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城的日光已经很暗了,再过一阵,街上的灯会亮起,主城的夜晚就该开始了。
雷豫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屏幕前,一动不动也有几个小时了。
窗外是清理队总部的院子,比起内防部大半都深埋地下的那些办公室,这里舒服得多。
不过今天他不怎么太愿意往窗外看。
老大蹲坐在连川的A01上,已经几个小时了,他在办公室里坐了多久,老大就在车上坐了多久。
每一个走过它身边的人都会低下头,匆匆走过。
连川进了失途谷。
这件事清理队所有的队员都已经知道了,并且记忆留存。
陈部长半小时之前有过提议,如果连川没有回来,是否应该考虑重置队员记忆,这个提议被城务和内防同时否决了。
要从记忆里抹掉连川,太困难,连川以非常人所能及的强大精神力和凌驾于内防全员之上的武力值将自己深植于每一个人的记忆里,强行重置可能会引起严重的BUG。
有时候雷豫会想,连川是不是就以这样的方式,对抗着主城给他安排的命运,就算有一天他被取代了,消失了,他也会是主城永远抹不掉的传说。
老大在等连川回来。
每一个队员都在等连川回来。
但除了老大,可能每一个人心里都已经有了某种绝望和悲观的答案。
失途谷是蝙蝠的天堂,旅行者的避难所,流亡者的梦乡,但却是所有带着主城武装信息的人,绝不敢涉足一步的不归之地。
再也等不到连川回来了。
这是队员们的答案。
雷豫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他知道这时在城务厅和内防部的地底深处,还会有人在讨论另一个问题。
有可能会损失宁谷,如果连川无法带回宁谷,下一步该怎么办。
走过老大身边的时候,雷豫停了一下,看着它:“去我家吃点东西吗?”
老大抖了抖耳朵偏开了头,肢体语言里的不耐烦很明显,像是要把他的声音从耳朵里抖出去。
“我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雷豫把一个通话器放在了车头上,还有一个发射器,“这个你也拿着,等……连川回来了你们还要用的。”
这是连川用来跟它联系用的发射器,跟连川的装备和外骨骼一起在失途谷的那个出口找到的。
老大转回头,从车头上叼过发射器,放在了车座上,用后腿踩住了。
雷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家,回家了面对春三的时候,能不能忍得住不要去问那些自己接触不到也不应该试图去接触的东西。
春三在城务厅工作,明面上负责教育系统的运转,暗里的工作是需要保密的,她是非规计划核心的技术人员。
但雷豫和她都心知肚明,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
这么多年以来,却也默契地相互没有谈论过这些。
雷豫只想着清理队,在扛得住的压力之下努力保全每一个队员,虽然经常因为力不从心而看上去有些冷酷无情。
春三想的是主城的未来。
“今天没什么心情,”春三坐在桌子前,手在额角轻轻揉着,“吃配给吧?”
“都行,”雷豫脱下外套,过去站到她身后,在她头上轻轻捏着,“还有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春三说,“我刚到家,主城四区的扫描全部都全时工作了,除了入口的装备,完全找不到他的痕迹,只能说他一直没有出来过。”
“宁谷跟齐航什么关系?”雷豫没有试探,直接问了,他和春三之间不需要迂回。
“这个不能说。”春三回答。
雷豫没有再问,之前他还可以推测宁谷和齐航未必真的有关系,能启动同一个武器还可以解释为宁谷自身的原因。
但现在春三的话,相当于已经告诉了他这两个人是有关系的。
虽然他需要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进一步判断连川的安危,但他不能再直接问下去了。
“齐航在哪里?”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不要总问我这些回答不了的,”春三笑了笑,拿起桌上盘子里的一块白色方块,回手递给他,“这个能堵你嘴吗?”
雷豫也笑了笑。
沉默了一会儿,春三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川跟别人不一样,他存在就是为了毁灭。”
“他的确是个不一样的孩子。”雷豫说。
“还记得他小时候吗,问题特别多,”春三往后仰了仰,头靠在雷豫肚子上,“别的小朋友都不会像他那样,想那么多,他问我,那些被摧毁了的人都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时太小了,怎么说都怕他听不懂。”雷豫心里动了动。
“我记得他又缠着你问了好久呢。”春三笑了笑,眼角有细细的闪光。
他们会化成灰烬,消散在空中。
那他们是消失了还是会继续存在呢?
不知道啊,但身体的确是消失了,不存在了。
思想呢?精神力呢?他们记得的那些人啊事啊,也不存在了吗?
