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说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约说的就是自己爸爸这样的人。
被拘留了两天罚了点钱之后,乔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离他们家不远,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莲花池,文革时改成工农兵澡堂,现在,改了个新名字叫又新,重新开业前装修了一下。
说是装修,其实不过是重贴了白磁砖,原本的水泥地全换上了防滑的小红砖,原先油漆斑驳的衣物柜新刷成了淡绿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价钱由原先的一毛钱涨到了三毛。
乔祖望几乎每天晚上花上三毛钱在里面耗上一整晚,泡得通体舒坦了,喝点茶水,买一小碟水萝卜,听人聊,也跟人聊,然后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过去。就这样,结交了三朋四友,日子过得滋润得很,脸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间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闲聊时听说乔祖望身为五个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还这样清闲,言语间都羡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许是最早恢复修脚搓背业务的澡堂,乔祖望当然地赶了时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还是烦了。
天越来越热,澡堂子快呆不住了,热,闷,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只有高大屋顶上几个大的风扇,呼呼地猛转着,拖拉机似地轰响,吹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风,身上的毛巾被也盖不住了,潮湿的,一股子沤出来的怪味儿。
这样闷热的夏天,让乔祖望心底那一点不安份又蠢动起来。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历画儿,画儿上,一个美女,高耸的发髻,齿白唇红,翘着兰花指,成一个数字“三”状,澡堂子的墙上就贴着一张。大家都说,这个手势,意思是,没有三千块,别想娶我进门!于是大家跟乔祖望开玩笑,一个媳妇要三千块,乔家三个儿子,得准备万把块钱才成!
不要紧,有人说,他家还有两个女娃呢,嫁一个女儿收三千块财礼,嫁两个女儿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够三个儿子讨老婆的。
又有人笑说,哪里够,你们没想,乔哥哥又不老,说不准哪天碰上合适的,他自己也讨一个老婆,那还得三两千的。
有人贼贼地说:也是,万一老婆再带两个儿子过来,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着草帽亲嘴儿,差老大截子啦!
乔祖望又笑又骂,说,讨什么老婆,儿子女儿,我养他们大,到十八岁,就跟外国人似地,全踢出去!我还管他们讨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说:外国人不给儿子讨老婆吗?
乔祖望说:我们邻居,是海员,走南闯北,几个外国都去了,他说的,人家外国人,小娃都只养到十八岁,就什么也不管了,一分钱也不给,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们说:那是外国人心肠很,我们中国人是做不出来的,别说儿子女儿,连孙子孙女儿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说,就算以后中国人也发展到不管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儿,多挣两个钱,把自己的日子过舒服一点总是好的。
乔祖望深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亏了!缺嘴,缺穿,连南京城都没有出过,坐个三轮车还要盘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于是他打算弄点钱,跟在澡堂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做点儿生意。
听说,再往南去,有人开始热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发得厉害,有人在海边趁着涨潮的时候搂点发菜,就能卖个好价钱,简直地就是无本万利!
可是,到哪里弄点钱呢?
乔祖望想起了家里的一件东西。
当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柜地,把那个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是乔一成妈的,用细格布裹得好好的,年头久了,那布都闷了,一扯就一个洞,然而,里面的东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只有越值钱,乔祖望想。
他把东西拿着走出卧室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大儿子乔一成。
乔一成站在那儿看着他,刚才他在里屋里叮叮咚咚地找东西想必这孩子也听见了。
乔一成盯着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发显得目光凛凛,没遮没拦的,直刺向乔祖望的脸皮,简直好象要在上面戳一个洞出来。
乔祖望发现,自从上次那事之后,自己竟然怵了这个孩子,这算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
乔祖望拿了那样东西托给那个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钱,朋友满口应承,马上就去南方进货,也弄它一点海鲜过来卖卖,他还写了张收据给乔祖望。
乔祖望的发财美梦并没有做多久,很快,那个朋友就说,生意赔了。
那东西,因为换了钱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来了。那朋友说,几个合伙的人,就数他自己赔得最惨,反正大家当初都是说好的,有利大家分,赔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终归是有良心的人,还退你一百块钱,你拿着吧。
乔祖望拿了那一百块钱,一个晚上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可能给人骗了。再去找那个朋友,找不着了,有人说他又去了南方,铁了心要在那边发财,几年以内是不会回来的了。
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乔一成恨恨地想着。
这事儿,还是叫二姨他们知道了。
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齐志强跑了来,关上门,跟乔祖望好一顿吵。
乔一成听见二姨父齐志强喝问乔祖望,怎么能动那个东西,那是淑英的东西,说好了叫不要动,将来留给两个女儿一人一只的。你凭什么动那个!
淑英就是乔一成妈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付镯子是你家给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带着它嫁到我们家,那镯子就姓乔了,不跟你姓齐了,你要搞清爽!再说,你们家过去也不是高门大户住公馆的,老实说那付镯子也就是地摊货色,能卖个百十来块钱算是不错了!还好意思当传家宝传给女儿!
齐志强气得发抖:值不值钱是一回事,那是当年我妈给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给孩子们留个纪念,你,你怎么能
乔祖望倒笑了:给孩子留纪念还是给你自己留纪念,这么舍不得当初你就干脆娶了她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挂着姐姐又惦记着妹妹!亏得是新社会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连锅端,两个都弄回家!
齐志强是老实人,气得只知道捏紧拳头喘气不知道反驳,半晌才磕绊着说:你,你,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趁人之危的混帐东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乔一成偷偷地缩回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手攥得紧,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来真是这样!他想。
难怪二姨父从部队上复员以后就常跑到自家来,难怪二姨跟妈两个有时会别别扭扭的,难怪邻居们风言风语,难怪啊!
