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陈海芯(下)
陆凌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这可能跟他幼年的经历有关,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忙,雇了个远房表姑照顾他,表姑人胆子小性子又沉闷,不会聊天,又不敢带他出家门,害怕出事她要担责。上初中之前,无论在什么场合,陆凌都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初一那年,父母离异,他跟母亲离开,远离了那个沉闷的家,彼时事业还算成功的母亲终于把目光放到他身上,她开始教他社交,教他怎么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那一个。他学得很快,渐渐地,呼朋唤友成了本能。
在英国那段日子,他们有一个华人圈子,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自然是他,起初只有几个玩得还不错的朋友,后来人越来越多,每一次聚餐陆凌都能看到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但他毫不在意,他享受这种被人群包围的感觉,哪怕结账时要花出更多的钱。
他会格外留意每一个落单的人,他能从这些孤独的人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手足无措谨小慎微想融入又怕被拒绝而小心翼翼的自己。
陈海芯也是那个落单的人,那天的游艇上,所有人都有节目,唯独她坐在船舱内,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她寂寥的背影,他没多犹豫,上前搭讪。
那天的她化着淡妆,穿着裁剪简单的无袖连衣裙,可看到她的第一眼,陆凌眼前一亮。陈海芯长得很“港”,像极了香港某位不知名女明星,脸上五官其实不算特别出色,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嘴唇,是一个饱满的M字形,即便她没在笑,但唇角也是微微上扬的。
那天,他教她游泳,带她去浮潜,两人远离人群,一头扎进海里,陆凌早已经拿了潜水资格证,当她的教练绰绰有余,但她是第一次玩,即便穿了救生衣还是害怕。
“我就在你身后,怕什么?”他打趣道。
“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你是不是太自来熟了?”她微微惊讶。
他看着她笑了笑,对着不远处甲板上点了点头:“你看那边……”
陈海芯望过去,一对热吻中的男女。
“他们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他道。
陈海芯收回目光,眼神戒备。
上岸后,他听到她跟朋友讲话,说的是粤语。
朋友问她:“你同Kevin之前见过咩?好似好熟咁。”
“唔系啊,第一次见。”
“距系咪对你有意思姐?(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陆凌听到她笑着说了句:“痴线。(神经。)”
那天过后的每一次聚会,他没再见过她,直到那天晚上。
外婆离世的消息来得突然,接到母亲电话时他刚睡醒,那头一向冷静自持的母亲头一次带着哭腔跟他说话。母亲再婚后,陆凌一直由外婆带着,老人家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着他的人。
“你不用回来,等你从伦敦回来,你外婆都入土了。”母亲收拾好情绪,对他道。
电话挂断后,他久久未能回神,夜幕降临,陷入黑暗中的他躺在沙发上,过了许久,才掏出手机,通讯录列表来回翻了好几次,却找不到一个想约出来说说话的人。
最后,他的手指按下陈海芯的头像,他闭上眼,发现脑子里迅速出现她清晰的脸,距离上回见面已经过去了很久,陆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发了短信:“睡了吗?”
陈海芯答应出来,陆凌起初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你会开游艇,又会开直升机,还会什么?”直升机舱内,她坐在他身旁,问道。
“这些都不难,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她摇头:“这些离我生活太远,学了也用不上。”
两人在半空中俯瞰整座城市,那么多盏灯,却没有一盏是为他留的。那段日子,陆凌刚刚实现财务自由,他的生活正式失去了期盼和追求,他用钞票去换享乐,但欢愉都是片刻的,转瞬即逝,内心的空虚在得知外婆离世后达到峰值。
为什么北欧人民明明是世界上福利最好压力最小的,然而却也是抑郁症患者最多的?不就是因为生活过得太舒适,工作抑或不工作,奋斗抑或不奋斗,都没差别。日子毫无波澜,没有盼头,就是最可怕的。
彼时的陆凌正处于这个状态,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意义何在。
“如果现在坠机,你最想打电话给谁?”他突然问。
意料之中的,她再一次被他吓住。
“我父母吧。”她迟疑地答道,又问:“你呢?”
“没人。”他摇了摇头。
父母都已经再婚各自组织家庭,他亲人缘一向淡薄,这些年除了老外婆,也无人在意他过得如何,如今老人家也离开了……
离开直升机基地,他开车送她回家,车上他问:“你是香港人?”