你怎么都不问些小孩子的问题呢……这些啊,也许会永远都在吧,在某个地方。
失途谷这种迷宫,对于初次进入的人是非常不友好的。
……对第二次进入的人也不怎么友好。
宁谷带着连川从他唯一知道的那个交易大厅里穿过,小心避开黄花眼,随便挑了一条有旅行者走进去的隧道,跟着走了进去。
但另一边依旧是同样的布局,再穿过两次大洞厅之后,连川停下了。
“去哪儿?”他问。
“我不知道,”宁谷转过身,从连川的问题里他听出了质疑,这就很让人不爽了,虽然这个质疑非常合理,他还是一抬下巴,“你要知道路就上前头带路去。”
“你在往里走。”连川说。
“是吗?”宁谷看了看四周,他挺不喜欢连川的,但也不是一个杠头,在这种情况下他愿意向讨厌的连川虚心请教,“这个里是指什么?”
“失途谷深处。”连川说。
“你怎么知道的?”宁谷真心发问,他是真没感觉出来四周有什么能判断方向的东西。
连川没有回答,往装着他随身物品的那个袋子里摸了摸,然后手指一弹,一个小圆片从他指间飞出,落在了旁边一个交易小屋门口的台子上。
趴在台子边儿上睡觉的货主抬起头,飞一样拿起小圆片的时候眼睛都还没全睁开。
“本子,笔。”连川说。
货主没说话,利索地从台子下面拉出一个箱子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本子,还有两支黑色的铅笔。
“有别的颜色吗?”宁谷在旁边问。
货主把一个小盒子扔到了台子上:“红的黄的。”
“不要黑的。”宁谷说。
货主把黑笔放回盒子里,拿了一红一黄两支笔扔给了他。
离开交易小屋之后,连川拿着本子,一直走到了一个人少的小洞厅的角落里,才蹲了下去,把本子放在了地上。
“你刚是用什么跟他换的纸和笔?”宁谷有些好奇。
鬣狗是不一样,随手就可以摸出能在失途谷交易的东西,还不会因为价格谈不拢打起来。
“通用币。”连川说。
“哦。”宁谷想起来锤子说过,如果你有主城的通用币,也可以买。
“笔给我一支。”连川伸手。
宁谷看了看手里的笔,把红色的给他了。
看着连川翻开本子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尴尬,赶紧也蹲下,伸手遮在了本子上方:“等等。”
连川看着他。
“你要写什么?”宁谷问。
“不写,”连川说,“画。”
“……哦。”宁谷松了口气,把手拿开了。
连川低头翻了翻本子,这是个用过的旧本子,上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粗略看上去是个上课走神的孩子用过的本子,连川找到一页空白的,从右下角开始画。
宁谷本来还等着他那句“是不是不识字”,只要连川敢问,他就敢骂。
但连川没有问,这人似乎把思维和语言当成一种不能浪费的资源,多一个字都不轻易出口。
他从右下角画了一条通道,接着是一个圆形,接着又是几个通道,但只画了一小截,只有一条画完整了。
宁谷看得有些出神,虽然这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画,但不得不说连川画的东西哪怕是圆圈,都比疯叔画的要圆。
可惜笔虽然是红色的,但芯还是黑的,不是彩色的图案。
连川画完一堆的圈圈和通道之后,又在中间划了长长的一条线,上面是一个个的箭头,然后把本子扔到了他面前:“这是我们走到这里的路线,经过的所有地方。”
“啊。”宁谷拿起本子,有些吃惊,每个经过的洞厅有几条通道,还有几个交易小屋,连川全都画了出来,“你怎么记下来的?”
“用脑子记下来的。”连川说。
宁谷没想到他还能这么说话,啧了两声,又盯着他看了一眼:“难怪了,我没那玩意儿。”
“你是要继续往深走吗?”连川问。
“往深走,”宁谷看着本子,“上次我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层一层的洞,一直往下,不知道有多少层,有多深,不过上次我没有看到能下去的地方,估计是再往里有什么楼梯或者通道。”
“有必要吗。”连川问。
“什么有必要吗,写数据吗?”宁谷说,“当然没必要啊,这一层肯定就能找到。”
连川没说话。
“你不好奇吗?”宁谷问,“你刚为什么晕倒了?”
为什么晕倒了?
