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止你一个人不懂
顾逸整个人怔住了,梁代文在北京出差,完全没有提自己要来参加年会,而且看节目单上,也根本没有梁代文的名字?
本来紧张得手心沁汗,这棵露脸的树就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因为没有表情,眼睛落到她身上,目光扫描到哪,哪里就一阵发麻。回忆起刚才自己像个电钻一样疯狂甩头,还出言不逊搞得冷场,顾逸还是第一次这么迫切地庆幸梁代文述情障碍,此刻不要生气。
但套在树皮里……真是太符合他的气质了。上楼梯太麻烦,他整个人提起树皮露出两条腿,皮鞋和细瘦的脚踝露出来,人被树皮遮着就没了方向感,顺着台下就走了过去。还剩两步就要迈空,被同事一把拉了回来,树皮轰地落下来露出脸,还是那张见惯了的没表情的样子,台下一阵哄笑……本来被顾逸讲得凉透的场子,就这么救活了。
那首歌大概是员工自己谱词谱曲,歌词配上字幕本该使用绿色,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为了更互联网化用了白底加思源黑体,切换屏幕异常阴间。顾逸也在犯寻思,如此白事的诗朗诵,老板不适的程度应该比自己脱口秀大多了吧?
梁代文在树里随着音乐摇晃,但那个无表情的样子以顾逸的了解,应该是在静等节目结束。她盯着那棵树出神。相处久了,似乎面无表情的脸也能品读出好几种情绪,害羞、呆滞、僵硬……顾逸躲在台下能看清,那个树露出的脸此刻神游在外太空。而他虽然没表情,眼睛还在滴溜溜打转,对于周围耐心又认真的表演者,正发自内心觉得无趣——即便感知不到情绪,他也会觉得这种场合无聊。
肉食动物里,一颗树显得格格不入。
灯光打在前面合唱的同事身上,要命,每个人穿着的绿色文化衫转过来,撕拉贴拿掉,是条符合企业文化的环保标语。顾逸想,这个app的种树功能最大的用途就是按照消费能量查出轨,的确是绿出风格绿出水平。
下了后台脱掉那层“树皮”,梁代文裹在一套灰黑色衬衫和领带中,脸色暗淡,硕大的黑眼圈挂到脸颊。更衣室连着后台在宴会厅旁侧,通道上放着的都是道具,同事来来回回,梁代文看到顾逸时正抬着箱子,出于本能护了她一把。
顾逸躲在身后看着他的肩膀和耳朵,同事谁都没说话,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每个人的招呼都带着笑容。今晚好戏连台,脱口秀演员尬场,脾气暴差的设计师来演植物,没有什么节目比八卦更有趣。顾逸心想,互联网人还是有活力,按理说年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假期之前的一个过场,这种八卦不涉及利益,明明没有咀嚼的必要。
而顾逸躲在梁代文身后,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把她拢在了结界里,她能闻到梁代文身上沐浴露的气味,蹭住之后,他们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
梁代文回到座位上,围坐圆桌的都是穿着晚礼服的女同事,没过十秒钟就站起来去了旁边,靠在墙边看表。有女同事来找他交换联系方式,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歉,掏出黑屏了的手机,耗电结束,婉拒。老板端着酒杯来和他聊天,碰杯是梁代文抿嘴假笑,是丁海寅版本无误。顾逸远远地看着,异常紧张,难道喝完这杯酒梁代文就要被公司开除了吗?
她越想越怂,靠近了梁代文:“你怎么回来了?”
“我闲得长毛。”梁代文揪松了领带,男子气概顺着指缝和领口魅力发散,顾逸看得头昏眼花。他没察觉:“和客户吵了一架被投诉,日程表空了总怕你会冷场,想着来给你打气,再看到你的精彩表现,我觉得我大概要失业了。我问你,脱口秀演出几分钟?”
“五分钟……”
“你备稿子要多久?”
“成稿大概一周……”
“刚才最后那段用了多久?”