其实乔七七长得也不象齐志强,但是人家不是说了,私生子总是异常漂亮的。这种漂亮真是邪恶,乔一成这样认为。
少年乔一成自以为解开了家里的一个秘密,坐实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怀疑,自此,他看着那小小的乔七七那张与他及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相像的漂亮脸蛋,更加地厌恶起来。
乔一成心里这个因为认知而结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乔七七,许多许多年。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乔一成进了正式的中学。
很一般的中学。
而只比他大两个月的表兄齐唯民却进了一所很不错的中学。
这与成绩无关,那时候,中学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齐唯民家属于那所好中学的学区,乔一成家隔了两条街,就被划了出去。
乔一成一直耿耿于怀。
凭什么齐唯民就有那样的好运气?那个家伙,比自己优秀在哪里?从外形到内里,无不象一只土豆,还是象老话说的,笨蛋总是最有福气?
尽管学校不让人满意,好在,乔一成进的是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里一个快班,老师都还不错,教学认真,也颇有水平。
乔一成学习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其实他并不算十分聪明,可是他的勤奋足以弥补他智力上的那一点点欠缺,他没有钱买参考书和复习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书,很快,乔一成近视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付黑边的眼镜,被乔祖望唠叨了一顿,说是配眼镜费钱,又不是大知识分子家出来的,学人家人模狗样地戴眼镜!
乔一成只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乔一成为自己近视而欢欣鼓舞,他只想好好地存钱,以便在过年时重新配一付眼镜,象当年的文老师戴的那种宽边的眼镜。
他觉得他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家,这个破学校,这个泥塘一样的环境里跳出去的。
会的。
老师们都挺心疼这个孩子,语文老师尤其喜欢他,有一回,看他抄书抄得晚了,还把给自己女儿买的蛋糕分了一小块给他。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鸡蛋糕,那是一块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层人造奶油,甜到腻味,可是对乔一成,却是难得的美味。
他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
吃完了,乔一成才想起,这是头一回,他有好吃的,没有想到留一点给弟弟妹妹。
头一回,乔一成自私了。
他隐隐地觉得,自私有自私的快乐,所有的,都归了你一个人,饱满,富足,没有人跟你抢,没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你,那一种混合着罪恶感的满足,让乔一成有点愧,有点怕。
乔一成的妹妹们也都上了学。
大妹妹三丽性子有点儿象乔一成,文静,挺懂事儿,成绩相当不错,不用人操心,她还分担了不少的家务事,上粮站打个油买个面,买瓶酱油换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么的,做的有模有样,乔一成很喜欢这个妹妹,总觉得她将来会学好,会成为一个跟这四邻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样的姑娘。
乔二强与乔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这两个孩子也挺像,好玩,脑子不灵光,没心没肺,傻不拉叽的,在学校的成绩是马尾串豆腐,乔二强已经是留了两级了,至今才上三年级,乔四美一年级,眼着着也要留级了。
乔一成成了他们的家长,替他们补功课,替他们去开家长会,替他们去领老师的批评,替他们丢人现眼。
乔二强近来迷上了一件事。
看电视!
邻居牛家爸爸是个海员,手里很有几个钱,虽然经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来就家里就添上好多好东西,这一回,他带回来一个神奇的物什。
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
安好电视机的头一个晚上,牛家堂屋就挤了一屋子的人,惊叹声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小小的屏幕,没有人能搞明白,为什么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关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后面,吹拉弹唱,悲欢离合。
二强看上了瘾,每天功课也不做,死赖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撵人,还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块儿看,两块牛皮糖似地天天贴在牛家,乔一成很说了他几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脸色,可是没办法,这个东西实在对乔二强有太大的吸引力,乔一成没办法,就随他去了。
还好二妹妹三丽听话,天天跟在乔一成身边老实老实地做功课看书,乔一成很安慰。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乔一成这个乖妹妹乔三丽身上。
2
这一年乔三丽九岁多了,她长得跟乔一成尤其地像,都是瘦窄的小脸,微肿的单眼皮眼,嘴嘟起来,生着谁的气似的,因为是女孩子,五官显出一种柔和与安静来,头发却因为营养不好而黄,毛燥,编了两根细麻花辫子,真正的黄毛小丫头,并不漂亮,倒挺耐看。
乔一成一直认为这个妹妹很好看,而且讲究卫生,从不骂脏话,不逃学,不拖鼻涕,在邻居众小姑娘中可以拔个头筹,将来一定会跟她们都不一样。
