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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封协议待审核 正文 第三十章 我不劝你回来了

    互联网的记忆是短暂的,网民的关注点也总是很容易转移,祁岚运气好,第三天的时候正好有一对堪称互联网模范恋人的明星爆出早已分手的消息,加上官方已经给出通告,驳斥了所谓的“替罪阴谋论”,群情激愤的吃瓜群众纷纷散去,鬣狗一般成群结队地扑向了下一个热点,开始撕到底是男方出轨还是女方出轨的问题。

    网民的愤怒总是来得快去得快,来的时候恨你不死,去的时候又仿佛集体失忆。

    更何况这次案件的死者本身就是校园暴力的施暴者,在网络上的三观趋势之下,他死有余辜。

    仅剩下的黑点就是私生子和祁岚边靖的花边消息,祁岚心大,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才懒得管这些风言风语,边靖就更加不为所动,私生子这种骂名,他背了十几年了,也不在乎多几个人骂。

    祁岚被律所合伙人约谈了几次,暂时停掉了工作,律所里有人背后悄悄八卦她和边靖,她还能笑着回怼,说我和谁谈恋爱跟你们有关系吗?莫不是嫉妒我找了个小奶狗?来我给你指个路出门右拐就是X大,再过两个月就是新生开学季,到时候大把的小鲜肉从全国各地过来,不妨去碰碰运气。

    她话说得硬气,但事实上,她和边靖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那天徐霁问她和边靖是什么关系,她说不知道,其实是真的不知道,喝多那天她干了个蠢事,凌晨醒来的时候翻身动作大了一点,碰到了手边的水杯,把睡在酒店沙发上的边靖吵醒了,她觉得自己被人捡尸了太尴尬,就没睁眼,继续装睡。

    边靖没发现她装睡,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杯子,又收拾了一下杯子,祁岚感慨了一下这小孩真是好脾气。

    然后她就感觉到自己额头被人碰了一下。

    触感温软,还有少年人略显急促的呼吸落在刘海上。

    祁岚一下子就懵了,闭着眼睛一直发呆到早上六点,听见边靖出去了,她一跃而起,火速套上外套和鞋就跑了。

    临走发现门口的落地镜上贴了个纸条,边靖说去给她买早饭了,如果醒早了可以再睡一会儿。

    后来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有意无意地冷落边靖,不管是从职业还是从年龄考虑,她都不该真和边靖发生点什么,但边靖却似乎毫无所觉,仍然每天早上发消息问好,晚上会说自己一天的行程,并且给她发几张自己的漫画。

    祁岚心里清楚边靖对她非同寻常的依赖感,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边靖这个人活得太孤单了,总不愿意给别人带来任何麻烦,说他懦弱也好,说他纯善也好,祁岚对他始终硬不下心来。

    一直到那天在天台上,祁岚主动抱了他。

    然后祁岚发现,其实自己并不介意跟边靖发生点什么,最开始对他的同情早就变了质,她看见了这个少年许许多多的缺点和更多的优点,然后觉得他是个很好、很可爱的人。

    网上和同事的风言风语她都不在意,但是还没来得及把两人的关系捋清,边靖母亲再一次进了医院,算一算,两人已经一周没见面了,仅有的联系是几条清晨和深夜的问候。

    多想无益,祁岚在工作之外一向是个晚期拖延症患者,得过且过罢了,总归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至于这次网上的事件,影响着实有些坏,然而回家反思了好几天,祁岚只想明白一个道理。

    于是她给徐霁发了个消息:

    师姐,我不劝你了。

    徐霁正吃着卢霖送来的早饭,冷不丁看见这条消息,愣了好一会儿,回了个意味不明的“嗯”。

    祁岚的未尽之言徐霁听出来了,没自己经历过的事儿,任何评价和建议都显得苍白无力。

    祁岚的风波比起徐霁当初所遇到的,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毛毛雨。

    因为在徐霁的案子里,有一个完美受害者,就是死者的妻子王凝,而徐霁,无疑是加害者那一方的人。

    徐霁始终记得那天,她走出法院,室外阳光普照,一片晴好天气,阳光落在法院外的景观水池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在这一刻来临之前,她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坚持,不能为任何因素所动摇,无论是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还是时不时收到的恐吓包裹,她把自己紧绷成一张弓,终于坚持到了这一刻。

