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谷在要不要把舌湾向里逼近了几百米告诉团长这个问题上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了沉默。
如果是以前,这样的大事,他绝对会冒着被挂上钟楼的风险,也要第一时间通知团长。
但现在,除了不知去向的钉子,和跟他有明确利益牵扯的连川,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去了舌湾,尤其是在知道了舌湾里还有一个破锣嗓子之后。
旅行者有巡逻的队伍,舌湾的事,不需要他汇报,团长也很快就会知道。
这是宁谷唯一能拿来自我安慰的理由。
不过就算是这么郁闷和纠结,宁谷依旧是往疯叔小屋的地上一躺,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因为连川踢了他一脚,睁开眼的时候他听到了远远的钟声。
“这是什么声音。”连川问。
“护卫队集合,”宁谷坐了起来,跑到门外,“上次集合还是原住民突然大量在金属坟场出现的时候。”
“现在呢?”连川问。
“因为舌湾吧。”宁谷看了他一眼。
“舌湾里还有什么。”连川也看着他。
宁谷没有马上回答。
“不要瞒我,”连川说,“你知道的我都要知道,否则下次就让你死。”
宁谷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话也太堵人了,想说的听了这句都闭嘴了。”
连川还是看着他。
“我告诉你不是因为怕死,我不在乎死不死的,”宁谷说,“我们旅行者……”
“你在乎。”连川说。
“你是我吗?自信没问题,不要瞎自信,”宁谷啧了一声,“我虽然……”
“不要隐瞒。”连川没接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宁谷本来还想发散几句,被瞬间顶了回去,憋得思路差点儿都没有了。
连川再说一个字他就想举起右手管他能力能不能崩出来总之架式先摆上。
但是连川居然闭嘴了。
“舌湾算是鬼城最近的边界,但是那边有什么,没有人知道,”宁谷说,“舌湾的雾是最浓的,风一刮,有一块地方的雾卷起来很像舌头,所以就叫舌湾。”
“嗯。”连川应了一声。
“昨天我去的时候,舌头没有了,舌湾最浓的雾往前压过来了,舌头差不多几百米,整个都没有了,”宁谷皱着眉,“团长和李向带我去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就一天时间,舌湾就把舌头给吞了。”
“他们带你去哪儿了。”连川问。
“边界,”宁谷看着他,“那里堆满了旅行者……的身体。”
“完整的吗。”连川似乎并不吃惊。
当然,他吃惊也没人能看出来,除了第一次听说自己叫小喇叭的时候。
“团长说他们没有死,但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宁谷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相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那些不会是……材料吧?”
连川没说话。
团长带着人出发去舌湾的时候,远远经过了疯叔的小屋。
宁谷没有出去,以往这种事他一定会跟着,哪怕没有能力,他也想出点儿力,哪怕是凑个热闹也行。
但今天他连门都没有出,甚至没有贴到门缝上往那边看上一眼。
连川告诉他人都已经走远之后,他穿上外套,戴上护镜,把猴爪子贴着肚皮放好,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就在这里……”话没说完就被连川打断了。
“嗯。”连川在往躺椅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点儿吃喝。
宁谷张了张嘴想再说一句。
“嗯。”连川又应了一句。
宁谷甩上了门。
团长和李向都离开庇护所了,现在去找林凡,是个合适的机会。
而且大批旅行都跟着去了舌湾,宁谷一路穿过庇护所的时候可以避免很多冲突,虽然连川留下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他不惹事,就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但相比之下,跟连川有私交的宁谷作为一个“叛徒”,反倒更让人不能接受。
宁谷尽量挑了人少的路线,往林凡的小屋走过去。
这条路会从他自己的小屋旁边经过。
他隔着一段距离往那边看了一眼,小屋还是老样子,塌掉的废墟并没有收拾,旅行者不太会收拾这些,小屋会被风刮倒,会被打架时的能力砸倒,甚至会在人多聚集的时候被踩倒,完全不需要收拾,找地方再盖一个就行。
