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律师:
对不起。
除了这声毫无意义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什么,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但我依然还是想为我的愚蠢向你道歉。
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比如我最开始为什么会认罪,比如后来我为什么会配合你的调查,比如最后我为什么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却非要在记者面前演那么一出,并因此而毁掉你、毁掉我自己的名声。
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愚蠢。
其实,你应该记得,你不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律师,在你之前,我有接触一位姓胡的律师,但是他最终没有接下这个案子。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说是听人介绍,你很擅长这类案件,但我其实没告诉,这个听人说,就是听胡律师说的。
我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胡律师四十多岁的年纪,想来可能比较爱惜羽毛,不愿意接我这种案子,而我在网上查过你的一些资料之后,发现你确实在这类案件上有过很厉害的先例。我当时想着,或许你真的能救我。
救我的意思,不是指替我脱罪,而是既能替我脱罪,又不能查出真凶。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的是吓疯了,我生命里所有的自私和阴暗,都被我用在了你——一个来救我的人身上。
我的确没有杀于震。
但我一直以为,于震是王老师失手杀死的。
我想过认罪,我也确实这么干了,但与此同时,我又十分地贪生怕死,纵然我已经活成了这个难堪的样子,我依然还是想活下去。
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已经从王老师的口中得知了我的故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这样一个在恶意之中长大的人,对于活下去改变命运,有多么地渴望。
去年的一月三号,是这件事情的开端。
那一天,我又撞见了于震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这些年我撞见过太多次了,事实上,于震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会发现,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他说那些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我,则是一个知情识趣、还能为他处理麻烦的情人。
当他喜欢那些女人时,我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助理的角色,并适时地提醒她们,不要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于震讨厌被女人缠着,尤其是,大部分接近他的女人,都是带着昭然若揭的某种心思而来。
所以,当他厌烦了那些女人,又或者是那些女人不甘于和他的关系仅止于此的时候,我便需要扮演一个兢兢业业的清道夫的角色。
比如说去挖掘一下对方不能见人的秘密、调查一下对方的家人朋友、谈一谈能接受的支票额度什么的。
这些事情我做得很熟练,并且总能做得很干净。
这也是于震对我最满意的地方。
但是那天的那个女人不一样,她年纪不轻了,跟从前那些莺莺燕燕完全不一样,她的气质谈吐、衣着打扮,都显示着她和那些为了钱而接近于震的女人不一样。
而于震看向她的目光也同样不一般。
那种眼神我其实很熟悉,因为在学生时代,很多男孩子都那样看着我,那是一种无视对方所有缺点,盲目憧憬的眼神。
我简单查了一下,那个女人是一名作家,算半个公众人物,成名二十多年,有过不少耳熟能详的作品。
而那些作品中的绝大多数,我都在于震的公司或者家里见过。
而于震显然并不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
于震只是崇拜这个女人而已。
我私下找了这个女人,我问她想怎么样?以她的名望地位和身家,根本不用图于震什么,甚至还会因此惹一身腥,我当时想当然地以为,公众人物,总归是要爱惜羽毛的。
可我错了,那个女人看着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无知的孩子。
她对我说:“图什么?图刺激啊!”
她抽着烟看着我笑,说小姑娘,你太幼稚了,我只是需要爱情,于震他恰好能够给我想要的爱情,所以我就和他在一起了,你不要跟我讲什么道德是非,也不要试图威胁我,说真的,我的钱已经赚够了,我的作品也到了瓶颈期,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需要爱情的刺激而已。
再说了,你以为所谓的公众人物会在乎这些吗?你以为我的读者们会在乎这些吗?不会的,普通人的记忆太短暂了,他们也许会一时地义愤填膺,然后只要我再出一部好的作品,他们又会忘掉一切,转而来吹捧我,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
我当时无言以对,以往面对那些女人之时的底牌,一样一样被她击溃。
二月十四号,情人节。
于震是个很会做样子的男人,尽管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王老师的事情,但每年的情人节,他还是会精心准备好九十九朵玫瑰,并提前预定一家餐厅,陪王老师过节。
但是那天,我没有在他的办公室里见到玫瑰。
但我在他的抽屉里见到了几张纸,上面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字。
