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万事开头难，但其实鹿絮觉得，这个难，还要难在开头之前。
决定是否要去做一件事，更难。
对于做视频，鹿絮是真心喜欢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去旁听编导课程，但一直以来，她也没有想过拿这个正儿八经当职业。
原因很简单，当导演，一讲资源人脉，二讲钞能力。
没有资源人脉，你拍的东西连往哪儿放都不知道，更别说出头，再说钱，且不谈多少新人导演一开始只能自掏腰包下血本，光是拍摄设备就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而鹿絮说实话，穷怕了。
钱是人的胆，也是人的尊严。
鹿絮豁不出去，所以她宁愿找一份安安稳稳收入并不高的工作，至少旱涝保收还有五险一金。
是之后新媒体平台窜天猴一样的发展给了鹿絮新的机会和野望，一架手机，一个云台，一个注册个账号就能发布作品的短视频平台，无数素人up主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只要作品足够好，加上一点点机缘，就能让他们收获百万千万的观众。
鹿絮偏爱记录片，尤爱人文纪录片。
她自幼没有父母，寄养在亲戚家，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知道婶娘对她的笑脸底下藏着心不甘和情不愿，但也同样知道心不甘和情不愿的尽头藏着对她的怜惜和温情。
她敏锐而又乐观，不至于为了那份心不甘情不愿去钻牛角尖，但也同样不会轻易被那一点点的温情所打动。
人是很复杂很有趣的生物，心思幽微又善变，就像一颗洋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而每一层都不尽相同，甚至是截然相反。
她喜欢挖掘那些普通人藏在细微处的故事。
但是她真的要把这份爱好彻底变成事业、从此镜头里的一切都带上商业符号吗？
鹿絮不知道。
新一期的视频选题已经做好了，拍的是奶茶。
也是机缘巧合，闺蜜群里的富婆朋友任旸终于不满足在自己的小城市里折腾了，把奶茶店开到了这个城市里。
其实这也是鹿絮对于视频变现的一种尝试，前有《舌尖上的中国》珠玉在前，短短几分钟的出镜就带火了一片真真假假的网红店，引发无数网友前去打卡，鹿絮觉得，相对于当下流行的“探店”短视频，以食物、以及食物背后的人文故事入镜，应该更加柔和且易于接受。
任旸的新店正在装修，鹿絮带着手机就去攒素材了。
最近天冷了，鹿絮把自己穿得毛茸茸的，她长相是那种俏丽的风格，大眼睛小瓜子脸，刻意扮得粉嫩嫩毛茸茸的时候看着和二十岁也相差不大，跟她风格完全相反的就是任旸了。
隔着一条街鹿絮就看见了任旸，一双逆天大长腿包裹在紧身牛仔裤里，高筒马丁靴蹬在人字梯上，大冬天她也只穿了一件厚牛仔外套，正戴着工装手套亲自挂招牌。
鹿絮看得心惊肉跳的，也不敢打扰她，等她挂完下来，隔着三四步呢，她就跳了下来。
“鹿絮！”任旸笑着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
任旸身高号称238，但实际上穿着人字拖和号称280的男生站在一起，比人家高出一拃长。
她比鹿絮大一岁，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从西北某城市搬到南方小城，妈妈在鹿絮她们高中门外开了一家奶茶店，任旸比鹿絮高一届，时常在店里帮忙，鹿絮那会儿每天放了学会去奶茶店打工，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任旸仗义豁达，自认没有学习的脑子，只上了个大专，毕业后回老家接手奶茶店，两年内开了十三家分店，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奶茶品牌。
为了改良奶茶的配方，她特地跑了趟台湾，顺便还在广东福建一带逛了半年，把凉茶、果茶的一些特质吸纳进来，不断创新，之后又趁着互联网的东风，做网红品牌。
鹿絮接住任旸，她身量不算娇小，但是被任旸一衬，活生生就变得小鸟依人了起来。
任旸摘了脏兮兮的工装手套，手冰凉的，她也不客气，憋着坏就捂住鹿絮的脸，然后在鹿絮的惊叫声中满意地狂笑。
实在太冷了，鹿絮拍了一会儿，两人便去旁边的咖啡厅吹暖气。
“唉，想喝你家的奶茶。”鹿絮苦着脸揭开咖啡杯盖，又倒进去一包糖，“奶茶，我的生命之源。”
任旸的咖啡没加糖，她面无表情喝了一口，先教育了鹿絮一通：“你少加点糖，吃多了皮肤容易显老，你看看你这个皮肤——哎算了，你皮肤挺好的。”
鹿絮笑呵呵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任旸幽幽补上一句：“一看最近就被滋润得不错。”
鹿絮：……
我不是我没有。
鹿絮艰难地捂住眼睛，试图反抗：“我觉得，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孩才会一见面就聊男人。”
任旸哼笑一声：“那我们三十岁的女人一见面该聊什么？”
“聊赚钱！”鹿絮掷地有声。
任旸一挑眉：“哦？”
“是这样的……”
鹿絮把自己最近的困境大致说了说，“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去搞个公司做大做强跟资本家共创辉煌吗？”
任旸沉吟了片刻，道：“你想做公司的动力是什么？”
鹿絮毫不犹豫：“赚钱。”
“为什么要赚钱？”
鹿絮在姐妹面前没什么放不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白焰他妈以前一直看不上我，我以前没白焰赚得多，当然现在也没有，但是起码现在有机会了，我就想——”