与周围人不一样,是乔一成心中至高的目标。
三丽在学校安静地读书,回到家安静地做功课,安静地跟在哥哥身后做事,安静地带妹妹。虽然她安静地近乎隐形,可是乔一成却总是想着她,有好吃的,再不够分,也会留一份给这个妹妹。在乔一成年少的心里,从这个家,这个环境能带出一个兄弟姐妹是一个,可惜那两个小人不够争气。
三丽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她最爱去粮站买东西,爱闻那里面粉大米闷而厚实的气味,特别爱闻菜油香,跟个小老鼠似地贪恋那股子味儿。所以她喜气洋洋地担当了家里买米买面买油的重任,米她一个人是扛不动的,总是二强跟她一道去,用一辆小小的玩具式的拖车把米拖回家。而买面买油的时候,二强会偷懒叫她一个人去。
三丽总拿家里的竹篮子装上那个油腻的瓶子去打油,顺便买上一斤面。
粮站已经不再用油端子打油了,换成了半机械的一种装置,高大的油罐,外接一个有刻度与扳手的长长细嘴,先将指针调按顾客的要求到某一刻度,再将瓶子对准了细嘴,向下按动扳手,清亮绸腻的油便缓缓地落入瓶中。三丽总是着迷地看着那个细嘴的出口,看着那一线缓缓流淌出来的菜油,凑得近近地闻那扑鼻的腻香,这样子让人看了不由得好笑。
去的多了,三丽跟粮站的那几个职工也熟起来。
有面相凶恶人却还不错的汪姨,有高大健硕的搬动工刘叔,最熟的是顶顶和气的李叔。
这李叔本来就是熟人,他是当年乔祖望的牌友,现在没有牌打了,他也常来三丽家坐着,跟乔祖望喝上两杯。来的时候总不会空着手,有时带点杂粮过来,有时也给孩子们带点糖块,有一回竟然带了一些大白兔奶糖来,说是亲戚从上海带来的,乔家的孩子们都挺喜欢他,除了乔一成,乔一成不喜欢他爸的任何一个朋友,私心里总觉得能跟他爸做好朋友的必不是好东西。
李叔很瘦小,用别人笑他的话来说:没长开似的,眼睛白多黑少,老穿着旧的蓝工作衣,身上一股子油气,头发也腻得粘成一缕一缕,不干不净的脏像,可是爱笑,不笑不说话,尤其对小孩子。
三丽觉得李叔真好。
回回在他手上买面打油都稍稍多给那么一点点,三丽并不识秤,也看不明白那细嘴上的刻度,可是还是能明白他的确是多给了。何况,只要那大个子刘叔进货去,而那凶相的爱逃班的汪姨提早回家看她的小娃娃去时,李叔总会把三丽拉到里屋,给块糖,或是半块面包。
三丽吃东西的时候,李叔就和气地笑着,看着她,伸手摸她细黄的小辫子,从辫子上再摸到颈脖间,再摸到她瘦得象块搓衣板似的背上。
三丽并不讨厌这样地抚摸,爸爸从不这样充满感情地抚摸她,母亲的爱抚她差不多忘了,大哥对她好,可是,大哥生性有点冷,会给她吃的,会教她作业,会替她打跑欺负她的人,可是不会抚摸她。
这样深情款款的抚摸,是小姑娘三丽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那部分存在,太小了,还不懂得分辩这抚摸里包裹着的成年男人那点脏的心思。
渐渐地,三丽也发现,李叔在摸她的时候,脸会凑得很近,近得嘴里的那一种不太干净的味道会扑在她的脸颊与脖子里,三丽觉得那味儿不大好,可是,李叔的笑脸足够和气,李叔给的吃食与小文具足以让她忽略这味道的不好。而李叔的手也越摸越往下了,在三丽的大腿根,在她的屁股上,飞快地掠过,象是怕烫着似的。
有一回,三丽来买面时,汪姨正匆匆地往外走,说是她家小娃娃发烧了,李叔一边秤面给三丽一边很热心地叫她尽管放心回去,有他在没事的。
三丽叫声李叔,拿了面,要走,却又有点希望李叔会给点什么小东小西的。
果然,李叔拉了她的手,领她到里间去,居然送她一对扎头发的大红绸蝴蝶结。
三丽高兴地什么似的,拿在手上翻来复去地看,那大红象团火似地在她小小的掌心里跳动着。
忽然,三丽发现李叔呼哧呼哧地在她耳畔粗声粗气地喘着,他的一只手伸进裤子里,缓缓地,动作着。
三丽的心忽地别地一跳,有点慌,有点怕,想挣开李叔搂着她的手,可是李叔的劲儿大,把她往怀里用力带了一下,三丽便再挣,李叔的脸忽地又不那么青那么憋着气儿似的了,手上也松了劲儿,气也不粗了,笑起来说:三丽,叔真欢喜你,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该多好。
李叔有两个儿子,没女儿。
李叔站起身来,说,要不三丽你干脆给我做儿媳妇得了,来来来,叫我一声老公公。
三丽说,李叔你不老。
李叔就又笑,是不老。来,再拿块糖。
三丽就拿过糖,一块大白兔。
三丽复又高兴起来,李叔是真的欢喜自己吧,三丽想。
过了一天,李叔下午就到三丽家里来了。
三丽与妹妹放学比较早,二强是一放学就疯得没影儿了,家里只有三丽与四美。
李叔说四美三丽,你们家人都不在啊。
四美爱说话,小嘴呱啦呱啦地:我爸还没下班,我大哥还没放学,二哥出去玩啦。就我跟我姐在家。
李叔说:噢哟,那么乖呀你们俩,叔请你们吃豆腐涝好不好?四美能不能干?会去买吗?
四美尖声尖气:哪个不会?我买过好几回啦!不就转两条街吗?只有那家卖,可好吃啦!上面洒了碎碎的什锦菜。
李叔说:能干能干,喏,钱拿去,慢慢走,不急,别把锅摔了,走快了会烫着。
四美说: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丽说:叔,我也认得路,四美还是我带她去买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头:我三丽是最能干最乖的女娃啦。三丽,叔有点累,到你床上歇会好不好?
三丽说:好呀。叔你跟我进来。
三丽她们的卧房朝西,这会儿正是西晒,苍黄的一束阳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块圆。
三丽跟四美已与哥哥们分床睡了,在靠窗的墙角新添了一张上下铺,三丽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单,有点脏了。
三丽说: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说:噢,丽呀,叔年纪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丽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着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点,吱地叫了一声。
李叔说:丽呀,叔有点儿不舒服,你陪着叔歇会儿好不好?
三丽的细长眼睛叭嗒叭嗒地眨着,看着李叔,我们家有万金油,叔,给你拿来涂一点好不好?
李叔微喘着说:叔不要万金油,只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了。
三丽说:怎么揉?
