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20
夏夜燥热的风轻拂而过,热气一瞬侵略入车内,和车内极低的冷气相撞。
两股力量碰撞,一时分不清胜负。
如同此时的商未晚和程阙。
商未晚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车内冷气开得极低。
热气席卷全身时让她有些许不适,但更不适的是程阙的态度。
她坐在座椅上,直勾勾地与他目光相撞。
程阙抬手要拉她下车,商未晚却岿然不动。
“下来。”程阙喊她。
商未晚秀眉微拧,仍一言不发。
“烧糊涂了?”程阙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满是湿热的汗,就连鼻尖都浸出汗,平日里嫣红的唇此时苍白无比,就像是糊了一层纸。
程阙把掌心翻转给她看,用最无奈的语气说最责备的话:“烧成这样还开车,你命不要了?”
商未晚微闭眼睛,又缓缓睁开,恢复些许清明。
“程先生。”商未晚忽地冷冷清清出声,客气又疏离地喊他。
程阙微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同时缩回手。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
平日里遇着谁生病,往医院一送就完事。
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哪还可能不生病?
也从没把谁生病的事儿放在心上。
更有甚者,他身边那些爱玩的,隔三差五就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受伤,他们都是坐一块儿瞎聊闲侃,甚至还会拿生病开玩笑。
这时,他竟然有一丝紧张。
尤其商未晚越安静越镇定,越拿这件事不当回事,他情绪越焦躁。
可莫名地,商未晚这清冷的声音把他燥怒的情绪压下来。
程阙心头却很烦,瞟了眼安稳坐在车里的商未晚,也压着声音回她:“怎么?”
“不说脏话也可以解决问题。”商未晚不疾不徐地说:“你的脏话很不中听。”
程阙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脏话了?”
“刚才。”商未晚一字一句复述他的话,“你他妈发烧了没知觉?”
程阙:“……”
商未晚就连骂人时声音都没起伏,断句学了个十成十。
语气平静又认真,尤其发烧时,眼睛染上雾气,隐隐透着几分可怜,却没向任何人展露她的脆弱,反倒是情绪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刚折不挠。
程阙倒是没注意,他成天泡在「愿」,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急起来难免会冒脏话。
此时被商未晚指出来,他有一时的错愕。
随后冷声道:“口误,抱歉。”
他往车边站了站,给商未晚留下拉车门的空间,从兜里摸出烟。
金属声碰撞,青灰色烟雾弥散,在这晦暗不明的夜里将两人分割。
树上的蝉仿佛将今年当成了最后一个夏天,藏在黑暗中声嘶力竭地鸣叫。
程阙退回到应该待的位置,吸了一口烟,正在平复情绪时就听商未晚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在关心我,但通过说脏话来表现自己的紧张,我不喜欢。”
“说的人没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听的人自然无法捕捉到你话里的准确情绪。”商未晚声音愈加缥缈虚无,强撑着输出自己的观点:“本来是一件好事,却闹得两个人都不开心。没有必要。”
程阙盯着她,忽地勾起唇,那双桃花眼深邃不见底,眉毛往上挑呷着笑道:“商老师在给我上课?”
