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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 正文 4.受伤

所属书籍: 繁园里的夏天

    4.受伤

    狂风、暴雨、汹涌的潮湿、车道两旁张牙舞爪的绿树织成了这个夜晚,最神秘的黑洞。

    车外,雨点像冰冷的石头,砸在车身上,一下又一下,犹如砸在了人心口上。

    在暴雨夜中找人,还是找一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70岁老人,三人又愁又怕。

    “周叙,照片。”程知微提醒他:“奶奶的照片,还有她平时喜欢去哪些地方?”

    周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老人家平日里最常待的地。

    菜市场,小区隔两条街的老人活动中心,还有一公里远的儿童公园。

    “我们分头找,一人一个地方。”林嘉裕提议,说完他又看向程知微,沉声道:“遇到事情了,第一时间在微信群里说一声。”

    最近的是菜市场,交给程知微。

    周叙去老人活动中心。

    儿童公园最远,奶奶去的概率最低,交给林嘉裕。

    这种天气撑伞就是徒劳,好在菜市场有遮挡,台风天仍在勤勤恳恳上班的,也就这群菜农肉贩。

    如果整个广州城的人都知道天气不好,出街危险,大家都闭门休息,那这座城市最基础的温饱如何运转?

    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往上、往高、往金钱喷涌,往光鲜亮丽的地方看,很少有人,低下头来,认真看看真实的人间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些新闻上看不到、电视上看不到的普通人,在最危险的时候,维持了整座城市人的温饱。

    程知微问了几个卖菜阿姨,有两个认出了老太太,但都说今天没见过她。

    已经是收档时间,菜市场人越来越少。

    程知微一路问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以前常见,今天没见过。

    程知微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在转角处碰到也是一脸颓丧的周叙。

    一米八几的男人站在暴雨中,佝偻着身子,迷茫地四处张望。

    这一刻,程知微从他脸上看到了震碎人心的脆弱。

    原来男人脆弱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她缓缓走向他,轻声喊他的名字:“周叙。”

    周叙回过头看她,他无力地摇头:“没找到。”

    “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两人身上的雨衣都紧紧贴着身,风撕扯着四肢,暴雨几乎要将他们的肉身淹没。

    从来不知道雨水会砸死人,此时身临其境,程知微荒凉地想,或许他们会成为第一个。

    可再一联想到失踪的老太太,心揪成一团。

    她跟老太太素未谋面,只是因为想起家里爷爷也是70多岁的老人。

    如果今天走丢的是爷爷,她可能比周叙更撕心裂肺……

    周叙哑声对她道:“你先休息,我再去那边找找看。”

    程知微穿过雨雾,望过去,“前面是公园,树木多,这种天气,有树的地方,最危险。”

    “奶奶经常去那个小公园吗?”她又问。

    周叙的目光好像被什么东西扯成了一条笔直的长线,直直盯向公园。

    “平常很少去,她不喜欢跳广场舞,看见就烦,今天,没人跳广场舞,没准她去了。”周叙声音沙哑。

    听他说完,程知道微快速迈了一步,走到他身前:“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刚提步正要走,又瞬时齐刷刷地定在了原地。

    此时的马路上未见一辆车,只有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帘的两个人,他们走得极缓极慢。

    因为雨速过快,程知微险些没看清,待来人越走越近,身旁的周叙已经跑了过去,程知微才反应过来。

    林嘉裕把雨衣给了老太太,自己身无遮挡,淋了一路的雨。

    他把老太太交到周叙手中,一转头,便看到程知微红着眼看着他。

    程知微走近,发现他身上的白色短袖上到处都是血,她顿时紧张到失声。

    “你哪里受伤了?”她惊恐地看着他。

    林嘉裕摇了摇头,对她笑笑:“被高空掉下的木板砸到了,破了点皮。”

    “我现在陪你去医院。”

    “真没什么事,别担心。”

    周叙也看到他的伤口,急忙提议说去他家,他家有药箱。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去周叙家。

    门一推,未关窗户的阳台上有清湿的风雨,直直涌进来,程知微下意识眯了眯眼。

    那风迎面扑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青草香味。

    她睁开眼的时候,满世界的绿意顺着风吹来,以至于风都被染绿了。

    周叙家摆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盆栽,乍一眼望去,犹如一方人间绿园,繁茂的绿意盈满了整个房间。

    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沙发上留了块地能坐人,其它地方都是盆栽,那些盆栽有的只有绿叶,有的开出了花。

    有细碎的红花、有成团成簇的黄色碎花、有连成一片小小花海的紫色花……

    周叙看程知微一脸惊讶的样子,略显局促,笑着解释:“都是奶奶种的,本来种在天台上,可最近台风天,就全搬到家里来了。”

    程知微看着一回家湿衣还没换就要给绿植淋水的老太太,走了过去。

    “奶奶,我先帮你把衣服换下来吧?”

    奶奶淋水的手一顿,回头看她:“小姑娘,你是谁啊?”

    “我是周叙的同事。”程知微道。

    奶奶浑浊的眼睛一下明亮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周叙……”

    她转过身,手指了指沙发上的林嘉裕:“周叙,给这小姑娘倒杯水。”

    “奶奶。”林嘉裕笑容无奈:“我都给你解释一路了,我不是您的小孙子。”

    “怎么不是。”奶奶还是指着他:“你就是周叙,周小满。”

    周叙端来两杯热水:“先喝杯热水。”

    程知微接过,就听到老太太看向周叙:“你是哪位?”

