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与非跟齐晴吃了顿饭,接受了答辩委员会一样无情的修理若干小时,终于带着一肚子奶汁烤杂拌罐焖牛肉赫鲁晓夫玉米棒子离开了俄国馆子,当然,还有对凌杨的歉疚之情。
这阵子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晚上不再刮冬天的东南西北风,倒是正适合吃了晚饭走路消消食。
俄国菜除了肉就是土豆,实在过于具体,谢与非没有急着搭地铁回家,决定先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先走它两万步,消化一下食物,整理一下思绪。
关于向凌杨道歉这件事情,简直比吹风机上那个高频噪音还难以解决,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她都无法决定。
最主要的是,那偶蹄目这回看上去好像真的很生气,万一他不接受道歉可怎么办?
想到此节,谢与非就觉得刚才吃下去的牛肉都在胃里化成了石头。
她三十年的人生里,出现了一种新鲜感受,叫做分离焦虑。
一想起凌杨有可能就此从她生命里消失,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了一起。
难道偶蹄目会就此不再理她吗?怎么能这样呢!如果没有他的话,就看不到二饼了,那岂不是会很寂寞?
对,二饼,为了二饼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如果齐晴听到这段话,一定会冷漠地告诉谢与非你这叫自欺欺人。舍不得凌杨就是舍不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你管人家叫偶蹄目的时候可是好意思得很。
可是齐晴不在,谢与非自己的大脑告诉她目前二饼算法是最合适的。
当然,不管是为了二饼还是凌杨,谢与非终于说服自己要赶紧道歉。
于是一头钻进商店里,左挑右挑,挑了一盒凌杨送给她过的日本黄油小饼干。当时这货满地乱蹦吃掉一盒小饼干之后说自己已经幸福到眩晕,她还纠正人家,说眩晕是因为血糖升高太快导致的。
这么看来,拿来当和好礼物是没错的吧。
捡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谢与非买好了小饼干,打了个车直奔凌杨家楼下。
也没提前跟他说,生怕某位偶蹄目过于生气,直接避而不见。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更难拒绝见面提出来的要求。她上学的时候靠这招堵知名教授,工作的时候用这招堵郑书记,现在谈恋爱,还是用这招堵凌杨。
谢与非提着黄油小饼干,在凌杨家楼下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步伐铿锵地踏进了电梯,按响门铃,却没人来开门。
关沛此刻戴着耳机窝在他屋里打游戏,别说敲门,厨房爆炸了他也不带听见的。
谢与非敲门半天没有动静,趴在门上听听,不闻狗叫与狗挠墙的声音,就此推断凌杨是出去遛狗了。
二饼在她家住过,认识她的脚步声,每次她开门的时候,二饼都提前蹲在门口拖鞋上摇着尾巴汪个没完。
如今凌杨家里毫无动静,那二饼本狗肯定没有在家。
为了排除错误答案,谢与非还特意给凌大壮发个微信,问他有没有代替凌杨遛狗,答案当然是没有。
不过凌大壮跟着又发来了好几段长达一分钟的激情语音,大意是我家那小崽子欠收拾,你收拾他不要手软。有什么问题我担着,腿打折了不怪你。
谢与非敷衍过去,很是有点心虚,毕竟这回惹事的人是她。
在饭店里,齐晴趁伊万师兄和俄罗斯乐队聊天时候跟谢与非语重心长地说:“谈恋爱都是相互的事情,钱伊万当时让我多伤心你也不是没看到,你不能让凌杨老是一味迁就你,你也得适当照顾一下他的感受。”
谢与非看一眼手里的黄油小饼干,想,我这不是已经在照顾了吗。
既然曲线确认凌杨是去遛狗了,她就索性在楼下花园里直接等他回来好了。
就不信这偶蹄目还能躲到哪儿去。
被念叨的偶蹄目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把脚边溜达的二饼吓了一跳。两人吵了一架之后,谢与非惴惴不安,凌杨则是蔫头巴脑。
他问二饼:“有感觉了没?还没有?”
