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天的雨很缠绵,商晴抬脚迈入雨中,头顶却撑起一把伞。
银色伞骨锃亮,陆风雨的手一看就没做过什么活儿,很白净,他将伞塞到商晴手里。
他们沉默地对视很久,尔后陆风雨转身跑进雨里,在梅雨季的湿润空气里,一路跑远。
第二周,商晴又去了那家书店,她挑选了半天,最终买了一本《白夜行》。
她在书店左顾右盼,佯装不经意地扫过书店每一个角落,却没看见期待的身影。
期望落空,她却并未失落。
这大概是她设想过的结局。
商晴在柜台结账,然后把带着塑封的书放进帆布包里,准备离开书店。
结果一转身就看见陆风雨站在那儿。
她朝对方微微颔首,然后从他身侧擦肩,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和她们这些长期浸润在厂里流水线上的人不一样,身上总带着洗不去的味道。
商晴也没办法仔细形容那种味道,有点像下过雨后被翻新出来的脏污土地的味道,浓郁的烟酒味混在一起浸在衣服上,无论怎么用香皂都洗不去的味道。
跟他身上干净的皂香味完全不同。
但刚从他身侧走过,她听见对方“咕嘟”咽了下口水,然后略带紧张地说:“好巧。”
商晴驻步:“好巧。”
但后来商晴才知道,陆风雨那一周的每天都会去那家书店,只要没事儿的时候就去。
他说他在书店读完了余光中和季羡林的散文,连带着朱光潜的散文都看了一半。
如果商晴再不出现,他可能会变成一个文学家。
其实他刚毕业,考到了市七中当数学老师,就在这家书店的对面。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陆风雨会给她发短信,问她的日常。
偶尔会喊她出来吃饭,每一次陆风雨都会主动结账。
但商晴会看一眼发票,记下总数除以二,将自己的那一份A给陆风雨。
她给的都是现金,陆风雨从不收,商晴便执拗地杵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后来陆风雨问她,“为什么非要跟我见外?”
“因为钱很难挣。”商晴说:“钱也很重要。”
陆风雨不解:“但给你花钱是我愿意的。”
“我不愿意。”商晴说:“你没有给我花钱的义务。”
就连她父母,都不愿意无条件给她花钱。
他们只是把她和妹妹当做一项投资。
陆风雨沉默良久,尔后问她:“那你要给我这个义务吗?当我的女朋友。”
商晴错愕,虽然她和陆风雨之间见过几次面,也吃过几次饭,她对陆风雨也有好感,偶尔在睡前也会悄悄想恋爱的事情。
她没谈过恋爱,所有和恋爱有关的事情都是从电视里看来,或是听别人讲的。
同寝的姐姐们讲恋爱史,有人说在学校里暗恋过风云人物,有人暗恋过校霸,有人在和同厂的男生谈恋爱,等到下班之后,他们会换了便服打车去市里吃饭约会,再一夜不归。
等到第二天回到寝室里,满面红光,不出去约会的日子就在寝室里煲电话粥。
说话特别腻歪。
在那种时候,商晴就戴上她在杂货铺买来的10元耳机,听英文广播。
她的英文水平还不足以让她听懂,但她看着字幕,能勉强看懂是什么意思。
商晴对恋爱的认知很有限,当陆风雨提出这个提议时,她只问:“那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这不重要。”陆风雨说:“我喜欢你。”
“让我考虑考虑。”商晴说。
商晴要回去的时候,陆风雨说送她,她说她住的地方很远,要换乘三趟公交,没让他送。
但是她刚回宿舍,就接到了陆风雨的短信,问她到了没有。
商晴心里甜蜜,给他回:【刚到。你怎么知道?】
陆风雨:【算的。】
陆风雨是个温柔且聪明的人,对商晴也很包容。
他们不常见面,半个月见一次,主要是商晴的假期很少。
可自从跟陆风雨确定关系以后,商晴每天上班都干劲十足,她早上五点半起床,背半个小时的单词,再背十五分钟古诗词,剩下的时间匆匆洗漱一下,然后随意吃点东西,就开始了一天漫长的工作。
第二年春天,陆风雨让她请假,说要带她去省外旅游。
商晴一脸为难地拒绝,如果请假,她的全勤就没了。
陆风雨问她全勤多少,他给补。
商晴却执拗地不要,第一次两人发生了争执。
商晴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哭了一路,回寝以后顶着两个核桃眼,同寝的女生上前关心她,她却蒙上被子没有理会。
她以为两个人分手了。
像陆风雨那样的人,大概跟她从来都不在一条赛道。
她也是在一起后才知道,陆风雨家里是开餐厅的,分店都开了四五家,他只是因为喜欢当老师才去报考老师。
所以他说要给她补工资,毫无压力。
可商晴接受得很有压力。
商晴晚上九点,接到陆风雨的电话,问她在干嘛?
商晴吸了吸鼻子,嗓子都有点哑,说是准备睡觉。
陆风雨气得牙痒痒:“你能睡着?”