不过他的小屋,看上去不仅是没有收拾废墟,连里面的小东西都没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
这就不是旅行者的风格了。
这是旅行者们对宁谷表示不满的方式。
你的东西我们都不愿意去捡。
宁谷叹了口气,打算一会儿问林凡要个兜,回来的时候去翻一下,把自己的宝贝小玩意儿们都捡一捡。
林凡的小屋有一半在地下,从远处看过去很不明显。
小屋的门关着,没有光透出来。
宁谷走近了,才看到门里突然亮了。
“是我,宁谷。”他说了一句。
小屋的门打开了,宁谷进门,下了一小段楼梯,看到林凡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堆满了纸和书。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林凡的小屋,全鬼城怕也没几个旅行者进来过。
要不肯定都会吃惊到处跟人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纸,更没见过那么多书。
林凡的小屋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到处都堆着书。
“你很喜欢看书啊?”宁谷问。
“不然还有什么乐趣。”林凡说。
“到处玩啊,鬼城这么大,转一圈一天时间就没有了。”宁谷随手拿起了旁边地上的一本书,翻了翻,全都是字,除了页码,他基本没有认识的,不过……在舌湾里捡到的那一角纸,手感倒是有些相似,都是有些泛黄的,捏着的时候觉得发脆。
“团长对你的教育真是成功。”林凡说。
宁谷放下书,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为什么你不认识字?”林凡问,“是因为不想学,还是根本没有人教?”
宁谷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鬼城根本就没有带字的东西,旅行者里认字的也没有几个……
但明明林凡这里有这么多的字。
只是没有人知道。
“团长不让我学认字,”宁谷说,“是吗?”
“他想保护你。”林凡说。
“不认识字就能保护我了?”宁谷觉得这个理由有些太孱弱了。
“你来找我,什么事?”林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舌湾里那个人是谁,”宁谷单刀直入,“你们在舌湾里干了什么,连川脖子上那个黑圈,为什么是你的能力。”
林凡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完他的话之后也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一惊,抬眼看着他:“你进舌湾了?”
“你装什么!”宁谷简直有些无语。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林凡慢慢地说,“链子拴不住他,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总有小朋友会帮他推着黑铁桩子走。”
小朋友。
那个黑影也用过这个词。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林凡说,“从小到大,你都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发现你跟团长不是一条心,”宁谷说,“他不让我去主城,你放走我,他不想告诉我的东西,你几次都想说。”
林凡看了他一眼:“团长和李向,跟我是生死之交。”
“我说的也是事实。”宁谷说。
“老鬼是鬼城唯一的混血。”林凡说。
“混血?”宁谷有些没听懂。
“他是身体里融合了原住民的旅行者,”林凡看着他,“鬼城,庇护所,是最初的旅行者从原住民手里抢下来的,无数次的战斗,无数死去的同伴,他是唯一个因为感染而不会被攻击的旅行者,拥有原住民在黑暗中生存的所有能力。”
鬼城的历史,对于所有在鬼城出生的旅行者来说,都只是一段模糊残缺的口述,没有人知道当年的苦战的细节。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宁谷问。
“怎么会不知道,”林凡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说不清的悲伤,“他也是从主城一路战斗过来的生死之交,团长当然会跟他聊起鬼城的事。”
“生死之交,”宁谷感觉自己手有些抖,“原来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生死之交的,把他拴在舌湾,拿他做你们实验体的活靶子!生死之交?还真是生死之交。”
“比起主城,”林凡说,“团长做的也并没有多过分。”
“团长做的?”宁谷瞪着他,“没你吗!跟我也不敢说实话,要把责任都推给你的生死之交?”