“没有。”商未晚抿唇,后知后觉地想起对面是位怎样的少爷。
明季集团的二公子,生来就众星捧月的存在。
没人会觉得他说句脏话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能还会觉得能得到这位大少爷的关心是多么难得。
他不需要去学习情绪管理和沟通技巧,因为他遇到的人都是主动与他沟通的。
他可能也不会遇到需要情绪管理的事情。
商未晚所说的这些,于他而言可能是逾矩。
“算了。”商未晚自知无趣,苦笑了声,伸手去拉车门:“当我没说过。”
说完伸出长臂,平时轻而易举就能关上的车门,此时浑身无力,往回拽都觉得费力。
程阙就站在路灯下抽烟,仿佛是来专程欣赏她的狼狈。
商未晚强撑着关上车门,车窗也缓缓往上。
将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她并没有急着开车走,以她现在脑子混沌的状态开车无疑是上路送命的。
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有危险,更会危害别人,于是打开软件找代驾。
在「愿」这边干代驾的人不多。
虽然是云京出了名的酒吧,但来往的都是豪车,自带司机。
「愿」也有专程送顾客的工作人员。
这些在「愿」里喝酒嗨皮的富二代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出现了代驾这种行业。
他们可能只知道司机。
就像商未晚以前在做项目时接触到的某个富二代一样。
这附近没有大型商场,位置也算得上偏僻,所以在「愿」附近做代驾没有前途。
商未晚坐在车里,迟迟没有代驾接单,她也不着急,温吞地等。
隔了会儿,程阙敲她的车玻璃。
她缓缓放下来,车内冷气迎面扑了程阙一脸。
程阙皱眉,训人的话就在嘴边,却欲言又止。
商未晚倒是捏着手机,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温和,认真,但疏离。
程阙已经抽完烟,还挥手散掉了自己身上的烟味,含了一颗薄荷味的糖。
弯着腰站在她车前,语气无奈且温顺:“你下车。”
顺势长臂伸进去,越过商未晚关掉了车内空调。
商未晚整个人被箍在他怀里,在这躁动的夏夜,带着润物细无声的暧昧。
她只要稍稍往前,就能够到他的肩膀。
但他们之间又似乎又隔了一条隐形的分割线。
泾渭分明。
“做什么?”商未晚问。
程阙再次拉开车门,“我开车送你。”
商未晚微仰起头看他。
一向吊儿郎当的男人此时单手把着车门,另一只手揣兜,“这附近找不到代驾。”
“你喝酒了。”商未晚眼皮子一沓一沓,意识也在混沌边缘。
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程阙见她不下车,干脆伸手将她抱出来。
猝不及防的悬空让商未晚皱眉,却又因为害怕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手指紧抓着他的衬衫,揉得皱巴巴。
“你不能开。”商未晚抓着他说。
程阙抱着她开了后排车座的门,商未晚甚至能隔着衣服感受到他的肌肉线条。
“我不开。”程阙将她塞进后座,一把关上车门。
商未晚重新陷入昏暗之中,身体仿佛沉入深海,不断下坠,意识处于失控边缘。
她仍强撑着精神看向外边,程阙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就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小跑过来,上她的主驾驶位。
而程阙站在外边抽烟,主驾驶位的男人问他:“程总,您上车么?”
“送她回去。”程阙掸了掸烟灰,站在空荡的街道上,仍是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商未晚就靠在车窗边,摇摇欲坠。
车玻璃的防窥性很好,但是在夜晚灯光的映射下,可以看到她虚弱的脸。
商未晚抬起手背摸了摸额头,全是湿汗。
她的后背应该也出了很多汗,感觉衬衫都黏在了身上,很不舒服。
车子发动机响起,司机打了右转向灯,准备右转回程。
商未晚靠在车窗上还能看到立在路灯下的程阙。
指间的烟在原地任由风吹燃尽,那双桃花眼半眯着望向车离开的方向。
商未晚的意识开始涣散,缓缓闭上眼。
却在意识完全消散的那刻,听见程阙的声音:“去医院。”
程阙喊人送商未晚,就是察觉自己在商未晚身上放了太多心思。
纯粹的、不纯粹的搅在一起。
起初是对她感兴趣的,第一次在「愿」见到她,一袭红裙,腰细得恰到好处。
但程阙这么多年在名利场里混迹,什么好看的没见过?
