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阴霾
周一,程知微拉着行李箱回气象局。
她今天照常上班,下班后再去白云机场,坐8点50的班机飞往重庆。
吃完早餐,刚给桌上的番茄浇完水,她便被主任叫去。
旅游节目第一集的成绩有目共睹,袁主任毫不掩饰他的喜悦。
程知微猜想,他的喜悦应该来自于两部分。
其一是,这个节目能办成,办好,他升迁有望,程知微知道他觊觎副局长之位许久,这是个上位的好时机。
其二,高晋的赞助是他拉来的,当初要把她这么个小透明推出去令大家信服,主任肯定费了不少心思。幸好,她没有让众人失望。
果不其然,主任在对她一通赞扬过后,提到了高晋。
“高总说了,你很出色。”主任喝了口茶,笑道。
程知微想象了一下那个一向威严的男人口中说出“出色”二字,竟然有些激动。
“谢谢主任当初给我机会。”程知微谦虚道。
主任摆摆手,拿过手机,边划拉屏幕,边道:“我今天看了一些短视频平台,尘埃街也算是小小的破圈了,很多吃播跟网红都去凑热闹。”
这就是热度。
虽然省台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别说全国观众,就是省内观众,也没几个人看。
但如今是新媒体时代,只要有“爆”的潜质,就有可能在煽风点火后,真的火遍互联网。
而卓诚就是这个煽风点火的人。
他把剪辑好的尘埃街短视频发到各个视频网站。
低价,量大,味道好。
这三个客观优点一出,所向披靡。
这超高性价比别说是在北京,放眼全国也没几个地方有。
于是吸引了一大群年轻人前去探店。
“你这次真的抓住了群众的痛点。”主任笑道:“现在经济下行,小资时代已经过了,人总是要回归到真实的生活中。”
“我们的路子选对了。”主任感慨道,又话锋一转:“你这次去重庆,我让整个团队跟你过去,你抓紧时间把剧本写好给我,直接拍。”
“我们趁着尘埃街的热度,再造一个新的话题出来。”
程知微被主任一番话说得斗志昂然,恨不得现在就坐上任意门,直达重庆,不眠不休把第二期成品直接制作出来。
“还有一个事。”主任的话让她回过神。
“您说。”
“你想过之后的路怎么走吗?”
程知微脱口而出:“之后的路?那自然是把《三餐四季》做好。”
“是这样的……”主任顿了顿,看着她,继续道:“这个节目一旦火了,你可能会面临很多选择。”
这个问题,程知微依稀记得,在知粤馆吃宵夜那天晚上,裴简跟林嘉裕提过。
她没想到,袁主任也想这么远。
“说实话,我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直言。
“你是个金子,迟早都会发光。”主任安抚地笑笑:“你以后也有很大的可能走向更好更大的舞台。”
“所以,这个问题你可以想想了。”他缓缓道:“是继续留在气象局,还是从更加商业化的角度发展……”
人都是有野心的,他不信程知微没有。
在气象局,她只是个合同工,虽然工资在这座城市来说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
假如,她成为一个商业主持人,拿到手的钱,是现在的上百倍。
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这事儿不急,你可以慢慢想。”主任道。
从主任办公室离开,程知微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未来的路怎么走?