林凡歪了歪头,看着他。
“看你爷爷干嘛!”宁谷继续瞪着他。
“我一开始就反对,”林凡说,“一开始我就没有参与。”
宁谷愣住了。
“你没猜错,我跟团长和李向,不是一条心,”林凡说,“他们要做的,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们也没有错。”
“你在放什么屁?”宁谷听不懂。
“有些人认为出口一定会出现,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出口就能逃离,团长觉得自己能带着同伴离开,”林凡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有些人认为一切都只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循环,一旦循环开始,就不会停下,无论有没有出口,总有人或者被扔下,或者选择留下,留在这里的,也要活下去。”
宁谷听着这些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应该带上连川在外面偷听。
他的脑子已经开始停转。
“宁谷,有些事你要去问团长,他说的,我说的,你都要听到,”林凡说,“坍塌可能已经开始了……但选择怎么样的路,是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安排你,你也不该听从任何安排。”
回疯叔小屋的时候,宁谷取消了顺路去自己的小屋捡东西的计划,他没有什么心情了,只是从林凡那里拿了些食物和水。
连川还在躺椅上靠着,不过没有睡觉。
“吃吗?”宁谷把兜扔到桌上。
“还不饿。”连川回答。
宁谷没再多说,拿了吃的先把自己塞饱了,又灌了一瓶水,然后抹了抹嘴,站在桌子旁边不动了。
“舌湾里那个人,是谁?”连川帮他开了个头。
宁谷好不容易因为吃饱了有些上扬的情绪,又被瞬间拉回了林凡的那些话里。
不过连川在听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老样子,而且关注的重点明显跟他不一样。
“林凡那里有很多书?”连川问。
“是的,”宁谷点点头,“很多,都堆在屋子里。”
“什么书?”连川问。
“……旧的书。”宁谷艰难回答。
连川转过头看着他。
“我哪知道是什么书!我又不认识字!”宁谷有些恼火,“我就知道纸都黄了脆了,我拿起来一本,放回去的时候手摸到的地方都裂开了,没敢让他发现……反正新的纸应该是很白的嘛,就像我们在失途谷换的那个本子,不就很白吗?”
“嗯。”连川应了一声。
“为什么问这个?”宁谷问。
“鬼城哪来的书?”连川说,“没有记录说旅行者从主城带走过书,当初那样的驱离战,也不可能带着书走,而且这么旧的书,主城也很少见。”
“书是在鬼城找到的。”宁谷说。
“鬼城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旧书?”连川起身,拿起一瓶水,喝了一口。
“一本新书,要多久才能变成这样的旧书?”宁谷拧着眉。
“很久。”连川说。
宁谷瞪着他,好半天也没等到下一句:“原来你也会答废话啊?”
“林凡为什么觉得坍塌之后留下的人,也能活下去?”连川说。
宁谷突然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上一代主城的书?”
“疯叔还有根本不存在的茶叶,”连川说,“一代代坍塌,总会有东西留下来,东西能留下来,人也不是没可能活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宁谷指着连川,“就在主城,你……”
“不要指我。”连川说。
宁谷顿了顿,用手指在他胸口上飞快地又戳了两下:“范吕是什么人?”
“某任队长,”连川说,“跟老大是朋友。”
“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宁谷问。
“每天都是醉的,所以整个人都很奇怪。”连川回答。
“疯叔跟他长得非常像,”宁谷说,“虽然疯叔满脸胡子,但挡上脸,他俩眼睛一模一样,不可能有这么像的人,对吗?”
“嗯。”连川说,“除非……”
“除非是也跟我一样,还有四个,”宁谷指着自己,“你看我就不介意被指着。”
“林凡跟疯叔有来往吗?”连川问。
“他俩都是独来独往的,但谁知道呢?”宁谷说。
“如果林凡找到了以前的书,”连川又喝了一口水,“又发现疯叔……”
宁谷后背都惊起一片汗毛,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川是在顺着自己的推测往下走,赶紧提醒他:“你觉得我说的有可能?我是随便提的。”
“所以他会反对团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跟主城抢出口,”连川放下了瓶子,“他认为还有别的,活下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