单凭好看,也吸引不了程阙的注意。
但商未晚具体是哪点更吸引程阙,程阙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她坦荡的穷,背最基础款的LV,开廉价的车,会大方承认自己很穷,却不媚俗。
也或许是她会像刚才那样,并不在意他是谁,单纯地跟他讲,说脏话这件事并不能良好沟通去解决问题,应该换一个更行之有效的方式来。
还可能是她在察觉到他不喜欢被她说时,及时住口,留给所有人可以回旋的体面。
她活得很辛苦,但好像并未察觉。
仍旧情绪稳定到像个机器人。
程阙跟她在一起很舒服,不自觉地照顾了她一些。
而且程阙有一点,护短。
如果这是他的人,谁都不能欺负了去。
而且商未晚也算是他第一个女人,年少时懵懂青涩的好感尚不能称之为喜欢,成年后真情实感混迹到床上去的只有商未晚一个。
她缺的也正好是自己有的,所以程阙也格外大方。
但那天夜里,他找创可贴时拉开抽屉,看到了她跟周朗的合照。
虽知道她一直喜欢周朗,但真的看到那种泛黄的老照片时,还是会觉得心里堵得慌。
程阙便想着这段时间别联系了,如果能将关系淡一淡,顺势也结束了这段关系。
跟商未晚最初,也是他一时新鲜。
喝多了酒,又觉得她漂亮合眼缘,想着她反正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对他产生多余的感情,成年人之间睡一睡也不吃亏。
他本就不是个可以付出感情的男人。
这世上的男人有很多种,有的人愿意付出时间,有的人愿意付出精力。
但程阙属于最烂的那种,可以付出钱,但不会出一丁点的感情。
他没有爱,也不会有软肋。
却没想到,故事的发展逐渐偏离他预想的航道。
程阙对她的在意已经超出了预期。
原想的是就在有需求的时候约一下,在酒店里纵情欢愉,尔后离散。
但因为有周悦齐,有赵南星和沈沂,他们会在不同的地方遇见。
只要遇见,就会勾动程阙那隐秘的心思。
因为每次在公众场合遇见时,她会装不熟,会对他熟视无睹。
跟在床上的一拍即合完全不同。
商未晚像个漩涡,程阙站在边缘,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
越陷越深。
却没想到这次是商未晚主动联系了程阙。
程阙那身西装本来就没打算再要,这些在外边脱掉的衣服,基本默认被他扔掉。
但商未晚给他发了消息,他犹豫过后还是让她送过来。
程阙以为商未晚不会送,结果她公事公办地来了。
还带着一身伤。
最终,程阙燃尽手中的烟,拦下车,沾着满身的燥热上车,结果发现商未晚发烧昏迷过去。
翌日一早,商未晚是在闹钟声中醒来的。
她下意识摁掉闹钟,结果看到手背上的创可贴。
房间内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她环顾四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程阙。
他翘着二郎腿,头微微侧着,正闭着眼轻寐。
看到这场景,商未晚已经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
估计是程阙送她来了医院。
这会儿她昏睡了一整夜,精力好了许多。
正要起身,病房门被推开,程阙也随之醒来。
那双眼还有些混沌,先看向商未晚,又看向门口。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朝着程阙微微颔首,程阙抬手捏了捏喉咙,这才开口道:“看下她烧退了没。后半夜的时候还有些发热。”
医生给商未晚测了体温,又给她测了心跳:“还在低烧,再打一天点滴,静养两天吧。”
“行。”程阙率先应答。
医生又问商未晚:“还有哪里难受?嗓子难受吗?”
“还好。”商未晚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细许多,也变低了。
“正常反应。”医生给她挂了药瓶,正要给她扎针时,商未晚却缩回手:“医生,点滴可以今晚再打吗?”
医生微怔,“可以是可以,但……”
商未晚并没有听但是后面的内容,她穿鞋下地,“那我晚上再来住院。”
她感觉自己精力好了很多,今天还要去城郊,她带着两个实习生,总要对他们负责。
况且宝莱那个项目,苏尧催得紧,如果不能上市,她这大半年的辛苦就要打水漂。
孰料商未晚刚站起来,程阙就走到她面前,堵住了她的路。
商未晚微微仰头,而他也稍弯腰。
四目相对。
程阙声音淡淡地:“你去上班?”
商未晚点头:“我的工作还没做完。”
“苏尧那个?”程阙问。
“也不算吧。”商未晚说:“宝莱只能算是格瑞外贸旗下子产业,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苏尧的附加品,只能说目前由他负责。”
她有理有据地说完,病房内的气氛都变得紧张。
程阙问她:“你做完这个项目能挣多少钱?”
医生见病房内气氛不对劲,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出去,给两人留下了足够的对峙空间。
商未晚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但也从最直白的角度分析了出来,于是反问:“程先生,你准备直接给我吗?”
“问问。”程阙勾唇冷笑一声:“看你的命值不值这么多钱。”
商未晚听出他的阴阳怪气,直接说:“昨晚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但这家医院应该不在医保卡的报销范围之内,应该也在我能力范围之外,不过你到时可以把账单发我,我自己来付。”
程阙问她:“你付?用什么付?”
商未晚皱眉,冷冷看着他。
“你不停加班拼命工作挣来的微薄薪水还不够给你家里打的。”程阙说:“你用什么来付?不这么辛苦就不会得病躺进医院,这么简单的道理。”
程阙看她狠狠瞪自己,抬手戳在她额头上:“商老师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