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霁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是一个善于逃避的人,从前,当她有着明确的职业目标的时候,她可以短暂地战胜这种逃避本能,但当初那个跟头摔得太过惨烈,又或者说,是长久以来辛苦支撑、企图得到一个肯定的沙塔轰然崩塌。
离开岗位、离开行业、离开所有可能的相关人,她花了不短的时间来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努力扬起脸来,以为自己可以换一种生活。
平静的生活偶尔会给她一种她已经成功的错觉,卢霖带来的恋爱感觉也并非掺假,但生活越是安稳甜蜜,她反而越是战战兢兢起来。
就像是穷人在祈祷了一万次天降横财之后梦想成真,抱着装满金币的口袋不知所措。
怕自己在做梦,怕金币被别人抢走,怕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把金币弄丢,于是只能做一个小心翼翼地守财奴,近乎贪婪地珍惜拥有金币的一分一秒。
与徐霁相反的是祁岚,她向来不惮直面最大的恶意,徐霁知道她有时候甚至没事儿开小号上网看那些诋毁她的言论,一边看一边津津有味地点评,说这个想象力丰富那个剧情太蠢云云。
她能理解正常人面对这种浓重的恶意之时的恐惧和压力,但她足够内心强大,可以毫无压力地消解掉,甚至还有余力跟骂边靖的人对喷一下午不落下风。
同样,徐霁一直逃避的案件,其实祁岚一直都在关注。
徐霁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卢霖一起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打算这样消磨一整个悠闲的周末下午,消息框弹出来的时候,徐霁愣在窗前,被对面收了人头。
祁岚说:师姐,罗中林认罪了,人是他杀的。
徐霁半天没反应过来,旁边卢霖开镜点射,把对面房子里的一个人打倒,躲了个侧身,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徐霁的头发,哄小孩似的轻声道:“等我清空p城给你报仇。”
徐霁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切换到观战队友的界面,看着卢霖丢了个烟,从另一侧翻身下楼,丢雷,上楼,清理了剩余的两个人。
西南方向楼顶上有个人听见枪声蠢蠢欲动想来劝架,卢霖借着掩体上了另一栋楼的楼顶,换上98k,一枪爆头,是个独狼。
另一队还剩两个人,不打算再打,开车跑毒,刚冲出p城外的壕沟,被卢霖M762一梭子扫下来一个,另一个犹豫了一下,车子拐了个弯大概是想找近处的掩体救人,被卢霖直接打爆了吉普。
至此,p城一片安宁。
双人四排,此时场上人还很多,卢霖没跑毒,从盒子里找了个雷,打算退出来跟徐霁重开。
徐霁一直呆呆地看着他操作,自雷的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她竟然毫无理由地红了眼眶。
趁着在素质广场等待的功夫,徐霁借口去洗手间洗了把手,再回来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情绪,和卢霖继续打了好几局,还吃了一把鸡。
次日上班,卢霖收到了徐霁请假的消息。
卢霖望着消息框里两句简简单单的话苦笑。徐霁没有事事向他汇报的义务,他也没有干涉她的权利,但说不失落是假的,徐霁对他、或者说徐霁跟任何人,都隔着一层。
假如换个别的谁,也许会靠着强势的态度去跟这层屏障死磕,去吵、去闹、用彼此最激烈的情绪去碰撞,逼得徐霁不得不跟他坦诚相待,但他毕竟做不到。
只要徐霁有一丝的退缩,他就会先她一步去松手。
就好像当初离婚一样。
是他喜欢得太多,表露得太少,畏手畏脚,踌躇不前。
徐霁买了回G市的车票,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卢霖外公家所在的小镇。
祁岚跟她大概说了一下案件的事儿,警方找到了新的证据链,罗中林杀人证据确凿,但警方传唤的时候却没找到罗美林。
当初留下的通讯地址早就人去楼空,就连罗美林老家父母也不知道罗美林的踪迹。
当然,徐霁知道她在哪儿。
小镇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夏天到了,水果摊多了起来,西瓜一元一斤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徐霁径直打车到了花店门口,却只看见了门面出租的白色打印纸。