我当时觉得浑身发冷,这些年,我以为我做得很成功了,我没有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和于震发展出稳定的关系,没有让任何人影响到他们的婚姻,因为王老师想要维持这段婚姻,所以我不惜一切也想替她维持住。
但现在一切都要改变了,于震为了那个女作家,考虑了离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阻止别的女人,不过是仗着自己无所求、而她们有所求,并且在于震对她们只是抱着玩玩心态的前提下而已,但是对一个比我还要无所求,而于震处于主动追求一方的女人,我一点办法没有。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女作家的资料,和一些她和于震的照片匿名发给了王老师。
但我没想到的是,王老师在收到邮件的第二天就联系了我,这些年我和她早就断了联系,虽然我的号码一直没有换,但王老师也从来没主动联系过我,而我更不可能有脸面去主动联系她。
她联系了我,跟我说,想和我当面谈谈,就在我的公寓。
我惶惶不安了一天,无论如何,这是这些年我和王老师的第一次见面,我想更正式一些,于是当天下午,我出门买了一些菜,想给她做顿饭。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偶尔会给她做饭,但那时我的厨艺非常糟糕,后来我厨艺练好了,便只有于震一人尝过我做的菜。
下午六点,我回到小区,在门口远远看见了王老师的车,但是是从小区里面驶出来的,王老师一个人开着车,她没有看见我,但我看见她的脸色很不好。
我匆忙上楼,见到了进气少出气多的于震。
当时我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我想一定是王老师杀了他,王老师来找我,结果正好撞上了于震,再加上她刚刚收到于震和女作家的资料,他们一定是起了冲突,于震肯定把离婚协议书的事儿提出来了,王老师那么坚持这段婚姻,怎么可能受得了,她一定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失手杀了于震的。
我想报警,想打120,但我又不敢,然后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于震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离婚了。
死了,我也解脱了。
于是我用刚做的指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些抓挠的痕迹,伪装成是我和他厮打过的模样,然后我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防止被人查到有关王老师的痕迹。
然后我报警自首。
当然,我现在知道了真相,我当时是有多愚蠢,才会相信王老师会杀人。
事实是那天在我出门之后,我的弟弟罗中林就去了我的公寓,他是守着小区门口看见我出门才进去的,因为半个月前,他欠下高额赌债,找我要钱,我没有给。
他想去我的房子里偷点钱,结果正赶上于震来拿一份落下的资料,于震是从地下车库上电梯的,和出门买菜的我正好错开没有遇上。
罗中林认识于震,但于震不认识罗中林,罗中林不敢跟于震正面起冲突,便躲在楼道里,想等于震走了再进屋偷钱,谁想到王老师也提前到了。
她和于震正面撞上,起了冲突,大概是为了我,王老师说了于震很多不堪的事情,两人大吵一顿之后王老师先走了,于震被心思活络起来的罗中林堵在了屋里。
罗中林用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威胁于震,让于震给他钱,于震当然不愿意受人威胁,再加上他和王老师争执一场,正在气头上,两人就动了手。
罗中林失手杀了于震。
甚至,在我打扫房间,伪装痕迹的时候,罗中林就躲在我的房子里。
他听见了我做的所有事,听见我报警自首。他有着和我父母一样自私又尖酸的聪明,他认为这个结局很好,我替他顶罪,回头等我死了或者什么,他只要和我的父母一起闹一闹,就能拿到我的钱。
多么一举多得的事情。
为了不让人怀疑到他身上,他在小区里避开监控整整躲了三天,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找不到更多证据的原因。
但罗中林忘了,我和他一样,继承了父母自私的聪明,我并没有做好牺牲的准备,我想活下去,我疯狂地想活下去。
然后我遇到了胡律师。
我告诉他,我没有杀人,但我不能说出真凶是谁,我问他能不能救我。
他说他救不了我,但徐律师你可以,前提是,我不要提及任何有关真凶的事情。
在了解了你之前的一些案例之后,我发现你对于真相有着异乎寻常的追求,我非常担心你会查出王老师,于是我又问胡律师,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去查真凶。
胡律师说,很简单,制造舆论就可以。
只要我不在乎名声,把这件事的舆论声势浩大地炒起来,把徐律师你的名声毁掉,甚至逼得你不得不暂停工作,那你就不会再去深入调查真相了。
这是一个极度自私、极度恶毒的做法,但我当时认为,可行。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名声算什么,职业算什么,这一切都不能跟生命来相比。
用你我的名声,和你的职业,来换我和王老师的生命,尽管自私,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就好像一个从来没有吃饱饭的人,用一辈子不能吃肉的条件,去换一辈子可以吃米饭吃到饱,我觉得非常可行。
甚至,我还自作聪明地想到,在这场舆论之中,我要把王老师塑造成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形象,这样她就能全身而退,甚至,就算因为我的疏忽,留下了蛛丝马迹导致你们查到王老师身上,完美受害者的舆论形象,也能给她最后一道保护屏障。
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是吧?
这个计划里,所有人都是受益者,除了你,徐律师。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胡律师果然如他所言,把舆论做得轰轰烈烈,把王老师塑造成了一个完美受害者,而你,徐律师。
你也成功帮我脱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