李叔拖过三丽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说:叔教你。
乔一成多少年里都一直感谢自己初中的班主任老师,那个琐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这一天,他上体育课时长跑扭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可是老太太坚持叫他早点回家休息,伤筋动骨的事,马虎不得。
乔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打开门,听见自己卧室里有奇怪的声音,一推,门开了。
乔一成象一只疯了的小豹子,冲到床边,把那个压着三丽的人撕扯开。
羞耻与愤恨象洪水一样直漫上少年乔一成的心窝,牙跟都是酸痛的,心胀得象要呕出一口血似的。乔一成还不那么成熟的不那么孔武的拳头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个男人瘦小的身体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只抱了头脸缩成一团。
乔一成马上改变策略,专对准他的脑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终于痛叫出声:哎哟哎哟。
乔一成也终于出声,低而压抑的,一连串地骂出脏话来,他把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讲的脏话象污水似地往这个男人身上倒。
三丽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她疯狂的大哥与狼狈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那么脏,活象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烂被窝。
这一场可怕的剧目终于在二强与四美都回来后终结。
那男人飞快地掩着脸跑了。
乔一成狠狠地踢了二强一脚,还踢翻了四美手上拿着的小铁锅,热乎乎的脑腐涝泼了一地。
乔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乔祖望面前,眼睛红红地充了血。
他问:你朋友欺负你女儿,你打算怎么办?
乔一成想,如果他听了暴跳起来冲出去找那个姓李的算帐的话,自己还能叫他一声爸爸。
乔祖望先是不能置信,听乔一成反复确认之后,真的跳将起来,拉开门要走。
乔一成心头一热,拦在他爸面前说:爸你叫他不要赖得比狗舔的还干净,别以为我不懂事,我十五了,就是不懂也让这畜生五八蛋给教懂了。
乔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点钟才回来,乔一成眼巴巴地等着,可是乔祖望回来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叫乔一成去睡。
乔一成叫:爸!
乔祖望说:滚回去睡,我还活着呢,轮不到你在家里做主。
乔一成呆呆地望着爸爸,忽觉心头沉而闷。
回到自己卧室,那几个小的早就睡了。
三丽也睡了,这小丫头一个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还呱噪,她的喋喋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乔一成担心。
乔一成在黑暗里站在妹妹的床边,细听着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想摸摸她的脸,伸出手去,只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头发。三丽是面冲里面睡的。
一连两天,乔祖望都不再提这个事儿,吃完饭就说:我出去一下。
乔一成拿不准他是去找了姓李的,还是去泡澡堂子。
其实,乔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家去坐着,谈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满,娶的老婆是乡下人,没有工作,有点傻,这傻女人年青时倒有一付挺不错的模样,虽是乡下生乡下长,不知怎么,有一张雪白粉嫩的脸孔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无损她给人第一眼的惊艳印象,李叔相亲时一眼就看中了,直到娶来家洞房的时候,李叔才发现她不止是有点笨,她是傻,脑子有问题。然而也这样过了许多年。现在当然是全无了当年的水灵,是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傻女人了,在院子里洗着大盆的衣服。
乔祖望说:你看怎么办吧这事儿?
李和满满脸的青紫尚未消褪,说:乔哥哥我们私了吧。
乔祖望说:私了?我倒听听你想怎么个私了法?
李和满说:我赔钱。我给补偿。
乔祖望冷笑。
你打算赔多少?
李和满说:两百块乔哥哥你看怎么样?
乔祖望说:我女儿可是才十一岁,未成年,我要不愿意私了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个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这把瘦骨头还想走出牢门?你就死了烂在里头吧。
李和满哭了。说那我赔三百吧。三百吧。
乔祖望说:你是国营职工,你家老头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开着米店呢,死了总给你留了点儿吧?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时,李和满说:乔哥哥,我给四百。真的没有了,我全部的家底子都掏出来了。
李和满又说:乔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只好拼了这条命公了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事闹出去,你女儿也不好做人。她还小
乔祖望用尽气力煽了李和满一个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扑跌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你现在知道她小了吗?乔祖望说。
这一个星期天,乔祖望一大早单带着三丽出门了。
他们去了有名的同旺楼,这里的小笼包子是极有名气的,乔祖望点了两笼,放在三丽面前,叫三丽吃。
三丽开心地眯起眼笑:全给我?
全给你,乔祖望说。他看着女儿吃,隐隐地觉得这孩子,哪里不似从前了。
三丽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烫,用力吧唧着嘴,吃得酣畅又放肆,到后来连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气足吃了十个小笼包子之后,三丽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给我哥再买一笼。
乔祖望真的买了一笼包子,带了回家。
乔一成看着这情形,心里多少有点明白,认定父亲是得了什么大便宜了,才会这样不声不响的。
乔一成碰也没碰那笼包子,只有二强四美,什么也不明白,吃了个不亦乐乎,满嘴的油光。二强还频频地叫:哥,来吃啊,你不吃就没有啦。
乔一成怒喝他:吃死你个王八蛋!
二强委委屈屈:又骂我,又骂我。
乔一成想,从今往后,自己再不叫这个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后的数十年里,乔一成果然没有再叫过乔祖望一声爸爸。
面对他时,他不会称呼他。
背着他时,乔一成称他:那个人。
吃完了包子,一成带着弟弟妹妹们洗被子,洗好了,乔一成一个人抓一头,二强和三丽两个人抓紧另一头,用力地拧干,四美欢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象没有变化。
乔一成说:三丽,你把头好好梳下,好几天没梳头,乱得象什么样子呢?
三丽不理。
被子晒出去不多会儿,邻居家把洗菜的水往院里阴沟里泼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溅了些在乔家的床单上,好大一块污渍,活象婴儿尿了床,还沾着一块黄菜叶。
乔一成不高兴地找邻居理论,邻居家的女人也不是好说话的,直说乔家的床单晾在了他们家的地盘上。
乔三丽突然跳将出来,对着那女人就骂开了。
乔一成吃惊地看着十一岁的大妹妹,那个从前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跳着脚大骂,一串串污言秽语,哗哗地地从她嘴里往外冒,她蓬着头,脸涨得通红,神情痛苦纠结。
乔一成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想着,他是没办法把这个妹妹拉出这个泥潭了吧。再也不能了吧。
乔一成带着乔二强,当天下午跑到李和满家外,用砖头把李和满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砸了个稀巴烂,二强砸得上瘾,干脆往他们家的窗子上甩了块砖,玻璃应声而碎,隔天,李和满的小儿子脑袋上缠上了纱布。
乔一成晚上睡下的时候,心想,真是混帐啊!这样的父亲!
