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初见
夜渐深,听众们换了一批又一批,琴盒里现金已经堆成小山,唯有程知微没动。
一曲《如愿》结束,老爷爷看向她,笑道:“地铁末班车了,你还不走?”
程知微闻言,神情落寞地问道:“您要走了?”
“11点多了,你都在这里都站了快2小时了,脚不酸啊?”
程知微笑笑:“听入神了。”
“早点回家吧。”老爷爷弯腰,把琴盒里的钞票一张张叠在手上。
程知微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忐忑地问道:“爷爷,您能再演奏一次《友谊地久天长》吗?我想录下来。我不做商用,就是觉得很好听,想回家单曲循环。”
方才人群嘈杂,难得这会周遭安静下来,程知微想录个视频,她觉得今晚这一幕实在过于美妙,想把它录进手机里永久保存。
她从口袋里拿出仅有的现金,2张20元现钞,递了过去。
老爷爷闻言,笑了笑:“我不要你的钱,你在这儿听了两个小时,是我今天最认真的观众。”
程知微没把钱收起来,而是认真道:“爷爷,钱我还是给的,听演奏会,都是要认认真真买票的。”
“而且,您演奏的《友谊地久天长》,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她由衷道。
对程知微而言,今夜这首曲子,越听越觉得,它不同于青春时期听到的单纯的友谊之美,而是带了点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同时也多了一种云淡风轻的坦然。
这种坦然,让她对于十月份的回复,没有了前几日那样的浮躁和患得患失,反而多了一种平淡心境。
老爷爷看了她好一会儿,笑道:“那你给20就行,我每周周三都这里,下次你来,再买票来听,我再给你拉《友谊地久天长》。”
“今晚太晚了,我就再给你拉最后一次吧。”
小提琴再一次架在肩上,悠扬而忧伤的曲调再次响起。
程知微激动地连声道谢。
随着她话音刚落,地铁口的灯被熄灭,灯光没了一半,屏幕里的人影十分模糊。
程知微犹豫片刻,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位。
老爷爷身后还剩下一幢亮着灯的写字楼,晚风轻拂,街边的香樟树枝干摇曳。
这种树在南方很常见,它的植株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如果不留心观察会觉得这种树只有叶子不会开花,但其实香樟树也是会开花的。
它开花的时间在5到7月,到这会儿正是落花时节。
香樟树的花朵是穗状花序,并不是很显眼,它很小,呈淡淡的绿白。
一朵不起眼,但成千上万朵一同落下,可谓壮观。
于是程知微在镜头里,有幸见证了一场落花雨,在夜风和琴声的悠扬里缓缓飘飞。
程知微不是一个信命的人,但她觉得有时候,有些际遇,是带着宿命感的。
比如今晚,她在林嘉裕公司楼下听到《友谊地久天长》,就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此时她嘴角上扬,盯着手机,专注听着歌,脑子里全是高中时候和林嘉裕的那些过往。
直到屏幕里突然闯进一个男人,她的思绪被拉回,皱着眉从镜头里看了过去。
男人身材高挺,宽肩窄腰,穿了衬衫和西装裤,一只手上拎了西装外套。
那西服剪裁得当,面料精贵,哪怕是隔着手机屏幕,程知微都能在夜色微光里,看到那衣料上泛着隐隐绰绰的柔光。
她想,估计是哪个刚下班的高管。
镜头里,男人只留给她一个侧脸,他也听得入神,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闯进了别人手机拍摄画面的中央。
小提琴演奏的《友谊地久天长》曲音苍凉,洒在夜色里,被夜风刮开,又零零散散落入耳朵里。
程知微听得入神,直到快要到副歌阶段时,镜头里,那男人突然漫不经心的往这边望过来。
因路边香樟树茂盛,路灯的光,被树的叶片和小花穗过滤,微柔的光亮,像一场会发光的细雨,落下来。
所以,程知微没看清他的样貌,只模糊地觉得他长了一张很周正却带着压迫感的脸。
他看到她举起手机,眼角微扬,平静中带着几分锐利,紧接着眉毛微蹙,嘴角紧绷。
程知微没来得及收回手机,擡头的那一刹那,四目相对。
对面老爷爷闭着眼,忘情的拉着琴弦,他身后是一排排的香樟树,而那男人就站在他斜对面。
男人微侧着身体,朝程知微望过来,他身后,夜风缓缓徜徉,带起了一片白色的花雨,也搅动了路灯点儿亮的光影,明明暗暗的朦胧,犹如深梦里的一片绸纱,被旋律一点点抻起来。
空气中隐隐浮动起白兰的香气,又淡又清凉,像带着香气的溪水,随着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兀自流逝。
程知微怔在原地,目光里极致画面的冲击,与身体被凌人盛气摁压的窒息感,让她有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压抑、沉闷又有种浸泡在潮湿深处的燥热。
随着他的注视,他身后那幢办公大楼的灯光,也变得黯淡,犹如黑夜里最不起眼的装饰品。
不久后,那整栋楼的灯光骤然熄灭。
不怒自威,大抵就是这样吧。
程知微心里直打鼓,连忙收回手机,再擡眼,那男人弯腰往老人家的琴盒里放了几张百元大钞。
于是,这场街头音乐会仍在继续。
时间逼近12点,街上行人寥寥,程知微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她明天还得播早间,不能熬夜。
可她双脚像是被浇筑在原地,一动不动。
于是她又想,再听多一会儿,等手上这瓶啤酒喝完,她就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她的眼睛有意无意会落在那男人身上,一是男人气质卓群,有些人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光是静静站在那儿,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二是,比起她,程知微觉得他似乎更加心事重重,像这种半夜三更在街上听曲的行为,程知微刻板地认为那是年轻人才会干的事。
眼前的男人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看着应该35往上。
于是她更加费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对着这首歌听得这么入神?
