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习惯独处的人。
他可以一整天都自己呆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玩沙,家里花园最隐蔽的角落里看天。
就算跟朋友出去,热闹的酒吧和KTV里,他也可以游离在所有的声音和画面之外。
他会有喜欢的人,感兴趣的人,也会暧昧试探,可一旦私人领域被一点点侵占,他就会开始回避。
程恪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对现在这样尖锐得无法忽略更无法忍受的孤单。
就现在。
眼下。
他一个人坐在已经没有了江予夺的江予夺的房子里。
坐在江予夺床前经常会被弹上烟灰的地板上。
屋里没有声音,入夜之后外面偶尔传来的各种响动,会让四周更寂静。
一个人的强烈孤独感觉让他窒息,喵轻轻走过在他脚边躺下时,他几乎会喘不上气来。
因为声音而更安静。
因为有喵的陪伴而更孤独。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江予夺的消失。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对江予夺的感觉,从一开始的“有那么点儿想法”,到有些兴趣,到喜欢,再到现在。
每一步迈出,都源自于真实的内心。
他不知道江予夺害怕失去,害怕在意的人消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就是失去,经历的就是消失。
不好受。
时间仿佛停下了一样。
他脑子里不断地思考着,从那些烟壳纸一点一点往回,一分一秒,像是看不到头的害怕遗漏任何一帧的却又会一瞬间就结束了的一场电影。
手机一直握在手里,江予夺的手机一直没再开过机。
而他的手机也一样没有再响起过。
罗姐,陈庆,都像是跟着江予夺一块儿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程恪承认自己现在心情非常复杂。
前一秒还强烈地想念担心着江予夺,下一秒就会愤怒,前一秒他还能理解江予夺是个病人,会有很多无法控制的想法和行为,下一秒就会想摔手机。
于是就摔了。
手机被他砸在地上,弹到了墙边。
喵吓得窜上了床。
手机被砸得响了起来。
盯着手机亮起的屏幕看了快十秒,程恪才反应过来这是有电话进来。
他扑过去捡手机的时候肩撞到了墙上,挺重的,但没什么感觉。
手机上的来电是许丁。
他的肩膀开始疼。
“喂。”他接起电话。
“明天你到店里吗?”许丁问。
已经开业了,今天一天,他不仅没有去过店里,甚至连电话都没有给许丁打过。
“我去,”程恪清了清嗓子,“今天有点儿事耽误了,不好意思。”
“小恪,”许丁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要不要帮忙?”
“我……没什么事儿。”程恪说。
“明天店里会有几个面试,这个月米粒儿都来帮忙,具体时间她都知道,”许丁说,“你如果……我去也行的。”
“不,”程恪赶紧说,“我去。”
这店一开始就说好了他平时主要负责管理,许丁还有个公司要打理。
“那行,”许丁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小恪,我不打听你私事,但是有麻烦要帮忙你得说,咱俩毕竟算朋友。”
“我知道,”程恪笑了笑,“谢谢。”
挂了电话之后他又愣了很长时间,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腰部以下都不属于自己了,先是完全感觉不到存在,接着是发麻,再过了一会儿就开始酸。
他靠着墙站了能有五分钟才慢慢走出了卧室,慢慢走进浴室。
浴室里还是老样子,江予夺的毛巾牙刷都还在原处,沐浴露洗发水也都原样放着,还看到了扔在一边还没来得及洗的江予夺的一件T恤。
看到眼前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听到那天浴室里的喘息。
程恪拧开了水龙头,把脸埋到左手里,冰凉的水扑到脸上。
再抬起头时他感觉自己清醒了很多,就是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带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疲惫。
他打开洗手池下面的柜子,拿了新的毛巾和牙刷出来。
这些东西买了两套,江予夺拿走了一套。
用毛巾擦脸的时候他有点儿不爽,江予夺想跟他用一样的东西,所以买了一样的,走的时候带走了。
他不想配合。
他时隐时现的怒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但他还是用了。
从浴室出来之前他把自己的新牙刷架在了江予夺那把旧牙刷上头。
想想又把江予夺那把的刷头冲下摆了摆。
“就先用这个姿势,”他说,“等着哭吧,傻逼!”
程恪出了门,现在吃晚饭有点儿晚了,但他还是打算随便吃点儿。
在熟悉的酒吧街上慢慢转了转,小店里买了碗关东煮吃了,感觉舒服了不少。
刚走出店门,就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
“恪哥?”