“广州的。”她答。
她甚至没有礼貌地回问一句他是哪里人,对他的一切并不感兴趣。
下车前,陆凌对她笑笑:“今晚谢谢你。”
陈海芯转过头看他,许久才道:“应该是我谢谢你,又是上天又是入海……很特别的体验。”
之后没多久,陆凌离开伦敦,开始了他的寻找生命意义之旅,他的朋友圈里新人越来越多,两人的联系甚少,只有从她偶尔给他点个赞里,他才会想起,这个仅见了两次面的女人。
第三次见面是在巴黎,说来奇怪,他们明明不熟,可每回重新碰面,都不需要一个过渡期,很快便熟稔起来。
有些人花三年的时间去求爱,有些人却用三天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
在巴黎那三天,对陆凌而言,就像谈了一场柏拉图恋爱,拉拉手搂搂肩,只要肢体一触碰,就是新一轮怦然心动,纯情得他做自我反思。
如果最后一晚,他们能发生点什么,或许他就不会再离开,很可惜,什么都没有,一切发乎情止乎礼。
那之后,他也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只是在旅途中,偶尔遇到些美景趣事,还是忍不住跟她分享。
芬兰的极光,苏黎世的雪景,夏威夷的海滩……
在日本的时候,他拍下富士山的照片,发给她,问道:“我现在在日本,你有兴趣过来玩几天吗?”
他记得她曾经在朋友圈分享过《富士山下》这首歌,还说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富士山。
等了许久才等到她回复:“刚刚在开会,工作很忙,我就不过去了,你玩得开心。”
陆凌看着这条短信,突然对眼下的生活心生厌倦。
风景看了许多,人也经历了许多,但他终究是个没有落脚点的游客,飘荡这么多年,非但没找到生命的意义,这心反倒越来越空。
当晚,陆凌决定回国。
在北京遇到她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更意外的是,她会对他提出那个要求。
“你的想法跟国内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之后你也会遇到很多流言蜚语,这些压力你抵挡得住吗?”他们有过彻夜长谈。
“我肯定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这些问题我肯定都想过,日子是自己过的,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会找别人?”
“那倒不会。”陈海芯对着他笑了笑:“你一直都是我心中首选。”
“为什么?”
“你智商高,长得不错,身高也很出色,各方面来说,你都是最佳人选。”
“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这么好……”
“从孩子父亲的角度看,你确实很好。”她毫不吝啬地夸赞。
那晚,酒店床上,他吻住她那一刻,心里想的是,她的唇果然很适合接吻。两人压抑而克制,却没想到莫名和谐,结束后,她在微喘,他抚摸着她光裸的背,很想再来一次,却知道不合适。
“一次就能中吗?”他哑声笑问。
陈海芯披着浴巾起身,背对着他整理头发:“不知道。”
“如果不中呢?再来一次?”他问。
她转过头看他,眼神暗了暗:“随缘吧。”
她离开后,陆凌尝试过发展新的恋情,可不知道为何,每次跟女伴有进一步接触,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陈海芯,以及他那个未曾谋面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孩子。
以往他们还会在微信上闲聊几句,那晚过后,陈海芯没再出现过。陈希出生后,她也不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不曾发过一条短信,她似乎刻意地想从他的世界里将自己剔除。
陆凌也想过将她忘掉,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日夜备受折磨,推算着日子,终究还是没忍住从北京飞往广州。
血缘是很奇妙的东西,他一个亲缘薄弱的人,在襁褓中的女儿身上找回了血浓于水的亲密感。
“陆凌……陆凌?”陈海芯见他怔怔出神,叫了两声。
陆凌从回忆抽身,神情还未恢复,眼神炙热:“嗯?”
“希希睡着了,你把她放回床上吧。”
2岁的希希很难搞,性格叛逆又乖张,吃饭要爸爸抱着吃,睡觉要爸爸抱着睡,洗澡要爸爸站在一旁讲故事……种种劣行数不胜数。
今天一家三口在逛商场,希希想吃冰淇淋,每个口味都想要,陆凌自然不会逆女儿的意,陈海芯接完电话折返,便看到陆凌捧着十来个冰淇淋球,希希一个球只挖一口,那铺张浪费的德行让陈海芯差点当场吐血。
教训了几句,希希开始假哭,陆凌心疼,便开始劝,气得陈海芯口不择言:“我教育我女儿,你插什么嘴?”
“什么你女儿?我是爸爸的女儿。”希希大胆反驳。
“那你跟着爸爸过吧,我不理你了。”陈海芯撂下狠话,自己离开。
两人成为“队友”关系已有半年,这半年里,陆凌对女儿的溺爱无止境,陈海芯早就心生不满,都说三岁之前要立规矩,现在的陈希根本就是恃宠而骄,无法无天。
回到家,陈海芯还在生气,陆凌带着女儿上前认错道歉,希希瘪嘴用小奶音哭着求饶,哭到后面声音都没了,两人一看,这才发现是睡过去了。
陈海芯知道错不在她,而是陆凌,见他从女儿房间出来,她堵住他的去路:“聊两句。”
客厅里有些乱,地上全是希希乱丢的玩具,陈海芯跪坐在爬行垫上,将散落的玩具一个个捡起放进收纳箱。
“我来吧。”陆凌拍了拍她的肩,让她起身。
陈海芯仰头看他,皱眉道:“你再这样纵容下去,小心自食恶果。”
“她才两岁……”他无奈笑道。
“两岁就不能教育了?你跟外面那些熊孩子的家长有什么不同?”她微怒道。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的。”他拽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起,自己俯下身捡玩具。
“陆凌。”陈海芯居高临下看着他:“我希望下次我教育希希的时候,你别插嘴。”
陆凌没搭腔,过了会,他才起身,看着她道:“如果你的做法是对的,我肯定不会打断……但你想想你今天对了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她……我不太认同你的做法。”
陈海芯咬唇,一下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辩驳。
“你可以带回家耐心地慢慢教,不要在大庭广众训她,明知道她现在叛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别做某件事,她非做给你看。”
她一下泄气:“也不知道像谁!?”