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门,里面还有没搬空的花架和一些装饰用花瓶,甚至还有零星几束花,破败枯萎,不复从前颜色。
徐霁站在门前,昨天一夜没睡,决定来找她谈谈,她有很多疑惑想要问罗美林,从前觉得不必问、不敢问,现在她却生出一点撕开疮口孤注一掷的勇气来。
从前她担心自己的坚持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担心自己所受到的那些谩骂诅咒都是她应得的,她不反驳,不代表真的愿意接受,她只是个平凡人,当一万个人都对你嘶声大吼,说你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时候,她其实没有那个自信再去辩解自己是唯一正确的那个。
现在,至少证明,她没有做错。
但是一纸出租转让的声明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恍惚间明白,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放大自己的感受,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全部,但对于其他人、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不值一提。
当初关于她的负面评论早就被祁岚动用父亲的人脉清理得七七八八,曾经红极一时的法律科普认证账号也被清空了内容关闭了私信。
她从网络上消失了一年多,如今再看见案件昭雪的吃瓜群众们,有几个真的记得当初他们曾经肆意辱骂过一个坚持真相的律师。
徐霁孤孤单单地站在花店破败的门匾之下苦笑。
旁边冷不丁有人道:“哎哟老爷子,我都说了,这家花店关门了,我们去街尾那家。”
“不去,”拐杖用力戳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家没有囡囡喜欢的茉莉。”
“那咱们回家行不行,家里院子里不是种了很多茉莉的?”
“家里的茉莉死了,不开花。”
“没死啊,就是长得比较慢,都长花苞了,过些天就开了——哎你是,是小徐啊!”
宋阿姨一手拎着帆布包,里面装着些新鲜的蔬菜,一手虚扶着老爷子的手臂,见到徐霁一脸惊喜,继而下意识四周看了看:“卢霖他也回来了吗?怎么没提前跟我说?”
徐霁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他没回来,我是来找一个——熟人,不过她好像已经搬走了。”
宋阿姨奇怪道:“哎,你认识小美老板吗?”
“算是吧!”
“那可真是巧了,小美老板人美心善,花儿品种多价格便宜,还会细心教人养花,你说我们这些农村人,有几个会有耐心侍弄花草啊,一时新奇买几盆回去,过不了几天就会死。别的花店老板巴不得你的花早点死了他好再卖新的,但小美老板不一样,她是真喜欢花,养得半死的花丢过来,她还能给你折价换一盆新的,半死的她养上十天半个月又能活过来……”
宋阿姨絮絮叨叨地说,中途又试图把生气坐在台阶上的老爷子拉起来。
“不过小美老板上周就搬走啦,走前送了大家好多花,我是她老客户了,也分了几盆茉莉,老爷子就认识茉莉,三天两头闹着要买。”
“您知道她搬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小美老板是外地人,她说要回家,家里催她相亲呢,听说她老家蛮远的,也不知道在哪里呢!哎小徐,要不然你跟我们回家吃顿饭吧,早上买了新鲜的鳜鱼,清蒸滋味儿最是鲜甜。”
徐霁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稀里糊涂地被宋阿姨拽着同行,手里还搀了个手脚不利索的老爷子。
宋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们年轻人有劲儿,我有时候都扶不动这老爷子,哎真是老了,腰不太行,对了小徐你没什么急事儿吧?”
“没……”徐霁讷讷摇头。
“那就好,走吧走吧,回家,今天老爷子闹着要来镇上溜达,午饭要耽搁一会儿了,对了,昨天烤的小饼干还有,你可以先吃点垫垫肚子……”
长长的乡镇柏油马路慢悠悠地蔓延向前,一行三人速度很慢,宋阿姨絮絮叨叨地说,徐霁略显生涩地应答,加上一个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奇怪言语的老头子。
刚刚站在无人的店铺前那点萧索苍凉,被宋阿姨满是烟火味儿的絮叨一冲,只顽强地挣扎了两下,竟然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