“哭累了就睡了。”商晴说。
陆风雨在电话那端深吸一口气:“你出来,我在外边。”
商晴顿时站起来,“你在哪?”
“你们厂子外边。”陆风雨:“这儿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商晴跑出去见他,一把被他抱紧,“你跟我吵完以后怎么还能睡得着?我饭都吃不下。”
“我也没吃。”商晴说。
那天晚上商晴没回宿舍,跟陆风雨在酒店开了一间房。
商晴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里上班,陆风雨说算出来的。
他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自然知道从那里转三次公交能去到哪里,看商晴的手那么粗糙,只要不笨自然知道她在哪里上班。
商晴问他不嫌弃自己吗?
陆风雨摇头:“怎么会?”
那天晚上他们抱在一起,聊到晚上两点。
翌日一早,商晴醒来,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喉结。
陆风雨睁开眼,他的睫毛很长,昏暗的房间里,商晴却能看清他的眼睛,他闭着眼吻过来。
吻到最后,被子里的人赤|身纠缠,陆风雨却察觉到她的紧张,翻身下来,商晴缓缓睁开眼,拉住他的胳膊,从背后抱住他。
身体是温热的,商晴吻吻他的背脊:“继续吧。”
陆风雨重新压过来,商晴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是第一次,你轻一点。”
陆风雨温柔地吻她的眉心。
商晴二十一岁那年,遇到了喜欢的男人,并幻想要跟他地久天长。
但好景不长,她接到了商未晚的电话。
电话里的商未晚哭得泣不成声,卑微地问她能不能来云京,能不能把她带走。
商晴知道她肯定是走投无路才会给自己打电话,商晴只犹豫片刻便答应下来。
她辞了工作,带着存款买了当天去云京的机票,见到了商未晚。
姐妹两人去吃了一顿汉堡,她安慰商未晚,笃定地告诉她一点会把她从那里带走。
但其实她也没有主意。
她去了带走妹妹的那家人家里,一个性格暴戾的父亲,一个懦弱的母亲,还有一个阴翳的儿子,他们得知商晴的企图后,骂她痴心妄想,还说商未晚是她父母卖给她家的,想要怎么样都行。
商晴给她们下跪,情急之下,拿到了她家的水果刀,比在自己的脖子上,“你们要是不让我带我妹妹走,我就死在你家里。”
最后是那位母亲拍板决定,让她带走商未晚。
他们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商晴却两腿颤巍巍地走出了那里。
她用存款在云京租了房子,跟妹妹相依为命。
妹妹在云京市呆了三年,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问妹妹有没有人给她写情书,妹妹却说:“我才没有心思谈恋爱,我要好好读书,考好大学,赚很多钱。”
商晴摸摸她的头:“可真有出息呀,晚晚。”
来云京生活的第三个月,她就跟陆风雨提了分手。
陆风雨问她为什么突然来了云京,为什么要分手。
商晴站在云京市街头,泪流满面,却心如磐石:“我们不合适。”
挂断电话,流完眼泪,她又回到超市继续理货。
因为学历不高,她在云京市做过理货员,还干过销售,发过传单,扮过玩偶,但最开心的是发工资以后能带妹妹去吃一顿好的,两个人回去以后依偎在一张床上。
有天晚上,商未晚问她:“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商晴顿了顿:“没有耶。”
来云京的第三年,商晴二十四岁,她偶然进入一家书店,买了一本杂志。
那本杂志的第二篇作者名字叫陆风雨。
商晴觉得很巧,看下去却发现这个人是在写自传,提及了和初恋女友初遇那天的雨,还有分手那天,他刚买了去往云京市的机票。
可后来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他们终究走散。
而如今,他确诊胃癌已经两年,生命时日无多,写过了很多人的故事,却总会在弥留之际想起一个人,她说她的晴是放晴的晴,她是他见过最坚韧的女孩。
商晴看完那篇自传之后,急忙给陆风雨的号码打过去。
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是个女人接的。
商晴错愕地问:“这个号码,是陆风雨的吗?”
“是。”女人顿了下:“你是商晴?”
“你怎么知道?”商晴问。
“风雨去世前常提起你。”对方说:“我是他妈妈。很遗憾,没能和你见一面。”
那一年的清明,商晴回到那座城市,捧着一束洋甘菊去探望陆风雨。
商晴没对谁提起在那座城市,遇见的那个男人。
也没再谈过恋爱。
偶尔商未晚揶揄她,让她闲暇时也谈个恋爱,别总是拼了命工作。
商晴总是莞尔:“等你大学毕业我就谈。”
商未晚碰碰她的手:“说好了哦。”
却没想到,商未晚大学毕业第二年,商晴买了机票,准备回那座城市探望陆风雨,在路上突发车祸。
那天,她躺在血泊中,帆布包里还放着一本《肖生克的救赎》。
在三年前的书店里,她和陆风雨不约而同地拿起了这本书。
商晴以为遇到了她的救赎。
这世上既无风雨也无晴。
小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