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冬住的位置离医院不远,十分钟后,保时捷在老旧的小区停下。
略显忙乱的车门关闭声响起,高挑纤瘦的人从副驾驶离开,背影迅速隐没在雨幕中。
车内重归寂静,外套被随手丢在座位上,内胆湿漉漉的。
祁夏璟后背靠着车座,姿态闲适,许久后收回看向楼栋口的视线,余光瞥过满是水的座椅,指尖轻敲几下方向盘,懒得去管。
丢在卡槽的手机震动,是徐榄打来的电话。
两人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毕业后又成了同事,这次祁夏璟特意抽时间跑回H市,就是为了徐家老爷子的病。
兄弟之间不必多谢,徐榄上来就是一通啰嗦:“老祁,原定的房子出了点问题,房东说他还有另一处房产,就在咱们医院附近,问你能不能先凑合一段时间。”
祁夏璟解锁手机,对话框里是徐榄发来的新地址,他抬眸,看向眼前旧楼四层新亮起的房间,眼底浮现点意味不明的情绪。
“到底行不行啊哥,我这着急去看我爷呢。”
“就这个吧。”
他懒懒回复,靠着椅背从卡槽里拿出遗失的铭牌,放在指尖细细把玩,看着照片里的女孩,一贯的无所谓态度,
“懒得再搬,麻烦。”
空荡无人的卧室静悄悄,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黎冬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湿答答的长发用干发巾包着,带着浑身的湿热气,疲惫不堪地躺进大床。
柔软的床面下陷,她将脸迈进被子,闻着被单上熟悉恬淡的雏菊淡香,躁乱的心绪安定下来。
祁夏璟回来了。
她终于被迫接受现实。
窗外雨势不减,淅沥落雨声在温暖安静的房间滴答响起,无疑是最好的催眠曲。
困意卷席而来,黎冬抱着被子闭上眼睛,梦境随之而来。
时间回溯到那年高二盛夏。
七月底的气温燥热,本该是放假的时间,但三中作为省重点,在文理分科的重要阶段,当然不可能让学生玩两个月,期末考试刚结束,就迫不及待地把人喊回来补课。
烈日当空,蝉鸣蛰伏在叶片下聒噪,五十人的班级闷热不堪,头顶转动的风扇发出嗡鸣声。
下午一点是最热的时候,台下学生昏昏欲睡,讲台上的老安写完公式板书,转身将数学试卷丢在桌面,发出砰地一声。
几个趴在桌上的学生抬头,睡眼惺忪。
“我再说一次,别看你们刚文理分科、就觉得离高考还有很久,晚点再努力也来得及。”
老安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茶叶,他仰头喝口了水,清清嗓子接着道:
“时间就是生命,差一分一分就是几百上千的人,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都至关重要,听懂了吗?”
“听懂了——”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休息十分钟,下节体育课老师有事,换成化学,”老安视线在台下扫过,停在烈日窗边的空位上,皱眉道,
“班长,祁夏璟人呢?”
“报告,”坐在空位前的黎冬被日常被点名,起身开口,“他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不舒服?又是晒太阳头晕那一套?”
老安眉毛高高扬起,杯子重重落在桌面,训斥道:“他是雪做的?坐窗边晒不了太阳,天天中午逃课?!”
几秒前安静的班级哄笑一片。
“让他来办公室找我,”老安将教案夹在胳肢窝,嘱咐黎冬,“下周摸底考试,班长记得去教务处领座位表,后天下午组织学生搬桌子。”
“不是才考完期末吗,怎么又要摸底啊。”
“摸底摸底,都摸没了,哪还有底啊。”
哀鸣声中,黎冬起身去教务处,再回到班级时,发现她身后的空位上,有人正趴着睡觉。
哄闹教室里,清瘦的男生趴在桌面,正午阳光落在他的肩膀后背,勾勒出很淡的浅金色,形状好看的蝴蝶骨凸起,黑发随风轻轻晃动,安静而美好。
黎冬不自觉屏息,连走向座位的脚步都有意放轻。
男生将头埋进臂弯,冷白的肤色下,能隐约见到青紫色血管;脸微微向右偏,露出深邃精致的侧颜,像是巧匠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黎冬在座位前停下,犹豫着要不要把人叫醒。
“班长?”旁边的徐榄从漫画书里抬头,不客气地一掌排在桌面,大声道,“老祁别睡了!班长找你!”
趴在课桌上的男生闭着眼皱眉,桃花眼缓缓睁开,瞳仁是琥珀一般的棕褐色。
班级和门外几个偷看的女生齐刷刷朝角落看来,引起一阵骚动。
看见是黎冬,祁夏璟放心地弯眉笑了,没骨头似的懒懒坐起身,手撑着脸,声音是刚睡醒的沙哑:
“班长找我?”