“30秒……”
“你胆子几斤几两?”
“……”
梁代文不再问了,领带规整的温莎结被揪得凌乱,顾逸觉得他整个人荷尔蒙爆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你,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梁代文说:“你还要在这儿呆着吗?空气太差,气闷。”
就算梁代文没有表达情绪的正常能力,顾逸也能听懂,他心情不好。毕竟是她先搞砸,自知理亏,收拾了东西乖乖跟在梁代文身后。她横下心想,三千块的演出费大不了不要了,如果梁代文因为他被降职被开除,她就写道歉信,素颜录视频鞠躬,微博发小作文,以后再也不接年会商演。而热血青年一把拉过她的行李箱,放上自己的提包,拖着就走,羽绒衣都不穿。郊区的风让顾逸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以为梁代文可以把衣服递给他取暖,梁代文在十字路口站定——把衣服穿上了。
动作行云流水。
郊区月黑风高的夜晚,梁代文竟然直接叫了辆车回上海。顾逸一边盘算直接开到上海要多少打车费,一边想,这大概是真的无地自容,所以连夜逃回上海去?不对,这人不是没电自动关机了吗?
她吞了口水试探梁代文:“真的会因为我丢了工作吗……”
“你没那么大影响力。”
顾逸被噎得一路无话。梁代文坐上车几秒钟就睡着,没有呼噜也不磨牙,安安静静靠在后排,安稳沉静的呼吸声传染极快,顾逸刚闭上眼睛就昏昏沉沉,梦里她还梳着男孩子的短发,和一个细瘦的少年一起逃课翻墙,骑自行车顺着坡向下冲,回过头细窄英俊的脸,是梁代文。他站起身蹬车超过她,又笑着回头挑衅,路过火车铁轨没来得及刹车,横梁直接震断了
猛地惊醒,自己折成了九十度正靠在梁代文腿上,搂着他怀里那件羽绒服,腰疼,但温暖惬意,大概是几个月内睡得最香的一次。路况颠簸她却很稳,脸颊有只手,顾逸没动,只顺着手指方向品了品,梁代文这颗歪脖老树还没醒,一只手盘着顾逸的头,另一只托着她后脑勺,像即将发出去的龟派气功。
有点屈辱,顾逸睁着眼睛看着驾驶位后座,一定是这个诡异的卡位让她想不出恋爱感的比喻。但这个即兴发挥又冷场的夜晚,她没觉得自己赢了,梁代文温暖的手指让她觉得,她就算是个异类,也有同伴。
她期待着再闭上眼睛还能回到那个梦里,让梁代文再笑一次,而紧接着梦到的是她历次在ounce冷场和忘词的情景,接连的狼狈让她彻底睡不着了,只能在路上悲催地回忆人生,尤其是认识梁代文之后,像是站在一百米障碍赛的赛道上起跑,踢翻了所有障碍物最后还被障碍网死死缠住,固定在扭曲的姿势里提醒自己,没关系,吃的亏都消化好了,以后就会变成一个吃亏不会消化不良的人。
到家之后顾逸整个腰都散了,在电梯间觉得自己像个铰断了的螺丝钉。梁代文全程没说话,她有点心虚:“我搞砸了我知道,真的抱歉,我就是嘴太直,不懂得沟通技巧,上楼手机充好电我立刻下单蔡康永,好好学习沟通技巧。”
“算了吧。”梁代文盯着头顶的灯:“你要是能学会,早就能做个提成丰厚的销售了。在年会这种客场还keepreal,你该去做个undergroundrapper。”
这一怼让她清醒了,梁代文遇人不淑,遇到自己算他倒霉,失业也是活该。
电梯里映出那身商务西装,顾逸也烦了,进门就换回了宽大的T恤:“我大概不能穿正装说脱口秀,那种特别商务的场合,我总会上升价值观,不经意地激怒很多人。”
“你那是不经意的吗。”梁代文从卧室出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难得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头顶被剃秃的那一块露着头皮,提醒顾逸那一哆嗦造成的荣勋。
“主要是男的都西装笔挺的,女的穿的都是小礼服啊。那种把手束在身后的场景,观众又那么多,到头来视频被传到网上认出来,还要judge女生廉价,穿得这么暴露一看就是为了被揩油的。”说完往沙发上一摔。梁代文像是膝跳反射一样立了起来,坐去厨房喝水。