程恪转过头,看到是大斌带着几个小兄弟。
“恪哥吃东西呢?”大斌走了过来,几个小兄弟停在了几步之外。
“嗯,随便吃了点儿,”程恪看了一眼他们几个,“你们……”
“张大齐酒吧,”大斌说,“庆哥在那儿等着了。”
“怎么?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程恪问。
“是,”大斌点点头,“今天是张大齐约了过去,说清以后谁也别惹谁。”
“那……会有问题吗?”程恪有些不放心。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大斌说,“约的是……三哥,三哥不是出门儿了嘛,就我们过去。”
“我去。”程恪说。
“庆哥说不用。”大斌说,“就是聊会儿,我们带着人呢,真要还能打起来,我们也有人。”
“这事儿我投资了。”程恪说。
“投……”大斌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陈庆拨了个电话。
程恪并没有接手三哥大业的想法,也没打算跟他这些小兄弟走得太近,但他知道这些人对于江予夺来说,都是安全感的一部分,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他这么多年生活里的一部分。
如果江予夺回来,程恪希望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陈庆,大斌,那些小兄弟,江予夺数过的的垃圾桶们。
再说这个解决方式也是自己提出来的,既然也已经有效果了,那就好好收个尾结束掉。
……
其实也许只是想干点儿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平复一下自己过度低落的情绪,而这些人,也还能让他感觉到江予夺的存在。
酒吧里这个时间人应该已经挺多了,但张大齐这间酒吧里人却很少,大厅里有一半桌子都是空着的,看来之前的包场,对酒吧还是有影响的,谁也不愿意上个酒吧还担心吊胆,这生意起码得再有个把月才能恢复。
陈庆坐在角落的一个卡座里,跷着脚。
看到程恪过来的时候他迅速站了起来:“恪哥。”
程恪挺佩服他在对自己称呼的自如转换并且永远也没有一个固定的。
“其实你不用来,”陈庆说,“张大齐这次就是想确定一下以后相互不找麻烦。”
“我反正闲着。”程恪坐下了。
“他现在生意淡得很,”陈庆说,“估计也不想再跟咱们折腾下去了。”
程恪没见过张大齐,不过这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确定了这个就是张大齐。
同时又想起了就是他的人,在江予夺最无助最慌乱的时候,把江予夺堵在了这个酒吧的后面……
“老三呢,”张大齐带着两个人,过来之后皱着眉,也没有坐,语气不太客气,“我约的老三,不是你们。”
“这个是我们恪哥,”陈庆说,“跟他说一样。”
“老三不来免谈。”张大齐冷着脸转身就要走。
“我不来,老三跟你谈完了也是放屁。”程恪靠在沙发里说了一句。
张大齐转过脸冷笑了一声:“我认识你,你跟老三混了一阵儿了,怎么,夺权了?牛逼,不过夺权了那也得我认啊,我就认老三。”
“我姓程,”程恪看着他,“程恪。”
张大齐一脸“我他妈管你是谁”的表情。
“你这儿是租的吧,”程恪拿过杯子喝了口橙汁,“你回去问问,这条街姓什么。”
张大齐转过了身,虽然依旧是一脸不爽,但冷笑收了起来:“什么意思?”
“你要开你的酒吧没人管你,”程恪说,“也没人收你保护费,你不没完没了,也不会有谁吃饱了撑的找你麻烦。”
张大齐身后站着的一个人打了个电话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张大齐眯缝了一下眼睛,看着程恪。
“这事儿到这儿就算过了,都消消停停大家都好说,”程恪站了起来,“这酒吧不想干了也就一句话的事儿,张老板想试试也行。”
说完他把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扔:“走。”
“走!”陈庆一挥手。
程恪往前走了两步,跟张大齐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几秒之后,张大齐往旁边让了让。
程恪踢开了滚到脚边的杯子,从他身边走出了卡座。
走出酒吧大门之后,几个人都沉默着,跟在程恪身后,也没有散的意思。
程恪正想说话,听到了大斌带着笑的声音:“操。”
接着是另一个小兄弟的声音:“过瘾,操。”
“文明点儿。”程恪笑了笑,从兜里摸了烟出来。
“恪哥,”陈庆拿出打火机帮他点了烟,“你行啊!装逼装得比三哥还地道啊?”
