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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 正文 6.盐煎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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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盐煎排骨

    程知微把他的洗漱用品拿到浴室一一放好,又帮他倒了杯热水。

    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已经过了医院的订餐时间。

    程知微拿出手机订外卖。

    她划拉着页面的店铺,见知名黑珍珠餐厅“惠食佳”就在附近。

    于是问他:“吃不吃惠食佳?”

    林嘉裕说了句:“我都行。”又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准确来说,我现在已经下班了。”

    程知微从手机屏幕擡头,对他笑了笑:“今天播早间。”

    点完外卖,护工拿来了一张折叠床,程知微忙收下。

    单人间空间大,她把那张折叠床放在他病床左侧。

    刚将床铺开,林嘉裕若有所思的说:“晚上睡这里,不舒服。”

    程知微知道他的意思,她在他这里,始终画着一道横线,像学生时代,课桌上的三八线。

    那道线,从高中到现在,程知微从来没有越过去。

    她犹豫片刻:“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晚上在附近订一晚酒店。”

    午后的阳光洇着薄薄的朦胧,落在林嘉裕身上,窗外有风进来,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神色透着一种疲惫,内双的眼睛,上眼皮深深落下来,压住了他本来锋锐、清冷的目光。

    此刻的林嘉裕,有一种安静又温和的无力感,他声音低哑:“我只是担心你睡不好,隔天还要上班。”

    “就是个小手术,我自己应付得来。”他又道。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矫情?”程知微叹了口气:“高三那年,你跟裴简因为我的事,差点耽误高考。”

    “我现在陪护你几个晚上,我心甘情愿的。”她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林嘉裕笑笑。

    “一辈子,忘不了。”她想起当年,眼神飘忽:“你那时候陪我去的,好像就是现在这家医院吧?”

    那时,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程知微奶奶因病去世。

    老人家其实一直在苦苦撑着,就想等孙女高考完再咽气。

    她害怕离开影响到程知微的成绩,可最后那段时间实在是靠着药物也撑不下去了。

    就在高考倒计时第63天的那个晚自习,程知微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那头爷爷没说话,程知微已经猜到结果,她跟老师说了声便跑去医院。

    最后一面是见到了,只是程知微双眼早已经被眼泪糊住,连奶奶的面容也看不清。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在后悔。

    她那时候应该控制住情绪的,她哭成那样,奶奶走得多不安心……

    临终时,奶奶瘦得皮包骨,浑身插满管子,程知微死死拽着她的手,求她别走。

    可生命的流逝从来是不讲感情的,就像秋天会来,叶子要落。

    程知微亲眼看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身体渐渐没了温度,肌肉慢慢僵硬……

    那时候,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程知微父母都在航道局工作,工种特殊,常年远在海外。

    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她,祖孙二人在医院坐到天亮,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是裴简,带着林嘉裕,来帮她“操办”奶奶的后事。

    或许根本不是他们操办,而是那时候,在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他们出现了。

    有些时候,有的人,只是出现一下,就不一样了。

    程家人丁不旺,一切从简,老两口早在10年前就已经在从化墓园买了个双人墓。

    那是程知微第一次经历至亲离世,那段时间她是哭着醒来,又是哭着睡着的。

    去派出所销户那天,裴简跟林嘉裕早早在楼下等她。

    见到他们时,程知微眼泪又开始掉。

    她非常抱歉,高三时间紧迫,每一分钟可能就是一分,她并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他们坚持陪她走完这段路。

    那天,裴简见她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该哭就哭,哭完该干嘛干嘛。”

    程知微默默听着,默默流泪。

    派出所里,程知微拿着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书递给民警。

    她填好表格,在签字那一栏迟迟没有下笔。

    程知微手抖得厉害,名字一签,奶奶就算彻彻底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民警头一次见孩子给老人办销户,她一直哭,也不催促,先去忙别的事了。

    程知微哭得头昏脑涨,忽然手上一紧,是林嘉裕,他包住她的手。

    她听到他说:“知微,放轻松,先把笔放下。”

    她这才发现,因为肌肉高度紧张,那笔就像嵌进她手里,怎么也松不开拳头。

    “如果你不忍心签名,等你父母回来再办。”林嘉裕柔声说。

    最后那名字还是由她签了下去。

    奶奶去世后,爷爷伤心过度,饭没心思做,终日发呆。

    于是程知微就这样睡不着觉,又饿着肚子过了好几天。

    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直到有一天课间,林嘉裕拍醒了睡着的她。

    “你最近是不是晚上睡不着?”他问。

    程知微低低“嗯”了声。

    这些夜晚,她很累,有时候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像一种病毒,爬到了她的精神里。

    程知微醒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奶奶在天花板上,朝她笑。

    睡着的时候,她会梦到奶奶,她一直追着她跑,哭着问她,要到哪里去。

    后来,程知微开始恍惚,她到了学校,听课、刷题、休息,一切正常。

    只是很少和同桌、邻桌说话,也不再和其他女同学手牵手一起去厕所。

    直到林嘉裕翻看她的数学五三时,才发现,每一道题的答案,她都写了两个字。

    奶奶。

    那天下午,昏昏欲睡的物理课,教室外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仿佛在跟牛顿定律叫板。

    程知微埋在高高的书墙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人递来了纸条。

    “林嘉裕给你的。”

    程知微打开纸条——“知微,去红十看看看医生吧。”

    她的心泡在午后的燥热里,忽然就想哭。

    广州红十字会医院,在同福中路。

    那天是个周六,她坐车,穿过过长长的林荫道去红十。

    她一个人,挂了精神内科的号。

    等候区,满是闹哄哄的人,这些人,和她一样,恍恍惚惚的。

    但其实,他们和她又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或朋友陪在身边,而她只有自己。

    程知微几次想走,她知道没人能帮到她,况且,精神类药物会影响记忆力。

    她马上高考了,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程知微站起来,一个人背着帆布包,穿过消毒水泛滥的过道,在转角遇到林嘉裕。

    他长身而立,挡在前头,程知微擡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来帮我妈开药。”他说完,又问:“你看了吗?”