实际上,她的初衷很简单,那就是能在一档民生节目里做出点成绩。
至于其它的,似乎不是她现在应该想的。
正胡思乱想,手机振动,她打开一看,居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尤靖斐。
“节目我看了,很棒。”
程知微盯着这几个字,忙回复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手术做完了,现在正在化疗。”尤靖斐回得很快。
“我今天刚去看了你的韭菜,长得很好。”程知微把她早上在饭堂大阳台拍的照片发过去。
“饭堂阿姨还问我能不能割下来,都能炒一大盘了。”
尤靖斐说:“没想到这韭菜长这么好,你让阿姨割下来吧,割了还能再长,当给你们加餐了。”
“你快点回来呀,加餐等你回来一块儿吃。”
两人又聊了一些近况,最后尤靖斐说医生叫她了,这才结束聊天。
程知微抓着手机,脚步欢快回工位。
今天的太阳猛烈,大好的阳光正照在那颗结满果实的番茄上。
她给番茄移了位,又俯身,把那几颗饱满的果实摘下。
摘了四五颗,突然看到周叙走了过来。
程知微喊了他一声:“周叙。”
周叙把文件递给同事后,望向她。
她对他笑了笑:“我一会儿洗了给你几颗。”
周叙也含笑点头,朝她走去。
程知微把摘下来的番茄放在竹篮里,粗略数了一下,竟然有三十几个。
“看上去不多,一摘下来还挺多的。”
她拿去洗手间,洗好后,给周叙抓了一把,又招呼众人吃。
一些对种花种菜毫无兴趣的,此刻吃到丰收的果实,也来了兴致。
但也有人边嚼番茄边泼冷水:“我看庄姐那棵西瓜就没怎么长。”
庄瑶的西瓜每长出来便被鸟啄了去,如此反复,没有一个长成大瓜。
久而久之,她自己都放弃了。
“周叙,除了番茄,还有什么好种啊?最好像知微这样能放在桌面上的,结果快的,五颜六色的,看着赏心悦目。”
“你要求这么多,不如直接买水果得了。”
“那怎么能一样?吃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肯定更好吃一点。”
“这番茄确实比外面买的甜。”
众人对种植开始跃跃欲试。
周叙俨然成了这办公室里的种植军师,面对他们一个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耐心地解答。
程知微将口中的番茄咽下,心思也开始痒了起来。
她发现了,种植物其实跟养动物差不多。
动物能陪你聊天,治愈你。
植物一样可以。
办公室不让带动物来,植物却能出现在这里。
她看着被一众同事围在中间的周叙,心想,等她从重庆回来,一定要去趟他家,看看还有什么果苗适合她。
因着这盆结满果实的番茄,程知微现在对种植那简直是信心满满。
……
下午6点,程知微打了下班卡,打车前往白云机场。
在候机室时,接到哇妹的视频邀请。
程知微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轻声细语跟哇妹聊着天。
“程阿姨,最近尘埃街多了好多人,花姨说是因为你的节目播了。”哇妹的语气很是兴奋:“程阿姨你没有骗我,我跟爸爸真的上电视了。”
在哇妹的认知里,上电视意味着成为明星。
意味着成为像程知微那样耀眼的人。
“阿姨当然没有骗你,之后还有几集,你跟爸爸还会出现。”
哇妹笑了,脸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得程知微心里一暖。
“你的疤还痒吗?”程知微关心道。
“不痒了。”哇妹笑道:“都好得差不多了,谢谢程阿姨送的药膏,爸爸说那些药膏很贵的。”
“不贵。”程知微摇头,又问:“上次给你买的零食吃完了吗?”
哇妹顿时面露难色。
许久,她才轻声说:“没呢,我舍不得吃。”
程知微闻言,笑道:“你吃啊哇妹,吃完了阿姨再给你买。”
“真的吗?”哇妹两眼放光。
程知微重重点头:“阿姨今晚要去重庆,我明天在那边买了,给你寄过去。”
哇妹还没出声,倒是她父亲出现了,连忙回绝程知微。
“陈哥,尘埃街最近多了这么多人,对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程知微转移话题。
“影响倒是没什么影响,这两天多了好多年轻饭搭子,不过听花姨说忙不过来。”陈哥腼腆地笑笑:“所以我打算明天下班后,去帮花姨干点活。”
程知微又了解了一些尘埃街的近况,这才收线。
“尘埃街”这一期目前只播了一集,已经有这么大的流量,接下来还有几集要陆续播出,她担心会出现问题。
幸好,目前尘埃街原住民们对这种改变是乐观的。
登机广播响起,程知微收起手机,拿过行李箱去排队。
落座后,她望着窗外,上一次去北京,身边只有周叙。这一次去重庆,已经是整个团队跟着她走。
这一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飞机飞上云霄前,程知微照例戴上眼罩睡觉。
