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此心安处是吾乡
程知微曾在多年前去过一次荔枝园,虽然边摘边吃很开心,但不幸的是,那天回家后,浑身上下起了红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虫子叮咬,吃了好几天过敏药才好转。
所以那之后,她对任何一次“摘果子”活动都避而远之。
可奶奶的盛情难却,她总觉得周叙和奶奶,在冥冥中总能给她一些指引。
于是周六这天,她起了个大早,打了辆车到周叙小区。
她到的时候周叙跟奶奶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她。
周叙接过她的双肩包,无奈笑道:“老人家睡眠短,要你一大早起床去摘荔枝,辛苦了。”
程知微连连摇头:“之前播早间,醒得比现在还早。”
奶奶听着他俩背着她嘀咕,手里摇着蒲扇,催了句:“小满你抓紧时间,清晨摘的荔枝水分是最充足的。”
今天奶奶的状态很好,她认出了周叙,也记得程知微。
这种忽然被人记住的感觉,让程知微无限感动。
程知微扶着奶奶上了车,她们坐在车后座,周叙开着车,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出发。
“我们是去增城还是从化啊?”她好奇问。
“增城。”奶奶看着她,缓缓问道:“你喜欢吃荔枝吗?”
“吃得比较少。”
“怕上火?”
“也不是。”她顿了顿,笑着说:“奶奶,我对一切要剥皮的水果都不热衷。”
奶奶也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那还不简单,一会儿让小满给你剥。”
从周叙家到荔枝园开车一个半钟,他们到时也不过九点半。
程知微下了车,有风吹来,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香,以及淡淡的果香。
院子里有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朝他们走来。
他们快步朝奶奶跑来,个子高的那位微微弯下腰,满脸笑容:“您老坐车辛苦了。”
原来是熟人?程知微侧目去看周叙,想问他,难不成这片荔枝园是奶奶的?奶奶是隐形农场主?
可转念一想,奶奶已经一把年纪,还得了病,怎么说也不可能打理得了这么大一片果园。
在他们之后的聊天中,也确实证实了这个想法。
奶奶不是果园的主人,但这片果园能有今天,全依仗奶奶。
广州自古物产丰饶,仅水果品种就达500多种,堪称“岭南佳果之乡”,其中荔枝最负盛名。
所有人都以为荔枝起源地就在广州,其实不对。
包括程知微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云南才是荔枝的唯一起源地。
而当年从云南将荔枝引进到广州,包括将品种改良,奶奶都参与其中。
这片荔枝园就是她最早负责的种植基地。
因此她对这里有着极深的感情,哪怕这些年意识糊涂,也会在每年夏天,让周叙把她带到这里来。
奶奶跟着两位叔叔走在前面,周叙和程知微肩并肩走在后面。
“奶奶说每次去以前工作的地方,就像回家。”周叙说。
“回家?”她不解。
周叙嘴角牵起笑意,阳光穿过荔枝林落在他身上,让他有种隐隐约约的朦胧感。
“她一辈子都在种地,一辈子都想多产点粮,以前我也不太理解,直到看到一句话。”
他在阳光里看程知微,程知微也擡头看他,他们的目光被风、被荔枝树轻轻地碰撞。
“此心安处是吾乡。”周叙说:“奶奶的心思全在粮食上。”
“巧了,我也突然想到这句话。”她看了周叙一眼,随即匆忙收回视线。
这片荔枝园比程知微想象的大许多。
高个男人是这里的主人,经他介绍荔枝园占地600亩,一共有2万多棵果树。
品种包括妃子笑,挂绿,糯米糍,桂味,仙进奉。
他边介绍边用剪刀剪下一大捧,放在袋子里,又随手拿了一抽递给程知微跟周叙。
“尝尝,我们今年的产量高,品质也很好,桂味纯甜,一点涩味也没有。”
程知微接过,连忙道谢。
“说实话我虽然是广州人,但到现在还没弄懂它们都是什么品种,感觉长得都一个样。”程知微笑道。
这话一出,几人都笑出了声。
周叙拿了颗桂味:“外皮有点扎手,剥开有淡淡的桂花香,核很小,这就是桂味。”
“真的有桂花香?”她问他。
“你闻闻。”他把剥开的那颗放到她鼻尖。
程知微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香的桂花味啊。”
她又问:“为什么我之前吃的没有?”
奶奶回答她的问题:“你之前吃的要么根本不是桂味,要么就是不够纯种。”
“只有高等级的桂味才会有桂花香。”果园主人补充了一句。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无数茂盛的荔枝树排列在广袤的土地上,风一吹,像海浪翻涌。
程知微擡起头,两旁的树高大雄伟,树冠浓密,树枝低垂,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果。
果园主人手里巨大的红色塑料袋已经装满各个品种的荔枝。
程知微朝远处看,看到好几棵被“特殊对待”的果树,大概五六棵,都被铁栏围了起来。
“那边是什么品种啊?”她问周叙。
“仙进奉。”
这个名字对程知微来说陌生,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实际生活中她根本没接触过。
“这个是不是比较贵?”
“市面价格大多在100以上。”
“这么贵。”她又问:“这个品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怎么比其它的贵这么多。”
“正宗的仙进奉对土壤跟气候要求很高,而且只有增城有,物稀价就高。”
“比桂味还好吃吗?”