    “周小满啊。”周叙搀扶着她:“你这些宝贝我帮你看着,我给你放了水,你先去洗个澡。”

    奶奶垂眸,手上仍死死抓着喷水壶:“我不去。”

    程知微看着她颤巍巍的背影,伸手扶住了她,问道:“奶奶,你这种的都是什么啊?”

    老人家平日里就爱显摆她这些宝贝,听到程知微感兴趣,对她笑道:“你看这个,是生菜,这个是油麦菜、这个是韭菜、这个是蒜苗、这个是绿豆芽,那个是黄豆芽呢……”奶奶对她说:“生菜油麦菜好养活,六周就能吃,不过这几盆都是刚种的,还没长出来。”

    她又指着靠墙的一排:“那边,有黄瓜苗、西红柿苗、土豆苗、荞麦苗,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红薯苗。”

    程知微环顾满屋子的“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这是在家里搞了个蔬菜基地,还是有机的。

    “天台地方还是太小,当年我在乡下,那都是几亩几亩地种。”

    老太太遥想当年,眼睛里有光,爬满皱纹的脸也舒展开。

    她说完,没再搭理程知微,低头浇水,嘴里喃喃自语:“你每天就顾着上班,也不多点回来陪陪我,我就只有这些了……我就说你没安好心,你这一天天不着家,你说我去哪里找你?”

    正好隔壁照顾奶奶的沈阿姨赶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带屋里。

    逼仄的客厅剩下他们三人。

    程知微有些好奇地问周叙:“奶奶刚刚说的应该不是你吧?”

    周叙点头:“她最近老念叨一位故人。”

    周叙把找来的药箱,以及一套干爽的衣服,递给林嘉裕:“今天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又问:“你肩膀的伤怎么样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林嘉裕摇头:“没事,我也没想到她会跑儿童公园那边去。”他思忖片刻,又道:“那边有块菜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给那些菜拉雨棚。”

    周叙闻言,沉默了半晌,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把我认成是你了。”林嘉裕笑笑:“一路上叫我小满。”

    “自从我爷爷去世,她就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来。”周叙苦笑。

    ……

    从周叙家离开,程知微率先上了驾驶位。

    林嘉裕无奈地笑笑,打开副驾的门:“你今天累了一天,要不还是我来开吧?”

    程知微在他面前难得强势一回:“回你家?还是去医院?”

    林嘉裕见她坚持,只好道:“回家吧。”他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困顿。

    车子再次上路,程知微捏紧方向盘,心想这24小时仿佛被无限拉长,通宵加班,赶路回家,折返播午间,跑到嘉禾望岗去找林嘉裕,一顿火锅还没吃两口又着急忙慌地回局里播晚间,而后便是雨夜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人。

    这么多事情,竟然是这24小时内发生的。

    更让她难受的是,因为她,林嘉裕还受伤了。

    “如果肩膀还是疼,你记得要去看医生。”红灯停的间隙,她对他说。

    林嘉裕低低“嗯”了声,一擡眼,见她眼眶微红。

    “哭什么?”他笑容无奈,高举那只受伤的手,展示给她看:“真的没事。”

    程知微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方才,他去换衣服时,周叙奶奶抓着她的手,对她说:“这个靓仔人好,那块木板本来是要砸在我身上的,他帮我挡住了。”

    此时程知微后知后觉地想,如果那块木板砸中的不是他的肩,而是他的头,或者再严重些,这种天气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安全。

    是她把他卷入这场风暴,从嘉禾望岗到气象局,从气象局到周叙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她让他冒了两次险。

    见她不出声,直盯着自己看,林嘉裕温声道:“让你一个人去,我更不放心。”

    程知微收回目光,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那或许存了些暧昧的心思。

    可这话是从林嘉裕口中说出的,程知微知道,他真的就仅仅是担心她这个老同学的安全。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认识周叙,却能帮他奶奶挡下高空坠落的板子。

    林嘉裕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拥有一种程知微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的“神性”。

    神没有七情六欲,神普渡众生。

    她在神的指引下高飞,却无法在无数个爱意汹涌的夜晚对他袒露心声。

    然而,在这个潮湿的雨夜,程知微想尝试着放纵自己。

    她不想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她希望他能清楚明白她此刻的担忧。

    “林嘉裕。”她叫他的名字,叫了无数次的名字。

    “怎么了?”

    狭窄的车厢内空旷得要命,她的心跳都带着回声。

    他整个人陷入黑暗中,车窗外昏暗的路灯投射进来,压根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程知微因为紧张,眼神涣散,她连他的五官也看不清。

    她想说——

    我担心你,不是今天开始的,而是很久之前,久到你可能都会觉得惊讶。

    在我们分隔上千公里的那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总是说服自己喜欢你这件事不需要得到你的回应,我也不想陷入无尽的内耗中。

    可事实是,每次只要我见到你,我就身不由己。

    ……

    这些话都明明是深植在她心中的执念,总想着某天能全部说给他听。

    可话到嘴边,当她对上林嘉裕清澈而镇定的双眼时,还是全部吞了回去。

    理智回笼,程知微垂眸,望着手心层层的汗,轻轻呼了口气。

    刺耳的鸣笛声传来,她听到他说:“知微,绿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