    她对着阳光笑了笑,然后,仿佛某种把她隔绝在所有恶意之外的屏障轰然破碎,阳光裹挟着巨大的谩骂吵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

    她抬起眼睛,阳光之外,是黑压压的人群,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

    但是他们把歇斯底里的愤怒全部给了她,徐霁就在这由最恶毒的诅咒和最肮脏的谩骂所组成里的潮水里摇摇欲坠。

    此前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弛成耄耋的老人,她甚至还扯了扯嘴角,然后在保安的护送之下坐进了自己车里。

    车开出去不到十米,被人硬生生逼停,砰的一声撞在水泥路障之上,徐霁抿着唇,隔着车窗看着那些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车载电台被她打开了,此时正播放着一首甜腻的情歌。

    有人手持钢管冲上来,砰地一声砸在后视镜上,徐霁像一个电量不足的机器,缓缓扭过头去,费力地通过那人的口型辨认出他在咒骂些什么。

    又一声沉闷的碰撞声,车窗玻璃应声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痕,徐霁甚至能推断出,这样的撞击再来两下,她就会被碎玻璃兜头罩下。

    可她一点也不害怕,或者说,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压抑了太多天的情绪把她击垮了,她觉得自己从法槌落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

    有保安赶到,人群被驱散开来,徐霁愣了愣,下意识地踩下了油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又是怎么打开门,把自己放进卧室的**的,当她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的深夜。

    徐霁想,自己坚持真相,是没有错的。

    可是所有人都说她错了,她是不服的。

    她自虐般地开了电脑,登陆社交网站,她光鲜的认证账号之下充斥着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徐霁一条一条地往下翻,她执拗地滚动着鼠标滚轮,试图找出一个支持她的言论。

    可是没有,一条都没有。

    蓦地,有一条私信跃入眼帘,头像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她问:姐姐,在吗?我有个法律问题想咨询您一下,不知道有没有空呢?

    徐霁鼻子一酸,仰起脸,她想,她没错,总有人没有把她视作凶手的帮凶,还愿意像从前一样,来询问她法律问题。

    她几乎是抱着虔诚的感恩心态回过去:在的,请问你想咨询什么?

    那边几乎是秒回:

    咨询您什么时候去死呀!您还没有去死呢?真是可惜了,血馄饨好吃吗?吃饱了就去死吧,无耻的凶手可以脱罪,你也不能呀,你活着,死者怎么能安心投胎呢?所以求求你赶紧死了吧!

    恶毒的言辞一条接着一条,显然是早就打好了只等着复制粘贴,徐霁眼前一黑,手抖得握不住鼠标,连拉黑对方都做不到。

    她陡然感觉出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光着脚冲进了洗手间,顾不上地砖的湿凉,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她干呕着,身子蜷缩成一个狼狈的弧形,长发胡乱绑着,几乎垂进马桶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五脏六腑、把这一身血肉、把自己的大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坚持……把这世界所给予她的一切都吐出来,她想这一切都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她什么也不想要了,让她还回去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可她已经一天水米未进,最后呕吐出来的只有三两口酸水而已,也许过了半辈子,也许只有几分钟,她终于压下了呕吐感,狼狈地抬起头来,因为呕吐而导致的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双眼通红,昨天没卸的妆全晕了,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丑得像一个恶心的怪物。

    她又神经质地笑了笑,恶心就对了,这世界这么恶心,她自己自然也是恶心的。

    徐霁伸手,在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点了点,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嗓子低低道:“你、活、该。”

    办公桌的角落里也有一面小镜子,徐霁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面孔化着淡妆,眉目平和,仿佛是一个正常人了,她牵了牵嘴角,心想,我好歹是熬过来了。

    无论失去了多少,至少楼下还有个人愿意做她的追求者,关心她每顿饭吃了什么,关心她忙不忙、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