“我小时候没那么调皮,估计像你。”他笑道。
陈海芯盯着他的笑脸,气打一处来:“好的都像你,差的都像我呗?”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稍微敛了笑意:“她跟你长得很像……”
陈海芯反应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夸她好看。
她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瓶气泡水,猛地喝了一口,才道:“我倒希望好的都像你,以后也进藤校……”
“这点我跟你的理念又不太一样,我对她的期望不是进藤校,不是取得多大的成就,她这辈子都能舒心健康地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期盼……”
“既然理念不一样,那就按我的来。”她给了他一个白眼。
陆凌见她想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
陈海芯两只脚打架,一绊就要倒,慌乱之下,另一只手连忙扶住他的肩。
这半年来,虽然日夜相见,但两人很少有肢体接触,今天这是他第二次碰她。
“怎么了?”她看着他,不自然地开口。
他眼睛盯着她的唇,刚喝完汽水,她唇上湿润,亮晶晶的。
“对希希耐心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脾气这么火爆。”他哑声道。
陈海芯挣开手,转移话题道:“很晚了,你回家吧。”
他脸色微变,往后退了一步,低低“嗯”了声。
门合上,陈海芯松了口气,她摩挲着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眼底晦涩不明。
门外,陆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半年来,他每回都会在这扇木门后停留片刻,才提步离开。今夜的他,却不想走。
门被打开,听到声响的陈海芯望过去:“怎么了?”
“明天,带希希去长隆吧?”他走近,犹豫片刻,才道。
“好。”她点头。
半晌,见他还未离开,陈海芯从沙发起身:“还有事吗?”
陆凌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脸,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过分炙热,陈海芯敏感地捕捉到他眼底的火光,她心里明了,顿时口干舌燥。
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下,又曾经有过那一夜,两人这会又都是单身,她并不迟钝,这几天越来越暧昧的相处就是一个信号。
只是她懂得控制自己,为了不让局面失控,她宁愿出去外面找个男人发泄,也不愿意又沾染上陆凌。
“你快走吧。”她微微侧过身,声音急促。
陆凌非但没走,而是向她走近。
腰被搂住,他的脸压了下来,两人的唇只剩下最后半厘米,陈海芯喝住了他:“陆凌……”
他双眸深邃,微微眯起,等着她把话往下说。
她轻轻摇了摇头。
“就一次。”他几乎是咬牙道:“海芯……就一次……”
唇落下那一刻,陈海芯闭上眼,睫毛微颤,她知道,往后的日子里,主宰这段畸形关系的也许不再是她了。
两人没回房,为了不吵醒女儿,都刻意压抑自己,低吟与闷哼从喉结微微溢出,又被对方的唇舌吞没。
衣服铺满一地,她双手扶着沙发,颤颤巍巍地接受他的“暴行”。
那一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会的他还知道控制住力道,还算温柔,今夜的他像极了刚出笼的野兽,獠牙在她脖颈上咬出一个口子,再用温润的舌轻舔。
“陆凌……”她压抑地低喘:“轻点吧……”
“我后悔了,海芯,我后悔了……”
他说他后悔,可陈海芯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一个冲撞,撞得她整个身子扑向前,而后又被他抓了回去:“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她没出声,他碾着她的唇,反复道:“答应我……”
事后,两人躺在地板上,陈海芯身体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他。
谁也没说话,陆凌从身后搂住她,静静等她答复。
突然一声巨响,希希的哭声从房间传来,陆凌起身穿衣,走进女儿的房间。
安抚好女儿,再出来时,见她已经穿戴整齐,整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机会,我可以给。”陈海芯看向他,清了清嗓子:“你可以住进来,至于其它,暂时我还没想好……”
陆凌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此卑微,但见她松口,他喜不自胜。
余生很长,不急于这一时。他自会证明,他是值得的。
这一刻起,陆凌终于有了落脚点,他已经遇到这世间最好的风景。
对于现阶段的他来说,生命的意义已经找到。
(陈海芯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