“比桂味甜点,又有糯米糍的软糯。”周叙说:“一会儿摘一把你试试。”
“别。”程知微笑道:“我鉴赏能力不高,别把好果子糟蹋了。”
他闻言,看着她欲言又止。
两人站在原地聊了会儿天,奶奶跟果园主人早已经离开。
周遭安静,只有风扫枝叶发出的声响。
周叙盯着她的侧脸:“你……”
他像是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程知微没留意到他的异常,她的注意力全落在这片磅礴的荔枝园。
是的,磅礴,满眼都是红,饱满的红,丰富的红。
生机勃勃的果实,是这个夏天对这片土地最好的馈赠。
这一刻,她完全能理解奶奶对种植的执念。
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长出丰盛的果实,这当中的成就感,比任何一份工作都要强烈。
从无到有,从有到丰茂。
她又想起她的旅游节目。
目前只播了两期,也算是从无到有了,而之后能不能实现她最初定下的目标?
她能不能带着这档节目,做到极致?
“小满,小满朋友,过来吃荔枝……”
奶奶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想,程知微回过神,看到奶奶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朝他们挥手。
凉亭的圆桌上摆满了方才摘的新鲜荔枝,上面还带着晨露。
周叙坐下后从中间抓了一把,放到她手边:“这就是仙进奉。”
“你喜欢吃仙进奉?”奶奶笑着问她。
“奶奶,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程知微如实答。
她话音刚落,周叙已经把剥好的递给她,总共有八颗,白晶晶的跟白玉一样。
程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行。”
他倒是坦然地放到她手上,随后继续剥。
程知微吃一颗,他剥一颗。
“果然很甜。”她笑道:“我之前只知道妃子笑桂味糯米糍。”
周叙递了一颗给奶奶,奶奶接过,放进嘴里,边吃边笑道:“我还是觉得桂味最好吃。”
奶奶看着红彤彤的荔枝海,感慨道:“今年的收成是真好啊。”
“种田就是看天吃饭。”奶奶摇着蒲扇,淡淡道:“你们没经历过,我年轻那会儿,粮食可比钱还值钱。”
“那时候没那么多高科技,农民就是靠着老天的心情过日子。”
“天好的时候,庄稼收成好,遇到洪水干旱,一年到头就是白忙活了。”
“农民一年没有收成,那就要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可日子再苦,也得熬下去。”
这些话,程知微也曾听爷爷奶奶提起过。
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文素材,更深层次的内容,她从来没有想过。
而眼下她听到奶奶这这一番感慨,心里面的感触倒是渐渐深刻起来。
“谷贱伤农。”程知微想起在重庆见过的卖菜的老人们,低声说:“农民太苦了。”
“谷贱伤农。”奶奶重复着她这四个字:“粮食收成好,价格被压低,农民挣不到几个钱,要是收成不好,那更不用说。”
“不过也不用小看农民。”奶奶顿了顿:“他们脆弱,但也很强悍,他们比我们更懂怎么活下去。”
程知微跟周叙吃着荔枝,听奶奶说起她当年。
那些被岁月洗刷,本以为会被遗忘却越来越清晰的当年。
奶奶说起被暴雨毁了的实验田,也说起那些黄澄澄收获满满的秋天。
“我们白天收割,夜里躺在地里看星星,日子美得不像话。”
她眯着眼,遥想当年,脸上的皱纹成了一道道见证岁月的沟壑。
而程知微也在奶奶断断续续的碎碎念里,慢慢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她想起她的小时候,是小时候那些吃的喝的,小时候的人情烟火气,小时候所有美好的一切,一点点构建形成了现在的她。
她当下所有的喜欢和热爱,都是来源于小时候。
她也想起现在这份工作,天气预报主持人,以及正在做的《三餐四季》,都是事事关乎民生,她喜欢做也愿意做。
她做这些,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成名或者是为了赚钱。
假如她跳槽去省台,去主持时下火热的音综,去代言,去成名,去活在聚光灯下。
那她就要放弃《三餐四季》,她要亲手推翻自己的理想,推翻曾经的自己……
一想到这里,七月天里,程知微打了个冷颤。
理清心里那一团乱麻般的情绪,她整个人豁然开朗。
她感激地看着奶奶,想说几句感性的话,可被来人打断。
果园主人手提着食盒,小跑进凉亭:“在隔壁农庄买了几个菜,这个农庄特别多城里人过来吃,味道不错的。”
烧鹅,烧鸡,烧排骨,蒸鱼,蒸肉饼,豆豉鲮鱼油麦菜,鸡蛋肉丝炒米粉,马拉糕,一共8个菜,都用铁盘装着。
“这么多菜我们哪里吃得完。”奶奶招呼他坐下一块儿吃。
主人还有事情要忙,把饭菜放下便离开。
三人在荔枝香跟蝉鸣中用着餐。
“好像回到小时候啊。”程知微扒了口饭,突然道。
小时候还在村里,夏天傍晚,奶奶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因为院子四通八达,风很大,很舒服。
爷爷会在厨房里做他最擅长的紫苏炒螺,程知微通常吸不出螺肉,可她爱极了这道菜。
因为这道菜是夏天专属,闷热的夏风,紫苏的香味,辣椒呛鼻,可乐密密麻麻的气泡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一边喝可乐,一边憋红了脸吸螺肉,爷爷奶奶在身旁,笑着喊她用牙签。
这一刻,置身于荔枝园中央的凉亭里,真让程知微有片刻恍惚。
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回到有紫苏炒螺的夏天。
可今年的夏天,去年的夏天,爷爷进了养老院,再也没人给她做紫苏炒螺。
程知微从回忆抽身,眼前多了两张诧异的脸,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