二饼擡眼睛瞅瞅他,又专心低头去研究别的小狗留下的消息。
凌杨摇摇头:“我累死了,咱今天先回吧,实在不行你半夜再去闹腾三傻,那货睡得晚。”
二饼闻言当即擡腿解决了一泡。
凌杨皱眉:“不用这么嫌弃三傻吧,人家好歹从小看你长大的。”
究其原因,大约是关沛过年时候帮忙看狗,粗心大意忘了给二饼牛肉干,这就被记恨上了。
凌杨领着二饼,拖拖拉拉走到自家小区门口,突然斜刺里杀出一道黑影。
二饼这狗不仅没有挺身而出保护主人,反倒摇着尾巴蹿上去就想抱人家大腿,凌杨手里的狗绳差点没牵住。
谢与非本来还疯狂纠结要说什么,看到二饼的一瞬间脑子就不好了,直接上去就给多日不见的狗子一个热情拥抱。
二饼激动得直舔她胳膊,甚至还要往脸上招呼。
谢与非奋力护住自己手里那盒黄油小饼干,一连声笑着说:“好了好了。”
她跟凌杨齐心合力,才把二饼从自己身上分离下来,但这狗子还是坐在谢与非脚边不肯走。
但是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谢与非把黄油小饼干递给凌杨:“我刚才路过商场,看见有这个,就买了。”
凌杨没有接,不咸不淡问了一句:“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啊…….要不然呢?”
“不知道,你们科学工作者说话,我们一般人容易理解错误。那万一是给二饼的呢?”
“这里面有巧克力味的,狗不能吃巧克力,就是给你的。”
凌杨的目光来回在饼干上折腾了几个往返,才说:“那行吧,我就收下。”
“嗯。”谢与非酝酿再三,就憋出了个语气词。
凌杨低头,斜眼瞅着她:“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上楼了。”
谢与非鬼使神差地摇摇头:“没有了。”
凌杨就喊二饼上楼去,二饼还老大不乐意,一步三回头。
凌杨脚下也跟着狗子一起迟疑,步子极小,步速极慢,像是绑了沙袋。
这么着拖拉了四五步,眼瞅要进单元门了,谢与非终于出声喊住了他。
“等下!”
凌杨迅速回过身来,脸上却还是一脸丧气:“还有事吗?”
谢与非瞪了他半天,说:“二饼下周该打疫苗了。”
凌杨脸上的丧气更浓:“知道了。”
拖着步子拖着狗,沉默地进了单元门。
留谢与非一个人在那里无语问苍天,为什么就说不出口呢!理智告诉我需要道歉,潜意识逼着我扯东扯西。天哪人脑的构造真是复杂!
凌杨带着二饼回到家,一开门,当场上演大变活人,脸上的丧气一扫而空,长驱直入把还在打游戏的关沛一把捞了出来:“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了!哈哈哈哈三傻她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把我是要赢啊!”
关沛被凌杨晃得头晕,奋力挣扎出来,退到安全距离以外:“啥情况?谢与非来道歉了?”
凌杨一把捞起二饼又转了几个圈,才把一脸茫然的狗子放到地下,脸上喜气洋洋:“是啊!你看她还送了我小饼干!我们就吃过一次她就记得,我就知道非非心里还是有我的!”
当然,就谢与非来说,就见过一次的公式她也记得。
小饼干实在不算个什么。
关沛一撇嘴:“又和好了,又和好了,这才消停几天?恋爱的酸臭味!”
“还没呢!”凌杨这回尾巴翘上了天:“我得矜持一下,抻她几天,这样才能显得我十分珍贵。”
关沛皮笑肉不笑:“折腾,接着折腾!不瞒您说您这桥段越来越老套了,我小说里都懒得写。”
说着目光瞄到了小饼干上:“饿了,分一块呗?”
凌杨抱紧了谢与非送的饼干盒子:“想得美!”
当天夜里,他怕关沛这个猫头鹰半夜起来偷吃他的小饼干,甚至给带进了被窝。
谢与非可就没他这么愉快了,回家之后认真沮丧了好一阵子,明明组织好的语言,怎么就说不出来呢?
都说了一堆什么有的没的啊!