他有这样自私的一个父亲,他只有学得比他更自私更无情节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乔一成有了一个自私的机会。
3
三丽变得格个地爱说话,但却与四美的呱噪不同。四美是喜气洋洋的小喜鹊,三丽却象一只烦燥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语速变得很快,一句赶着一句,一句叠着一句,话多得简直叫乔一成绝望。
乔祖望也偶尔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这个女儿,碰上乔一成的目光时,他会略带尴尬地一笑说:还好还好,她还不怎么记事呢,也还好在没有让那个王八蛋得手。
乔一成恨毒地看了他一下。
乔祖望被长子满是恨意的眼光盯得头皮都有点发麻,心里也气,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再打这个孩子,只压低了嗓子骂两句:想爬到老子的头上怎的?
过了阳历的新年,乔一成发现,二姨走动得勤了起来,似乎也不象是要钱的,有两回还带来了她的一个朋友,一个有着团团脸,戴着可笑的深度眼镜的阿姨。
她们先是与乔祖望在里屋轻声地神秘地交谈,后来,又把三丽与四美叫进去,也不知做什么。
乔一成晚上睡觉时问三丽,他们叫你跟四美做什么?
三丽说:不做什么,就看看我们。
看你们?有什么好看?乔一成不解。
看看我们的脸,看看我们的眼睛,看看我们的鼻子,看看嘴巴看看我们的耳朵,看看我们的头发,还看看我们的腿脚
乔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绝,替她盖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丽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着我。
这声音不是那个呱噪的三丽的,是前不久还在的那个文静的小姑娘三丽的。
乔一成默默地在黑暗里站了好久,由着三丽紧抓着自己的手,满肚子想说的话,可是细一想,又不知说什么。
乔一成这个年纪,正是男孩子的心灵与思想最离群索居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往往拒绝与人有肢体的接近,再加上乔一成本来就是个有点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该怎样去抚慰这个小小的姑娘,哪怕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妹妹。
站了好一会儿,乔一成觉得浑身象浸在冰水里一样地冷,微微一挣,三丽就松了手,乔一成想,她大概是睡着了。
乔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点不大好的预感,他怕再有点儿什么事。
其实,真是有点儿事。
可是,这事儿,似乎也不那么坏。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过来了,这一回,除了上回那个团团脸的眼镜阿姨,她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象是夫妻俩。
乔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实在不象是二姨会有的朋友。
他们温文安静,穿着朴而不简,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这夫妻俩极客气地与乔祖望打招呼,那男的还伸出手与乔祖望握了握。乔祖望别别扭扭地拉着他的手晃了两晃,他实在不太习惯这样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从拎包里拿出糖果与画书,分给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
乔一成只从她的手里矜持地捡了一粒糖,二强与四美却象是闻着肉香的小狗狗一样蹭在了那位陌生阿姨的身边。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丽与四美身上,梭子式地来去,又与自己的爱人不时地交换着眼光。
乔一成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是还是不能明白,这状况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人坐在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乔一成尽管还是个孩子,却也能看出来,那对夫妻实在只是在与乔祖望敷衍着,乔一成敏感的心为这种微妙的状态而微微羞耻着。
乔祖望倒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开始介绍自己的两个女儿的种种好处,好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干,长得如何象她们的妈妈,秀气得很。
四美仿佛为了验证父亲的话似的,乖乖地一点一点挪到那女的跟前,讨好地仰头望着她,说:阿姨,你的头发烫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来,是一种极有教养的笑容,和气极了,却又不十分亲近。
她摸摸四美的细辫子,说:是吗?谢谢你。你的小辫子也很漂亮。是极温软的苏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我自己编的。我姐都没有我编得好。
那女的又笑,哦,这真好啊。她轻柔地说。
她忽地又加了一句:四美,那么你愿意以后让阿姨替你梳辫子吗?阿姨会梳很好看的辫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连声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么一刹那,乔一成心头涌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那念头太轻了,象水里沉浮的木塞子,一会儿上来,一会儿又沉下去一点,他辩不清。
又坐了一会儿,那女的向二姨与团团脸眼镜阿姨示意,他们一同站起身来,向乔祖望道了叨扰,走出门。那女的又回头看了四美一眼,对她和气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见!
睡到半夜,乔一成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朝鲜电影。
电光火石间,乔一成心头那浮木似的念头清晰起来。
那对夫妻,可能是要领养他们家的一个孩子的。
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与乔祖望一起,向孩子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那对夫妻是苏州来的,两个人都是高中的老师,家里以前颇有些底子,只是没孩子,想领养一个,看中了四美。
乔一成想,为什么不是三丽?为什么?
如果他们家要被领走一个孩子的话,乔一成更希望被领走的是三丽,虽然这意味着,他很难再见到这个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话,让三丽跳出去吧。
三丽这时却尖细着嗓子说: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请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话她:哪个请你去哟。
三丽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去你去,他们都是老师,天天叫你写功课,写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气:写就写,我去了就天天吃大白兔,还烫头发!呕你呀呕死你!
不呕,我就不呕!