任旸打断她：“所以，你想赚钱的目的就是想在白焰面前硬气得起来？”
鹿絮咂摸了一下，觉得这么说也没问题：“是的。”
“你当初和白焰为什么结婚？”
任旸皱着眉想着一会儿，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啊？”鹿絮一愣，“为了……”她一时有些卡壳，想了一会儿，憋出个答案，“为了合法开车？”
任旸“嗤”了一声。
“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活得太独了。”任旸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
“让姐姐来告诉你，第一，一个人活得怎么样，跟钱的关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月入一万和月入十万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菜市场自由和商场自由的快乐也没有本质的区别。”
“第二，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一门心思搞钱吗？”
这个问题鹿絮会答：“你这样的。”
任旸打了个响指：“对，那你知道你和我的区别在哪儿吗？”
鹿絮想了想：“你比我高。”
任旸：“……你滚。”
鹿絮“嘻嘻”笑着把头懒洋洋地搁在手臂上。
在任旸面前，她总是很自在，是那种心安理得当一个被保护者的自在。
这种自在哪怕是在白焰面前，都是没有的。
“你说你想赚钱，行，我姑且就当你确实是想赚钱，我也想赚钱，看起来咱俩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想赚钱，是因为我就是想要钱，我对钱有很强的欲望，我没事儿就看看自己的账户余额，什么失恋啊、被朋友背叛啊、被极品亲戚算计啊，我看看余额我就能治愈自己。”
“而你想要钱，你说你是为了在白焰面前腰杆子挺得更直，为了让白焰妈妈看得起你。”任旸恨铁不成钢，“我拜托你，你结婚找个男人是合伙过日子，不是为了搞什么小组2V2，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确的喜欢男人的态度，所以我真的一直都不明白，你和白焰到底是怎么结婚的，你俩根本连一段正常的夫妻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都不清楚。”
“哦还有，白焰妈妈，”任旸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人跟你有关系吗？你需要她看得上你？你怎么不想想你看不看得上她呢？你想想她的人品，她的行事作风，她的随便什么，学识啊胸怀啊眼界啊……总之就是这些东西，你说你有看得上的吗？”
鹿絮挠了挠脸：“哎……也不能这么说，那人家的审美确实还是挺不错的。”
“屁！”任旸嗤之以鼻，“审美就是个人喜好，她喜欢贵的你喜欢便宜的，这并没有高低之分，我刚说了，菜市场自由和商场自由没有本质的不同，你觉得她审美好，是因为她比你有钱，她见过的东西你不一定见过，她买的东西你不一定买得起，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跟一个人的内心是不是能站得稳当没有关系。不过说来我也就奇怪啊，鹿絮，”
任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在本富婆面前，怎么就没半点自卑呢？要我说白焰妈妈不就是个有点小钱的小布尔乔亚，你面前的这位才是身家千万的富婆啊！快点，在本富婆面前自卑一个我看看，让我欣赏欣赏你那个小可怜样儿。”
鹿絮：“富婆，饿饿，饭饭。”
任旸哈哈大笑，笑完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再来说说，假如你真的去开公司，赚大钱，就定个小目标，你先赚到我这个身家吧，你说你会去做什么？”
鹿絮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
任旸一指对面的高楼：“驴牌包包买不买？”
“算了吧，装设备不方便。”
对接某低调门脸：“人均三千的怀石料理？”
“吃不惯，楼上人均一百的火锅店是我的爱。”
街角处的豪车6S店：“玛莎拉蒂怎么样？”
“地铁出行，低碳环保。”
公交站台轮播的广告插片：“江诗丹顿的手表？”
“戴那玩意儿干啥啊，操作都不方便，硌坏我镜头咋办？”
任旸一摊手：“那你要钱做什么？”
“养儿子？还有以后万一有什么意外，有点抗风险能力比较好吧？”鹿絮被任旸说懵逼了，一时语气犹疑。
“你现在养不起吗？而且你儿子现在跟着他的有钱父亲，正在稳稳当当地走向他富二代的美好生活，用得着你操心吗？抗什么风险？我们这种摊子铺得大的风险才更大好不好？那谁欠了两个亿现在还在直播还债呢，换你你扛得住吗？”
鹿絮一缩脖子：“那我显然不行。”
“所以啊！”任旸铿锵有力地下了结论，“你其实根本就是一条低欲望的、对金钱没有一点敬畏之心的，咸鱼！”
“你创个屁的业，好好当你的咸鱼不挺好的吗？把你唯一的爱好好好干，你不是想拍纪录片吗，拍啊！你不是还想做出第二个《舌尖上的中国》吗，去搞啊！人就这一辈子，你喜欢搞什么就去搞，开了公司你就要被资本拴住了，以后就只能当个网红，离赚大钱是不远了，但离你被憋疯更近啊！”
鹿絮醍醐灌顶，一脸敬畏地看着只想赚钱的富婆姐妹，心中升起无限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