凌杨今天还是没有发微信跟她说“晚安”,哎,道歉不诚恳果然是不行啊。
谢与非第一反应是问问秦秦,但是一想起她吃饭时候那堪比答辩委员会的脸色,又默默放弃。
算了,还没到病入膏肓,我自己还能努力。
这一晚上,凌杨搂着黄油小饼干睡了个天昏地暗,谢与非却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道歉方式,哪种看起来都不错,只是无论如何张不开这个嘴。
天光大亮的时候,谢与非蹲在她的人体工学座椅上,打开了电脑。
既然说不出来,那实在不行,给他发个电子邮件吧……
谁知道,电子邮件还没有发出去,凌杨的电话就来了。
谢与非盯着手机长达六秒钟,才用两根手指头捏着,迟疑地接了电话,仿佛那电话烫手。
那边劈头一声哭腔:“非非,二饼丢了……怎么办啊!”
这回手机直接掉到了地上,谢与非赶紧捡起来:“你冷静一下,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实验室里挥斥方遒的谢工当场上线。
事情倒也很简单,凌杨家的门锁,是个按压式的。凌杨今天一觉睡到八点半,发现二饼没来扒拉他脸要求出去遛弯,于是感觉不对,满家里找遍了也找不到狗,一看大门,居然没有关上。
不是昨天晚上回来时候没关严门,就是今天早晨狗自己开门跑了,这两个推论凌杨觉得都成立。他家的门锁是按压式的,理论上狗只要够聪明也能打开。
毕竟他养二饼属于突发事件,家里没做过适狗化改造。
凌杨在电话那边真快哭了:“咋办哪?非非我咋办呢?”
二饼要是真丢了,我爹非得把我扔锅里炖了。
什么叫乐极生悲,大概这就是吧。
还好谢与非情绪非常稳定,跟凌杨说:“你先去物业调监控,我这就打车去你家,叫你室友留守在家不要动,二饼也有可能自己找回来。对了,先不要跟你爸说,他高血压不能激动。”
凌杨六神无主,一一照做。
他在物业门口等到了谢与非,监控显示二饼的确是在走廊里盘桓了一会,然后跟着邻居一起坐电梯下了楼,但是出了单元门就不知道去哪呢,为啥呢?自然是因为外面的监控坏掉了。
目前只能确认二饼在小区花园里短暂出现过,保安说早晨见过这狗,但至于出没出大门,又去了哪里,一概不得而知。
凌杨脸没洗牙没刷,头发完全炸毛,也顾不得矜持了,一见面就把头放在谢与非肩膀上:“咋办呢,这回完蛋了,我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
谢与非也顾不上纠结了,拍拍他头:“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首先得把狗找回来,我今天没有课不去学校了,跟你一起找。”
凌杨大力点头:“嗯,我去东边你去西边,走吧。”
谢与非抓住他:“干什么去?”
“找狗啊!”
“你就这么去?”
凌杨一拍脑袋:“对了,是不是得先印点寻狗启事?哎,我上网搜了看有个剪刀大法,说找猫特别好使,不知道狗管不管用。”
谢与非当即给了他肯定答案:“不管用。”
然后掏出来电话:“小王你到了吗?好我马上去拿。”
回头一看凌杨:“我下去拿点东西,你在家里先写个寻狗启事。”
说完就一阵风杀出了小区,旋即又杀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大包。
凌杨瞪大眼睛:“这是啥?”
谢与非一低头:“找狗用的,LED勘查灯还有热成像仪,我找人借的。”
凌杨瞪大眼睛:“找狗,不是靠喊吗?”
谢与非看看他,叹口气:“当然要靠科学。”
谢与非的勘查灯果然十分好用,一打开,地板上的人脚印狗脚印清晰可见,把关沛看得十分入迷,甚至忘了跟谢与非打个招呼寒暄一下。
三傻脑子里都是我下一本小说要写找狗大侦探。
勘查灯一照,很容易就找出来二饼的脚印,看起来的确是自己溜达到了门边,并且在门那里蹦了几次,可能是终于凭借自己的体重优势把门锁给压开了,然后就愉快地溜达了出去。
走廊里还有依稀的狗脚印。
但是出了单元门,脚印就乱七八糟起来,要靠人自己去找了。
凌杨深吸一口气,打算今天把小区地毯式地搜寻一遍,他女朋友却掏出来几个无线传输的摄像头,叫他在二饼常去的地方挨个放好。
看得凌杨目瞪口呆,果然他们搞科研的人就是不一样。
谢与非把摄像头的信号同步到了手机上,才跟凌杨出发去徒步找狗:“走吧,我们自己也得找找。”
凌杨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喊二饼的大名,草丛里却没有个半大狗子跑出来要牛肉干。
凌杨走了两小时之后,终于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垂头丧气:“早知道我昨天晚上就让它进卧室了!我为什么手那么欠把卧室门关上啊!”