不知道。
但晕倒的前一秒,连川却是有感觉的。
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他第一次感觉到被宁谷窥探了思想一样无法形容。
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是否还是真实的,是否已经被什么力量扭曲了。
他只能从这些感觉里得出一个也许不太准确的推断。
失途谷里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强大功能,那个限制了主城武装进入失途谷的强大功能,是某种精神力。
或者说,是某个人,某个被摧毁了的,消失了的……
而宁谷面对这个力量时,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毫无反应。
“那是个酒馆吗?”宁谷突然指着前面,“我听说这里能喝酒。”
连川已经看到了前面那个交易小屋外面挂着的一块酒牌,于是他很肯定地回答:“不是。”
“不是?”宁谷有些怀疑,“我都闻到了,那个牌子上面写着的是不是酒?”
“不是。”连川回答。
“那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字。”宁谷说。
“水。”连川说。
“你看我像个傻子吗?”宁谷指着自己的脸,凑到他面前。
“你不是没脑子么。”连川说。
“……对,我差点儿忘了。”宁谷点点头,原地转了一圈,感觉自己怒火憋得都快从鼻孔喷出来了。
正想着进那个小屋去看看的时候,有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宁谷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琪姐姐,赶紧手一遮脸转身推着连川就走:“快走,琪姐姐认……”
“宁谷!”琪姐姐已经看到了他,压着声音震惊地喊了一声。
宁谷装没听见,也不管连川了,埋头就往前冲。
“站着!”琪姐姐还是压着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宁谷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想找个能让自己离开地面的东西,琪姐姐的能力比锤子的要强,不必非得实心地面……
但两秒钟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没事。
回过头,他吃惊地发身后的人都没在原地了。
琪姐姐已经被连川一手按着咽喉卡在了旁边的墙上,几个旅行者正围在他们四周,都没敢动。
“你干什么!”宁谷冲了过去,抓住了连川的手,“放开!”
连川看了他一眼,又看着琪姐姐,压着她咽喉的手指松开了:“你要带他走是吗。”
“我带他走干嘛!我闲啊!”琪姐姐咳了两声。
“最好。”连川说。
琪姐姐顾不上别的,扭头瞪着宁谷:“你怎么会跟鬣狗在一起?是不是威胁你了!”
“没,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他现在是我保镖。”宁谷有些无奈,连川还真是怎么都能被人认出来是鬣狗。
他又抓着连川的手腕拉了一下,但发现连川的胳膊仿佛锁死了的机器,纹丝不动。
说不定真是个机器人,宁谷想起了之前失途谷外面被连川一脚蹬出了深深裂痕的地面。
“保镖?”琪姐姐有些震惊,“鬣狗给你当保镖?”
“他有把柄在我手上,”宁谷看了连川一眼,“松手吧,你要破坏交易吗?”
连川松了手。
琪姐姐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盯着连川看,又转头看着宁谷:“有谁知道你来了?”
说完又转回头盯着连川。
“谁也不知道,”宁谷说,“你最好也不知道。”
“放你的屁!跑出了鬼城除了主城你还能去哪儿!”琪姐姐说,“你有什么事要做?”
“不能说。”宁谷说。
“那挑个能说的,”琪姐姐趴到他肩膀上,在他耳朵旁边很小声地问,“这人是不是连川?”
“不是,”宁谷马上说,他不能让团长知道他跟连川在一起,“他叫……小喇叭。”
琪姐姐和旁边几个旅行者都愣住了,就连一直波澜不惊的连川也转过了头,面无表情的脸上都被惊出了表情。
琪姐姐爆发出了狂笑,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小谷,你是不是以为主城的人都跟我们似的随便起个名字能知道叫的是谁就行?”
“你叫什么?”宁谷转过头看着连川。
连川知道宁谷是不想让团长知道他跟谁在一起,如果知道了,怕是下趟再有车,整个鬼城的旅行者都会挤进失途谷找人。
所以……虽然这个名字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还是平静地回答:“小喇叭。”
“听到没?”宁谷看着琪姐姐。
琪姐姐笑得站不住,冲他摆了摆手:“我才不管那么多闲事,团长也没说让我盯着你……”
“那我走了。”宁谷说完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指着那个酒牌,“那里是不是有酒?”
“哎呦!”琪姐姐一听,眼睛瞪大了,转身就跑。
几个旅行者跟在她后面转眼就没了影子。
“这就是个酒馆,”宁谷很得意,“团长不让旅行者喝酒,你看她吓成那样,肯定喝了。”
连川没说话。
“我就尝一口,”宁谷往小屋走了过去,“来吧,小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