半小时后,程知微手中的啤酒再不剩一滴,曲子也到尾声,她看到,那男人拍了拍肩头的落花,礼貌地对老爷爷说了句“谢谢”,便转身离开。
程知微盯着他的背影,见他过了马路,消失在车流中。
曲终人散,老爷爷也要离开了,走之前对她说了句:“小姑娘,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程知微站在原地,盛大的喧嚣过后,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自己。
这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是她经历了人声鼎沸的热闹,她和上百位陌生人围观了一场美妙的街头音乐会,她幸运且短暂性地感受了一下生活里最美好的浪漫。
而后人群退散,空荡荡的长街,只剩下昏暗的路灯作伴。
狂欢过后的寂静最是难熬。
程知微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路边,印象中过了这条马路,再转个弯,有夜班车可以直达她家。
深夜的车不多,但车速比白天快多了,好几辆送外卖的电动车几乎擦着她的身子呼啸而过。
这些“飞车党”不是为了竞技,也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提前送达,能多赚几块钱。
又是一辆外卖车从她身侧驰骋而过,车上放着音响,正播着热烈又高亢的“好运来祝你好运来”,穿黄色制服的外卖小哥不管不顾地跟着音乐嘶吼。
夜深人静,这歌声响起得突兀,但莫名让程知微觉得心安。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马路,这边沿街的商铺都已经关门,人影也不见一个,只有路灯还亮着。
程知微把手机紧紧捏在手里,踩着影子,快速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虽说文明社会,满街都是摄像头,但深夜的街头安全系数并不高。
她孤身一人,很害怕撞上前面酒吧街喝了大酒的男人。
怕什么来什么,前面一群醉汉,正抱着电线杆吵吵闹闹,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荤话。
程知微停下脚步,她不敢过去,心里想着是往回走?还是躲进小巷子等他们走了再出来?
正当她犹疑不定间,那几个人打了起来。
怕祸及自己,程知微脸色大变,拿出手机想打车,可刚打开手机,一道黄色身影在她身边猝然划过。
她吓得尖叫出声。
那电动车又猛地停下,缓缓滑了回来。
“姑娘,这里现在不好打车,你是不是想去公车站?我送你过去吧。”
外卖小哥戴着头盔,看着年纪不大。
程知微摇了摇头,可低头一看,刚刚发出去的网约车单子无人接单。
“我不是坏人啊,这里这个时候,他们天天闹,女生们都不敢走过去。”
程知微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卖小哥无奈地笑了声,打开车后座的黄色箱子,力证自己不是坏人:“你看,我还要去送餐。”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程知微一咬牙,上了电动车后座。
电动车风驰电掣穿过那道酒气糜烂的巷子,很快在公交站停下。
程知微下了车,一声谢谢还没说完,车子又飞快地开走了。
她盯着那没入车流的身影笑了笑,心想这世界上终究是好人比坏人多。
碰巧夜222路车已经进站,程知微连忙上了车。
整个车厢只有她一个乘客,她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到这会儿,精神一放松,困意阵阵袭来。
她神情困顿地挨着窗,睡意很快入侵她的思想,程知微头抵着窗,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是被冷醒的。
车内冷气开得太足,她抱着肩,擡眼一看,头顶的空调风口正对着她吹,冷风灌进衣内,凉嗖嗖的。
于是她动作迟缓地开了窗,闷热的风扑面,凉意被热风抵消。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再次看到那个男人。
因着红灯,两辆车子并排停着,男人坐在黑色轿车后座,车玻璃全敞着,他的神色落寞又疲惫。
程知微想,这座城市这么大,从海珠到越秀,跨了整整一个区,竟然能遇到同一个人,多少也算是种缘分。
她睡眼惺忪地盯着他看。
下一秒,男人也看了过来。
程知微对他笑了笑。
男人并没有回应,只是他的目光也未从她身上移开。
直到绿灯起,黑色轿车比公交车快一步离开,程知微收回目光,揉了把脸,站起身。
“下一站,陈家祠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在后门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