妹妹们的吵闹声让乔一成心烦意乱,心头突突地跳。
小喜鹊四美要走了吗?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乔一成的眼光从弟妹们的身上一一梭过,他想着,他是否能够丢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收养手续办得很快,那对夫妻后来又来看过四美两次,每回都给她带了新衣服来,当然,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有小礼物。二强很快活,三丽则不以为然,常向那夫妻俩翻白眼。
四美穿着新衣裳在家里来来去去,嗲声嗲气的,居然说起了普通话。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叫做沈静宜。
乔一成这些天心事重重,眉头结成个疙瘩,连最不长心眼儿的二强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对劲儿。乔祖望暗想,有可能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没有人知道乔一成心里那一点黑暗的念头,只有乔一成自己,为之压抑痛苦。
再过两天,四美就真的要跟着沈氏夫妇走了。
乔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黑暗的念头象纸上晕染开的墨汁,那黑一点点地扩大泛滥。
他想起那对文雅的教师夫妇,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家里可能有的整齐宽大的书桌,成堆的书,那种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却要属于四美了。
他忍得牙关酸痛,他下了一个决心。
弟妹们睡得香甜,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四美的新衣服与新书包。她一直以为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乡下去走亲戚,玩上一阵子,还可以回来的。
乔一成想着弟妹们的样子,想着,假如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时,他心如刀绞。
但是痛归痛,那痛抵挡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诱惑。他前些日子曾想过,他要做一个比那个人更自私无情的人,也许可以活得比较好。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乔一成一早就出了门。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妇住的宾馆,他听二姨说过那地方,他没舍得坐车,一路走过去,也是为了让自己多一点时间来思考,或是,后悔。
可是,他竟然没有后悔。
他走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房间号,最终神情端肃地坐在了沈氏夫妇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着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脸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气地问:“你是一成吧?你有什么事?”
乔一成低头,久久不语。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
乔一成猛然抬走头来,对沈氏夫妇说:请你们,收养我吧。我的成绩比四美好,我是团员,还是班干部,我,什么都会做。
沈氏夫妇这下彻底地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乔一成的话已经出了口,倒变得镇定而坚决起来。
他又重复:请求你们,收养我吧。
沈先生说:对不起,一成,可是,我们只想收养一个女孩子。
乔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泪光,他竭力地忍着,内心苦痛挣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会争气,我想念许多书,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我只想有个好环境念书。请求你们。
沈女士给乔一成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们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六岁的时候病逝了。我们看见四美,觉得特别投缘,她连长得都有点象我们女儿。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莲,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这么用功上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
乔一成眼盯着小桌面,呀着牙关。
沈女士好意地拿来蛋糕给他吃。
乔一成嚼着蛋糕,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么烫。
乔一成失声痛哭。
他不是因为被拒绝而伤心。
他流泪是因为心底的罪恶感。
不不不,乔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厚颜无耻。
这罪恶感,噬心刺骨。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么坏?真不愧是乔祖望的儿子啊。乔一成想。
沈氏夫妇束手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人。
乔四美终于跟了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时候,是个半阴的天气,四美好象突然意识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寻常,挣扎扑腾,大哭大叫,崭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着滚儿。
终于还是被哄走了,不断地扭过哭得稀脏的的小脸儿,看着她的哥哥姐姐,走远了。
谁都以为,四美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都没有想到,仅过了两个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来。
七岁的乔四美从沈家跑出来,一路问人跑到了苏州火车站,请求车站的人让她上车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会付车票钱的。她说。
乘警以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电话给乔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家。
乔四美从小灵牙利齿,把家庭住址与父兄姓名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烧了大壶的热水,替四美洗头发。
一成发现她头发上虽有灰尘却并不油腻肮脏,她的衣着也齐整妥贴。沈家夫妇并没有薄待了她。
一成问妹妹:为什么不呆在沈家生活?
四美说:我想你们。还想爸,还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着妹妹丰厚的长长的头发,说她没出息,这个家有什么好想。
心里不知为什么,痛而快乐着。
三丽也过来替四美洗头,还帮她掏耳朵,二强在一旁跳着说:你肯定是不想写功课不想学习才跑回来的吧,呐呐呐,我猜得对吧,对吧。
四美咧开嘴笑得欢:我才不要天天念书,烦死了,二哥,你还带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还发现四美掉了一颗牙,问:牙呢?
四美从裤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小牙来,哥,这个是下面掉的牙,你给我扔房顶上去啊。
乔一成说:行,我给你扔,过些日子你就长一颗新牙出来了。
沈氏夫妻从苏州赶了过来。
沈女士流了眼泪,说四美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做女儿呢?我们待你不好吗?
