告。
赵南星思考良久,随后轻笑:“做得好。”
她笑了一下,整个腹部都拽得发疼,于是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没多久,沈沂买了晚饭回来。
商未晚拎着自己那份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了两人。
相顾无言。
良久,赵南星勾着唇笑:“沈沂,对不起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一个不算笑的笑,眼里噙着泪,遮掩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握成了拳。
沈沂微怔,拆包装袋的手一顿,然后继续拆。
几秒后,包装袋并未拆开,他干脆放弃,坐在椅子上看向赵南星,“你做错什么了?”
赵南星苦笑:“太冲动了。”
如果她当时不那么冲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躺在床上养胎的日子才过去没多久,当时对这个孩子也抱有期待,甚至偷偷起好了名字。
男孩叫沈嘉乐,女孩叫沈嘉怡。
赵南星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不快乐,所以对小孩唯一的期待就是希望她们快乐。
她会努力去学习如何做好一个妈妈。
但没想到,一切终是幻影。
甚至她躺在这里,有种时间错乱的感觉。
好像在上一次她就该是这样的结局,只不过拼尽全力,茍延残喘才又得了那么几日平淡的幸福。
是的,那种平淡的生活对赵南星来说都已经算幸福。
就好像真相总有大白那天,再美丽的泡沫也总会被戳破。
人最后还是要回到现实里来。
赵南星觉得现实就是,她不配拥有这种平淡的幸福。
可这些话她不会,也不能跟沈沂说。
破败的生活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
“冲动了吗?”沈沂淡淡地反问。
“嗯。”赵南星说。
“我觉得还好啊。”沈沂说:“你都没动手。”
赵南星:“……?”
赵南星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反讽?是鼓励?
他语调平平,赵南星拿捏不准他的心思。
沈沂说:“你该像商未晚那样,直接动手的。”
赵南星:“……”
“别嘲了。”赵南星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嘲讽,有气无力地说:“我没力气跟你吵。”
“没嘲讽。”沈沂冷静地说:“遇见这种事,你已经很克制了。所以你做错什么了呢?”
赵南星一愣。
沈沂看向她,温声喊她的名字:“赵南星。”
“嗯?”
“你教过我的。”沈沂说:“别人欺负,就该打回去。”
“她只是道德败坏,可我要是动了手,就是我错了。”
“怕什么?”
“那我再冲动点,动手伤人呢?”
“还有我给你兜底。”
两人的声音都清冷,四目相对,谁都没避让。
你来我往,一人一句。
聊天的内容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听着还让人胆战心惊。
赵南星闻言笑了:“你给我兜什么底?当我的律师啊?”
沈沂应:“嗯。”
赵南星只当是他安抚自己。
也真是为难他,分明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
赵南星讨厌别人为她改变什么,所以打断了这场对话:“那已经是我最歇斯底里的状态了,我不会有让你给我辩护的那天。”
“不过,谢谢你的好意。”赵南星说:“但还是,对不起。”
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因为她的冲动导致流产,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跟沈沂道个歉。
“你对不起我什么?”沈沂问她。
赵南星闭了闭眼,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把被子蒙到脑袋上,声音哽咽:“孩子没了。”
沈沂一时无言。
良久,他说:“孩子在你的身体里,你有权决定他的去留。”
“况且……”沈沂隔着被子拥抱了她:“是我没保护好你。”
没能早去一步,制止这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