    程知微摇头,心下忽然莫名的,涌上一种又热又涩的灼痛感。

    “坐那儿吧。”他说:“我没什么事了,我陪你。”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对程知微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们并排坐下,林嘉裕没有跟她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大道理。

    他只是默默陪着她,时不时起身去看排号,看轮到她没。

    半小时后,终于到了程知微,林嘉裕送她到就诊室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和医生实话实说,程知微,他能帮到你的。”

    医生见多了她这样的病人,只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

    可她说她也想死,也想感同身受奶奶死前的最后一刹那,到底有多疼。

    医生神色认真的看了她半天,最后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让她吃些药控制一下情绪,又开导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其它先放到一边。

    医生说什么,程知微都是点头。

    拿药的时候是林嘉裕帮她拿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翻涌,很想跑上前去抱住他。

    可人来人往,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一直要到中午了,两人才从医院出来,在公交站,等车来。

    程知微站林嘉裕边上,她紧张又无力,能和他,这样肩并肩的时刻,她曾无数次幻想过。

    可是现在,幻想里的兴奋、小鹿乱撞的情绪,被一种名为“生离死别”的情绪深深的泡在身体最低处。

    程知微试着让自己开心,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救了,她对喜欢的少年,都提不上任何情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目光刚好擦过林嘉裕修长的手,才发现他两手空空。

    他好像并不是如他所说,来帮他妈开药的。

    他是碰巧出现在医院?还是专程过来陪她?

    程知微在夏日蝉鸣中,呼吸不畅,只感觉到燥热像乌云,压得她难受。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见他指了个方向:“你想不想去那边逛逛?”

    海幢寺,广州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曾经是岭南佛教的发源地。

    很多人都说在这里许愿很灵。

    程知微活了17年,对神灵不曾这样虔诚过。

    奶奶去世,她说服自己,宇宙中存在另一个世界的,奶奶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祈求神灵保佑另一个世界的奶奶,无病无灾,开开心心。

    上了香,点了灯,程知微又求了一条开光的手串。

    碧绿色的珠子晶莹透亮,戴在手腕冰冰凉凉。

    一整天,林嘉裕一直陪着她,从海幢寺出来,他又把她送回家。

    从海幢寺到陈家祠,这一段路,一共6个站,全程要半个多小时。

    他们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林嘉裕就坐在她右手边,她靠窗坐着。

    车内又闷又热,程知微好像没有任何知觉,林嘉裕倾身过来,打开了车窗。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单独跟林嘉裕待那么久。

    有一段路是老石子路,公交车颠起来,落下去,程知微怔怔地望着窗外。

    夏日晚风,夕阳熔金,路旁开得疯狂的火焰树,赤红的火焰花在热风里狂野地招摇。

    泛黄老旧的玻璃窗上,倒映着火焰树的绿影、夕阳烧红的大片晚霞,还有火焰花细细碎碎的热烈。

    小小的一块玻璃,在这个黄昏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而林嘉裕的侧脸静静的被天地画了进去。

    他的脸很白,是一种苍冷的白,鼻梁细长挺俏,他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涌出深深的剪影。

    公交车在颠簸,程知微看着车玻璃里会动的林嘉裕。

    这也是第一次,她这样明目张胆的看他。

    她望着玻璃出神,玻璃上闪过一道人影,程知微并没有理会。

    直到玻璃上,绿影里的林嘉裕直直转过头,朝她看来。

    那一刹那,程知微紧张到心跳怦然,她来不及收回视线,只是慌措地低下头。

    半小时后,两人下了车。

    “林嘉裕,谢谢你。”程知微道谢:“耽误你这么多时间,不好意思。”

    林嘉裕摇了摇头:“你记得按时吃药,好好睡一觉。”

    他沉默了片刻,又认真说:“不用强迫自己不去想,痛苦就痛苦,难受就难受,不用假装开心。”

    “程知微,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神。”

    ……

    “是这家医院。”

    林嘉裕记忆很好,他也没忘:“罗医生,他去年评上副主任了。”

    “你……”程知微皱了皱眉。

    “我妈。”

    林嘉裕解释:“这么多年睡眠问题还是没彻底解决,一焦虑起来就失眠。”

    林嘉裕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女强人,广州餐饮界的扛把子,也是把粤菜发扬光大的大佬。

    她白手起家,靠着好手艺在广州激烈的餐饮竞争中争得一席之位,同时也趁着时代的东风,在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吃下了海外市场。

    “阿姨没逼你去继承她的家业?”程知微笑问。

    “天天念。”林嘉裕也笑:“不过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听她的。”

    “我一直想问你,-知粤馆-的盐煎排骨怎么下架了?”

    盐煎排骨,程知微的最爱。

    当年“知粤馆”还是中华广场后边一家不起眼的大排档,开始时这道菜并不在菜单上。

    只是因为程知微爱吃,后来加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