四美说:好。
沈女士说: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四美摇头。
这一年,乔一成初中毕业了。
在毕业联欢会上,分组表演节目,全班八个小组,倒有六个选了同样的歌来唱。
乔一成夹在同学中间,神情冷淡而内心澎湃地唱着: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4
乔七七五岁了。
瘦,时不时地有点小毛小病,二姨弄点药吃一下也就好了。
齐唯民很疼他,按乔一成的话说,就是,齐唯民这个怪人,到哪里都拖条尾巴,感觉好得很。
过团日活动时,齐唯民都带着他,在同学家里包饺子,看电视。
七七很安静,抱着哥哥的小腿或者坐在哥哥的双脚上,一坐就是老半天。
齐唯民的同学一开始笑得不行,跟齐唯民开玩笑,说他从现在开始起学习做爸爸。后来,他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小孩子,走过来走过去扯扯他的招风耳朵,七七就会抬起头看那个揪他耳朵的人,天真的委屈。
那天齐唯民放学回家,听妈说,七七不小心摔了一跤,好象扭了脚。
齐唯民去看时,发现七七坐在小椅子上,齐唯民蹲下来拍拍手,叫:七七过来,哥哥抱下。
七七竟然没有动。
齐唯民扶他站起来,他只站了两秒钟就又跌坐下去。
齐唯民说:妈,好象挺严重,要带他去看看。
二姨难得没有反对,也没有说在家里找点药膏贴贴的话,收拾收拾跟齐唯民一起抱着七七出门。
齐唯民说:去儿童医院吧。
二姨说:去卫生所吧,儿童医院人太多了,排队排死人。
齐唯民想想也就跟着妈妈去了。
卫生所光线很暗,门口挂着厚蓝布门帘,人倒是真少,只一个卫生员,年青得不象话,蓬了一头的乱发,刚睡醒的样子。
齐唯民把七七放在铺着发黄的旧床单的窄床上,卫生员走过来搬了下七七的伤脚,七七痛叫一声,卫生员说:你叫个什么呢小孩儿,我又没使劲。
齐唯民求他道:我弟弟很胆小,请你轻一点啊。
卫生员说:小孩子不能惯的。
略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开了点消炎药,还有一管外涂的软膏就让他们回去了。
晚上,齐唯民替七七洗了脚,细心地涂上药,对自己妈说:看上去还好啊,并没有肿起来,为什么七七这么痛?连路都不敢走。
二姨低着头,说:小孩子,有点小毛小病的,发发嗲吧。
齐唯民又喂了七七吃药,药片特别大,只得弄碎了,很苦,七七乖乖地全吞了下去,喝了许多许多的水,齐唯民几乎可以看见水是如何通过他的细脖子流下去的。
齐唯民的妹妹也喜欢亲近大哥,所以特别不喜欢分去了大哥注意的这个小家伙,趁着大哥不在,揪起七七的一撮细发用力地扯。
七七含了一泡眼泪,咦了两声,没敢哭。齐唯民给了妹妹两毛钱哄开了她。
到了第二天,乔七七不仅没有好,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齐唯民说:妈,看上去不是脚的问题,怕是腿伤着了,我们带七七去儿童医院吧,不能耽误了。
二姨愣了一下,大约也觉事情严重,同意了。
儿童医院果然人多,大厅里挤满了人,病孩子被家长抱在臂弯里,大多哭闹不休,显得七七特别地安静,软绵绵地趴在哥哥肩头,象个布娃娃似的。
等了两个半小时,看病不过用了两分钟,医生的诊断让齐唯民和二姨都大吃了一惊。
有可能是小儿麻痹。
医生叫多运动,齐唯民大着胆子说:他痛,不敢走。
医生说:不敢动你就不让他动了?不想动也要动啊,治病要紧。
医生转过头去又对七七说:你不听话吗?会不会听话?
七七吓得乱七八糟地摇头点头,糊涂了。
医生倒笑了起来。
回到家,二姨找来一个玻璃盐水瓶,让七七坐在小椅子上,把盐水瓶放在他的脚下,让他踩着滚动。
这游戏起初吸引了七七,但他只滚了两下便不肯动了。
齐唯民说:七七,不怕啊,你慢慢地滚着,来。
七七说:阿哥,痛。
七七会讲话以后,一直叫齐唯民阿哥,这样,齐唯民的亲弟妹们会觉得好过一点,因为大哥是他们叫的。
齐唯民又找来一个盐水瓶,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玩儿。
七七才勉力地踩着瓶子滚动着。
每天,齐唯民都会一边背书一边跟七七一道滚盐水瓶。
齐唯民他爸齐志强厂子在郊区,每周六跟着厂车回来一趟,周一一大早又得走,这一回他回来,发现七七的腿还是没有好。
齐志强给妻子塞了一些钱,是他们刚发的奖金。
齐志强说:一定要给七七治好病,不行的话,去上海吧。
那个时候,上海象征着时尚与先进,一切的问题,到了上海仿佛都会有解决的可能。
二姨没有作声,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晚上睡不着,想着,万一真的是小儿麻痹怎么办?要是残了,乔祖望那个邪头会干休吗?真的要对这孩子的一辈子负责任的话,能不能负得起?自己还有大小三个孩子要抚养。
二姨睡不着了,下床去看七七。
七七还睡小时候的小木床,有点窄了,七七睡时要微蜷着腿,后来齐志强的巧手把床改了改,成了张象模象样的小小木床,七七那天特别高兴,居然对着齐志强叫了声爸呀。
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到底养了五年,便是养只猫养只狗,也有感情了,多少会心疼,会不舍。
可是,二姨很怕,很担心。
七七不是自己摔倒的,他跟在二姨身后,踩着了二姨的拖鞋,二姨没在意,往前一迈步,七七咚地就摔了。
留着他,就要搭上无数的精力,时间,与金钱,而且,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周末过后,齐家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二姨给七七换了身新衣服,抱着他回了乔祖望那里。
乔祖望正好是周一休息,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被二姨堵在了家门口。
二姨说:孩子病了,你也该花点心思照顾一下,要是头痛脑热的,我也就算了,不跟你诉苦,也不跟你要看病的钱了,可是现在,孩子病得厉害,你不能不管了,这可是你亲儿子。
乔祖望说:我可是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