“梁代文,你是坐着会腿疼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坐着你就站到一边,刚才在年会也不坐着……”
梁代文闷声喝水:“你们裙子衣服太短了,我坐在旁边那个视角,不太好。”
顾逸有些发愣,那个大家都在起哄的破冰节目,多数人都在为故意制造的肢体接触和暧昧的动作而狂欢,而梁代文光是坐在那就觉得,不该用目光去占女生的便宜。
这是什么清冷禁欲系人格……杀疯了杀疯了……
在办公室赶了一周的稿子,周五上午支付宝提示到账一千,和顾逸对接的HR在微信又转账两千,留言十分礼貌:“顾老师,我们年会的演出费用支付完毕了哈。”
发了句感谢,顾逸越想越不对,三千块钱的演出费,支付宝转账也不存在扣税,干嘛还要微信单独再分开支付两千,这么大的公司支付三千块也要搞个阴阳合同吗?
作为一个经常贴发票报销的senior,顾逸只想到一种解释:演出费本来就一千块,梁代文跟HR打了招呼,编个马虎眼的理由把钱付了。而他忽略了HR付款也要有截图上传到公司系统,所以这三千块就拆开了。
她不是那种憋得住的人,直接就问了HR:“请问,Devin介绍的这个演出,是不是很来就只有一千块演出费呀?”
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被你猜到了。我和Devin私下关系还行,他就拜托我说能不能帮个忙。他说脱口秀本身收入都很低,公司大可以编的高一点,用这种方式体现价值,你可能会对演脱口秀更有信心一点。其实他也是个签约的独立设计师,接case分成的那种,根本没必要出现在年会,他还特意为了你跑过来演棵树……”
顾逸像是被直接打了三针肾上腺素,自行车骑出了摩托车的气概,准备回到家直接逼问梁代文。而在电梯推开门正好看见拿着球拍准备去打壁球的当事人,她一把把梁代文推回去,电梯里被楼上的人按动,失重的一瞬间她脱口而出,你有述情障碍对不对。
梁代文看了她一眼,如果是正常男人现在应该眉头紧锁略显吃惊了,他这张被熨斗烫平的眉头没有反应:“你怎么知道的。”
“关醒心告诉我的。她说,你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和传达出的情绪,只有10%。”
“你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但帮我个忙,别让别人知道。”
梁代文很讨厌用“帮忙”,说出口就是弱者了。身后有一家人推着婴儿车进来,顾逸被顺势挤到了梁代文胸前,身上的气味攫住了她,他礼貌地换了个方向,把顾逸调转到角落护着,这一转她的心彻底裂开了,梁代文,平平无奇的留情高手,民间散装芳心纵火犯。而悄悄抬起眼皮看了一秒,梁代文连耳朵都没红,她又有点丧气——没有感觉,没有。
等人都走出去,电梯恢复两个人,她迅速弹到另一边:“我保证不说出去。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对我做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挑中我做可以倾诉的朋友,觉得我和你一样是异类,或者单纯觉得我倒霉需要拉一把,还是——喜欢?”
说完她有点后悔,但她不能再在梦幻的泡泡里看世界了,被恋爱判死刑的人吹出的泡泡是氧气花房,戳破了会更难呼吸。
“我看到你,也会不太舒服。我说不上这是个什么感觉。”
顾逸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梁代文,曾经对前女友的不太舒服,终于也到了她的身上。什么意思?正准备追问一句,电话突然响了。另一头声音带着哭腔,是关醒心:“梁代文,我在酒店,买了炭。我……可能不想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