她多少有些恐飞症,而睡过去,能很好地缓解这一个问题。
没想到,这一觉,是她重庆之行睡得最好的一觉。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到重庆,久闻这座魔幻城市大名许久,从前只从文字视频中去了解,身临其境时不禁感慨,山城绝非浪得虚名。
在这里,导航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每天有爬不完的高耸楼梯,走错一个路口又要下楼重新爬。
由于地势原因,她住的酒店那一块儿没有红绿灯人行道,要过马路只能从天桥走。
这几天走的路比她今年走的加起来还要多。
这座特别的城市,也存在着一群特别的人。
她这次的目标对象,就是“背篓专线”这一群早出晚归卖菜的爷爷奶奶。
在重庆,有这样一条特殊的地铁线路——轨道交通4号线,因始发站石船站盖到了村子里,于是有了以下这个奇特的景象。
凌晨6点,天还没亮,石船站地铁口已经挤满了人。从采访中得知,有些人离这儿远,凌晨4点就从家里出发,抹黑走路到这里来。
这当中所有人都上了年纪,一个个头发苍白,佝偻着背,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挑着扁担,他们要赶在6点15分,地铁闸门打开,将这一框框的蔬果送到城里去卖。
而程知微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跟着他们,沉浸式地体验这一天。
最后再以半纪录片的形式剪辑播出。
时间一分一秒推进,终于等到6点15分,工作人员将地铁大门打开,人群汹涌而入。
程知微走在他们中间,紧紧跟上。
为了节约老爷爷老奶奶的时间,安检特意简化,只用金属探测器手工安检。
程知微身旁正站着一个矮小的老奶奶,她的背篓里是新鲜的橙子。
“奶奶,您这背篓里面有多重啊?”
奶奶听不太懂普通话,经旁边一个较年轻的大爷指点,才明白过来。
“60多斤。”奶奶比划了三根手指。
这么瘦小的身体,居然能背60多斤重物。
上了地铁,那奶奶刚好跟程知微同一个车厢。
“记者。”奶奶朝她挥了挥手。
程知微忙走过去。
“给你橙子吃。”她从背篓里拿过三个橙子,递给程知微。
“奶奶不用了。”程知微笑着拒绝:“我这还在工作呢。”
“你吃。”她说完,可能是见程知微没口袋装,于是掏出个塑料袋,把橙子装好:“很甜的。”
程知微见盛情难却,只好收下。
“奶奶,您今年多少岁了?”
“75了。”
这个年纪跟爷爷差不多,程知微喉间一梗,心里闷闷的。
“您有退休金吗?”
“没有。”奶奶摇头。
她说完,旁边那大叔打断她:“有的。”
大叔对程知微道:“我们一个月有100多。”
奶奶又道:“100块钱有什么用,还是得靠自己赚钱。”
“只要活着就得挣钱。”
……
车内很热闹,爷爷奶奶们虽然早起,但是大部分精神雀跃,三三两两聊着天,说着笑。
有人告诉程知微,一定要多夸夸这条线路,就因为有了这条线,他们现在一天能挣一两百块钱。
“城里人都喜欢吃我们的蔬菜水果,因为新鲜。”一个老爷爷对程知微道:“我们这些都是昨天晚上刚摘下来的,好吃的。”
也有那么几个看上去没那么欢喜,比如程知微留意到,有个老爷爷就没坐在座位上,反而蹲坐在车门口,他脚边是两框芋头。
“爷爷,这边还有很多位置,您为什么不坐啊?”程知微走上前去,好奇问道。
老爷爷摆了摆手,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老人家只有一只手健全,另外一只是断臂。
“我衣服脏。”那爷爷强打起精神,对程知微笑道:“我怕弄脏椅子。”
他的衣服,一件晒得发白的汗衫。
“您衣服很干净啊,还是坐到椅子上吧。”程知微劝道。
老人家依旧摇头。
程知微不能理解这种固执,可在半小时后,轻轨进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入车厢,她顿时就能理解了。
一边是光鲜亮丽的白领,一边是“脏兮兮”的菜农。
一节车厢,仿佛被割裂为两个世界。
她清楚地看到不少人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跟嫌弃。
……
在重庆待了一周,程知微的心情仿佛就像这边的天气——无尽的阴霾。
在这里,跟在北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尘埃街一派繁荣,年轻人和农民工的食堂,大家互不嫌弃,互相融入。
而在这里,她只看到了年轻人的不理解,老人的无力感。
多日的苦闷情绪堆积,让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个发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