“不是一个风格。”大斌在旁边说。
“今天这要是三哥……”陈庆说到一半眼神突然暗了一下去,没再继续往后说,只是压低声音换了个话题,“不过这管用吗?这条街是你爸的没错,人家一问就知道你他妈都被扫地出门了……”
“两回事,”程恪说,“我就是被赶到月球上去了,真低头跟我爸打个星际电话,这事儿也能办了。”
陈庆笑了起来:“爽!”
“爽!”几个人跟着喊了一声。
“我要回去了,我明天还得忙一天。”程恪说。
“行,”陈庆点点头,“我跟他们吃点儿东西去。”
程恪转身要走的时候,陈庆又两步跟了过来:“积家。”
“嗯?”程恪看着他。
“有……什么消息吗?”陈庆问。
“还没有。”程恪说。
陈庆没说话,失望写了满满一脸,看上去有些难受。
“有消息我保证第一时间通知你,”程恪说,想想加了一句,“你要有消息也要告诉我。”
“嗯。”陈庆点头。
程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江予夺逃跑的第一天。想干他。
程恪坐在吧台后头,听着米粒儿给他说今天要来面试的几个人的情况。
“弹钢琴的俩都是学生,我不太会听,这个得你听听判断,”米粒儿说,“约的都是十点。”
“嗯。”程恪点点头,“我也就装假听得明白。”
他跟米粒儿不算太熟,但米粒儿自来熟,话挺多的,不需要他费神出声。
“服务员什么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来挑就行,我拥有多年服务员从业经验,”米粒儿笑着说,“资深主题餐厅服务员。”
程恪点头:“好。”
“沙画表演的三个,”米粒儿说,“约的下午,这个就必须得你了。”
“嗯,”程恪看了她一眼,“安排得这么紧凑。”
“赶紧弄完了还能看看工作情况,不行可以马上换人。”米粒儿说。
“谢谢了,”程恪说,“没你在的话,我还真有点儿没有头绪。”
“没事儿,我刚辞了职想休息一阵儿,每天也没什么事,”米粒儿说,“不过换了别的店,我可不白干。”
程恪抬眼看着她:“白干?”
“嗯,许哥问我要不要过来做,我说现在不想上班,不过可以免费帮忙,”米粒儿笑着说,“我可是你头号粉丝。”
程恪扯着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我以为老三会跟你一块儿过来呢,”米粒儿往门外看了看,“他不总过来帮忙的吗?开业那天我还看见了他了呢。”
程恪心里抽着疼了一下:“出去旅游了。”
“哇,羡慕。”米粒儿说。
门被敲响。
坐在窗边的江予夺沉着声音问了一句:“谁。”
“小伙子,我给你送晚饭过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还是给你放在门口桌上吧?”
江予夺没说话,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用脚顶着往外看了看。
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门外。
看到他开门,老板娘笑了笑:“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
“嗯。”江予夺打开了门,接过了老板娘递过来的托盘,上面有两盘炒菜,一小碗汤,门外的小桌上还有一大碗饭。
“我帮你拿进去。”老板娘拿起了那碗饭。
江予夺犹豫了几秒,拿着托盘转身往屋里的桌子旁边走过去。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已经三天了,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
“你这也不出门,”老板娘叹了口气,跟过来把饭放到了桌上,“不知道你碰上什么事儿了,年轻人,还是打起精神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江予夺没有说话。
“明天早上我还是八点帮你送早点过来啊。”老板娘说。
江予夺点了点头。
看着老板娘出门再把门关上之后,他才在桌子旁边坐下了。
老板娘应该是个好人,江予夺在这个又小又破的旅舍里住了三天,给她交了伙食费,她每天都会按时把一日三餐送到门口。
每天都会跟他说几句话。
江予夺并不想跟老板娘说话,但他并不会阻止老板娘说话。
他知道,老板娘的声音,是他生活里唯一真实的响动。
除此之外,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程恪轻轻的呼吸声。
真实的,温柔的,让他听着会感觉到暖意的呼吸声。
他扯了扯身上程恪的外套。
有点儿热了,这里一直在下雨,但气温对于这件外套来说,还是有些太高了,不过他一直穿着,睡觉都没有脱下来。
吃饭之前他又起身到窗外往外看了看,只要雨天不结束,他们就会一直在那里……
你可以试着给他们一个期限,告诉自己,他们会在某一个时间离开,几点几分,天亮时,天黑时,都可以。
江予夺盯着外面树下的身影。
雨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就会离开。
江予夺没有试过这样的方法,他知道自己拒绝了各种尝试。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摆脱他们,也是他第一次,急切地想要摆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