谢与非拍拍他手:“你不要怪自己,这只是不好预测的小概率事件,二饼平常的活动范围也就那么大,家养的狗一般也不会随便离开自己的领地,我们还是很有希望找到的。”
凌杨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接着找!”
走了两步又叹气:“二饼连早饭都没吃呢,现在肯定饿死了。”
谢与非突然赶上来,挽住他胳膊:“对不起啊。”
把凌杨吓了一跳:“啥?二饼出啥事了你没告诉我?”
谢与非慌忙摇头:“不是,不是二饼,是那天,那天我跟你吵架,对不起啊。是我态度不好,我以后多注意,我这个人脾气有时候比较直接,你最好在脑内加个滤波器过滤一下我说的话。”
说得凌杨当场不好意思起来:“找狗呢,怎么突然提这个?”
谢与非看看他:“我就突然想说了,我怕你跟二饼一样突然就不见了,我还没跟你道歉呢。”
凌杨脑子晕晕乎乎,像是被喂了一口甜度极高的枫糖浆,血糖飙升到令人昏厥的地步。
茫茫然地回答:“啊,没事,我不生气,你干啥都是对的。”
谢与非一笑:“那就好,来,接着找狗。”
他们的找狗行动从早晨进行到了下午,终于有所收获,关沛打电话来,说他负责监控的那个摄像头,在小区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好像拍到了一条像二饼的狗,但是被人领着,又好像是别人家的。
谢与非跟凌杨赶紧飞奔回去确认。
找物业,查监控,查录像,物业一个大哥说,那领着狗的好像是八号楼的,他有时候晚上能看到那大哥遛狗,也是个金毛。
凌杨跟谢与非敲响了人家的门,里头惊天动地一阵熟悉的狗叫,还听见有人喊:“布丁,别闹!”
一个光头大哥出来开了门,腿旁边一只熟悉的狗头挤出来,冲着谢与非疯狂摇尾巴,就差安个螺旋桨上天了。
大哥把狗头按回去:“不好意思啊,我家狗比较热情,你们有啥事?”
凌杨小声说:“那好像……是我家狗……”
谢与非喊一声:“二饼!”
半大金毛立刻摇头摆尾地嚎了起来。
大哥一脸不解:“不对啊!这啥情况?这不是我家布丁吗,我都养了挺长时间了?”
谢与非掏出手机,拿出来一张二饼的照片给大哥看:“你看这个眼睛形状,鼻子形状,还有两眼间距,我确定这是我们家的狗。”
大哥摸摸光亮的后脑勺:“我说我咋觉得布丁今天有点不听话呢?不对啊,这是你家狗……那我家狗上哪去了?”
一番折腾过后,大哥发现,自己家的狗布丁,今天一天,都在地下的影音室里啃沙发,而早晨出现在他家院子里头疯狂刨地挖洞的,其实是别人家的金毛,名字叫做二饼。
自然赶紧把二饼还给了凌杨。
凌杨牵着二饼,跟谢与非走出了几十米,确认安全之后,才小小声说:“那人这眼神也太够呛了,二饼起码比他家那狗瘦二十斤。”
“我觉得可能是十五斤,二饼也不是个小狗了,成年金毛长到七八十斤也很正常。”
折腾了一整天的谢与非跟凌杨,终于可以好好搂着狗摊在凌杨家那堪比狗窝的沙发上。
关沛为了避免自己被嫌弃,居然破天荒地出了门。
谢与非摸着二饼的耳朵问:“你真不生气了?”
“真不生气了。下次我要是再生气,就罚你给我买黄油小饼干。”
“没问题啊。”
“那我要是惹你生气了呢?”
“我就往你被窝里放蛇!”
“不…….不要了吧……谋杀亲夫了!二饼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