声线低沉尾音上扬,像是柔软的羽毛,在人心上随意撩拨着。
黎冬僵硬地站在祁夏璟面前。
分班后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她和大多数喜欢祁夏璟的人一样,只敢在角落默默看他。
“安老师让我问你,为什么下午的课又请假,”她担心道,“现在课讲的很快,你这样学习会跟不上的。”
话音刚落,旁边的徐榄忍不住笑出声。
祁夏璟从入学起成绩始终在年级前三,期末联考更是拿下省内第一,课堂上讲的东西,早就对他没用了。
黎冬反应过来,垂眸抿唇,转身返回座位。
“班长。”
祁夏璟出声喊住她,懒洋洋的声音。
黎冬回头,发现祁夏璟又趴在课桌上,下巴枕着胳膊,漂亮的桃花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身体不好,晒太阳会头疼,下午第一节课不能来。”
男生歪头笑着,让吹过的酷暑热风都变得温柔:“班长也不想看见课上到一半我晕过去,影响大家学习吧。”
黎冬有一瞬的失神,不放心道:“那上课讲的东西怎么办。”
祁夏璟抬眸在她桌面扫过,视线停留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抬手,修长指尖很轻地拽了拽黎冬衣袖:“那班长借我看看笔记吧。”
语调拖长,贴着耳边落下,像是在狡猾地撒娇。
耳朵尖控制不住地发热,黎冬匆匆应付一句“明天给你”,慌忙转过身去。
“还身体不好,你这蹩脚的借口也就能骗骗班长”
后座传来窃窃私语声,黎冬沉浸在自我慌乱的独角戏中,没有听见。
晚上她回到寝室,看着笔记上处处是缩写的笔记,翻出一模一样的崭新笔记本,开始重新滕抄。
漫长的暗恋像是无解的数学题,哪怕知道祁夏璟并不会看,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她自我感动的幻想,还是会望梅止渴。
只是梦境碎的比她想的还要快。
笔记才交给祁夏璟一个上午,下午搬课桌时,黎冬就在走廊看见她通宵抄写的笔记被丢在地上,上面满是脚印和尘泥。
其实不怪祁夏璟,他中午照常不在学校,帮他搬课桌的是徐榄,笔记从桌子里掉出来再正常不过。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黎冬蹲下身,将脏乱的笔记本小心捧在怀里,洁白校服的领口沾上污垢,若无其事地走进班级。
之后又是一夜通宵抄写笔记。
除了第二页有一处没留神、抄错后又改正外,一切如常。
第二天早上回到学校,黎冬走进班级时,看见祁夏璟好像在找东西。
接连两天没睡觉,她眼睛都快要睁不开,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坐下,从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祁夏璟,哑声道:“笔记我昨天拿去用了,你还需要吗。”
祁夏璟看着相同封面的笔记本,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他笑着接过笔记翻开:“谢谢班长——”
笔记摊开在第二页,话音戛然而止。
直觉告诉她,祁夏璟后来的眼神很不寻常,但黎冬那天实在太疲惫,理智更是一次次警醒她,千万不要自作多情。
或许老天偏爱笨小孩这句话是真的,那天之后,两人的交集突然变得多了起来。
像是平行的两条轨道突然偏移,终于有了交点。
三中是按照考试名次排座,摸底考试后,祁夏璟先用近视的理由,主动换到黎冬旁边。
几天后又再次以“看不清板书”的借口,非要在课上抄黎冬的笔记。
结果被老安抓住当成打扰黎冬学习,几次被叫到后面罚站。
每当这个时候,祁夏璟都满不在乎地笑笑,变法术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件小玩意丢在黎冬课桌上,再懒洋洋地起身离开座位。
小玩意每次都不同,有时候是巧克力,有时候是棒棒糖,还有几次是解热的风扇和冰凉贴。
黎冬只敢红着脸收下,做贼似的偷偷放进桌洞,每次忍不住低头看时,总能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笑声,带着点宠溺的温柔。
祁夏璟身边从没出现过女生,对黎冬毫不遮掩的优待,让两人谈恋爱的传言迅速在年级散开。
两人十分默契地从没提起,祁夏璟保持我行我素,黎冬按耐自己见不得光的爱慕,只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老安让她去找祁夏璟说生物竞赛的事情。
多年后回想起来,黎冬仍旧不知道那天有什么特别,只记得中午的太阳格外毒辣,脚踩的泥地仿佛能看见裂痕。
赶到天台时,她看见祁夏璟躺在不远处的高台上午睡,光束照在他头顶,映照出近乎透明的颜色,双眼微阖,毫无防备的模样。
黎冬将怀里的教辅书抱的更紧,感受着从胸腔传来的震动,爬上高台,走到祁夏璟身边。
夏天的风吹乱衣领和长发,她在祁夏璟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将怀里的教辅书打开,放在他身边太阳照射的地方。
最后将手里仅剩的笔记摊开举起,试图替他挡住烈日的照射。
——他身体不好,晒太阳会头晕。
关于祁夏璟,每个字她都记得很清楚。
直到下午的上课铃响,黎冬举起的两只胳膊酸到没有知觉,熟睡的人才悠悠转醒。
纤长的黑睫颤动,祁夏璟突然睁眼和她对视,黎冬才迟钝地想起,她来天台的目的。
她惊地往后倒,手里的书闷声摔在地面。
下一秒,手腕就被骨节分明的手环住,力道不大,却轻易地将黎冬拽回来。
离得太近,她甚至能看清祁夏璟脸上细小的绒毛,男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眼底带着浅浅笑意,语调倦懒微哑:
“班长也在这里午休?”
黎冬知道自己行为诡异,解释道:“安老师让我来天台找你,说竞赛的事。”
“嗯,”祁夏璟勾唇嗯了一声,循循善诱道,“然后呢。”
“然、然后我看见你睡午觉,不想吵醒你,”黎冬脸红的快要滴血,声若蚊蝇,
“你说过你不能晒太阳,所以我就——”
“黎冬。”
祁夏璟扣着她的手腕不放,指腹有意无意地蹭过她腕骨,宝石般深棕色的瞳孔盯着黎冬:“别人说什么,你都会当真吗。”
沉思片刻,黎冬如实道:“如果是你,会的。”
他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字,她都当了真。
祁夏璟没再开口,桃花眼静静看着黎冬,突然不见平时的漫不经心,像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让黎冬甚至感受到几分凌厉。
不知多久后,男生忽地轻声笑了,肩膀微动,颜色很淡的薄唇上扬,耀眼到让身后的烈日都黯然失色。
下一秒,祁夏璟抬头凑近,话语里带着点缱绻暧昧的笑意,薄唇在黎冬耳边轻声道:
“那我说我喜欢你,你也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