二姨挂下脸说:这话听着可就不讲理了。小孩子,不是个物件,你交给我,我就得给你保管好,多少年不变,这是孩子啊,孩子有病,你就只好认命。不瞒你说,我带孩子看病,前前后后贴了多少钱,我都不吱声,不管怎么样也是我姐留下的骨血,我不计较,但是姐夫,我是真没有精力带了,我也舍不得,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没工作,又有三个孩子,你也可怜可怜我。
乔祖望不答。
二姨又说:儿子是你的,你不养的话,国家也不容你,警察也要抓你的。
乔祖望正在说什么,乔七七突然在二姨的怀里对着乔祖望张开了手臂。
乔祖望愣住了,下意识地就把他抱了过来,二姨松了口气。
二姨替父子两个烧了饭,走的时候对乔祖望说,以后一有空就来帮着照看七七。
二姨对坐在床上的七七伸手,七七蹭过来让二姨抱了抱,二姨往他的衣袋里塞了饼干与糖,还有一个崭新的两分钱硬币,二姨说:小七,别怪二姨,二姨也没有办法。
二姨把齐志强给的钱交给了乔祖望,说是给七七看病的,是一份心意。
乔祖望在二姨走后,马上就后悔了,看着手里的十来块钱,没想到一时心软,着了这个女人的道儿,想理论,又没理,又怕警察真的来抓他,问他个生儿不养之罪,足气了一天。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呢?这个小病孩儿一个人在家,他兄姐们都要上学,自己也要上班。
二姨回家后只对大儿子说,七七被他爸接走了,说要带他找老中医看病去,对自己的丈夫,二姨也是这个话。
齐唯民每天下了课便跑到乔家去看七七。
乔祖望把七七托给了同院邻居家的女人看管,付了钱。齐唯民去的时候,七七正坐在自家的床上,围着一床小被子。
不相干的孩子照顾起来,哪会那么精心,邻居家的女人不过上下午来看他一两回,喂点饭,抱下床尿个尿。
这一天,齐唯民发现七七拉在了身上。
齐唯民烧了水替七七洗刷着。
乔一成正好放学回来,看着这个只大自己两个月的男孩子,护理着五岁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脚并用地缠在他的身上,齐唯民好脾气地拍着他。
他的笑脸砰地打在乔一成的心上,捶了一记似的,乔一成不由得过去帮忙。
这天晚上,齐唯民留在乔家住。
乔一成头一回跟表哥在一张桌子上温课,轮流把七七抱坐在腿上。
乔一成不得不承认,齐唯民长得憨憨的,脑子却灵光得很,代数做得尤其快,物理也很棒。
七七坐在一成的腿上时会显得比较小心,悬了半个小屁股不敢坐实,久了,放松下来,伸手去摸哥哥脖子后头的一个痦子,小心地摸一下,又摸一下,以为哥哥会不知道。
乔一成在灯光落下的暗影里扯了嘴角笑了。
三个男孩带着小娃娃睡一张床实在挤,乔一成提议打横睡,他与齐唯民把七七夹在中间,二强隔着他对七七做鬼脸,逗他玩儿。
倒底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床不够长,齐唯民下来又搬了长条凳给自己与一成搁脚。
弟弟们都睡了以后,一成突然对齐唯民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他妈在儿童医院做清洁工,她说有个姓卫的老医生,很有本事,专看骨科。
齐唯民一骨碌起来,我明天就带小七去。
第二天,齐唯民请了假抱着七七去了儿童医院。这里还是一样地人多,混乱而气味难闻。齐唯民没有挂号,在问讯处问一位护士,哪里可以找到卫医生。
护士冷声冷气地说:你找卫医生干什么?
齐唯民说:我想请他给我弟弟看病。
护士又掀了眼皮看了这半大孩子一眼:卫医生现在带学生,不给人看病的,再说,你想见谁就见谁,我们医院还要不要秩序?
齐唯民被她冲得不能言语,转而不死心地又问了几个医生护士,没有人认真答理这个孩子。
齐唯民没办法,狠狠心抱着七七满大楼地找起来。
他好容易找到了指示牌,上面写着骨科在六楼,于是抱着七七一路走上去,七七从衣袋里掏了半天,掏了个闪亮的硬币,亮给哥哥看,说:钱。
骨科人少些,齐唯民转来转去,忽然耳畔听到有人叫:卫老师。
齐唯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雪白头发,高个子,瘦得简直惊人的上了年纪的人,一件医生的白袍穿得他仙风道骨的。
齐唯民抱着小七一下子挡住了老医生的去路,卫医生!卫医生!
齐唯民还真是找对了人,这位正是卫老医生。他是解放南京时被俘的国民党军医,文革时被批倒批臭,肋骨都打断了两根,现在回儿童医院,七十多了,不做门诊了,只带学生。
卫老医生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和他手上抱着的小家伙。
你有什么事?他问。
齐唯民未及开口,眼泪就哗地落了下来,耸了肩膀去蹭脸,七七没看过阿哥哭,吓得撇了嘴也要哭。
卫老医生把七七抱过来,对齐唯民说:你慢慢说。
齐唯民有儿不好意思,我弟弟,腿不能走。求您给看看,求您啦!想了一想,又补上:我和弟弟会报答您的,一定!
卫老医生笑了一下,把七七抱进了一间挺大的房间,他身后跟着的一群年青医生们也跟了进来。卫老医生冲门口说:你也进来,少年人。
齐唯民走进去,看着卫医生把七七放在一张高高的铺了雪白单子的台子上,那台子大得活像个乒乓球台。
七七特别地不安,不断地扭着他的小脑袋。
卫老医生示意学生帮着按住七七,自己却从前胸的口袋里拿下笔,在左手大姆指上画了些什么,把那姆指在七七眼前晃。
七七看见那指上一张滑稽的笑脸,立刻安静了下来。
卫老医生问:之前看过吗?
齐唯民赶紧答:看过,就在这里看的,说是可能是小儿麻痹,叫多运动,可是我弟都滚了半个月的盐水瓶了,一点没好,反而连站都不能站了。
卫老医生把七七的两腿并拢来。
卫老医生笑了:不是小儿麻痹,来,大家来看。小儿麻痹,病腿会比好腿短一点,这孩子,病腿反比好腿长出一点来,这是典型的髋关节滑囊炎。
齐唯民被这个复杂的名称给弄得更加紧张:要不要紧的,要不要紧?
卫老医生说:不要紧。抱回家,用热水袋给他热敷,静养,可别再乱动了。个把星期就好了。
说着,又拿挂在脖间的听筒先用手捂了捂,才伸进七七衣服里听了听,揪了七七的招风耳朵说:小家伙,很健康,就是瘦点,摔跤不怕的,摔着摔着,你就长大了。
齐唯民抱过七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才说一句:我跟我弟弟将来一定要报答您的!一定的!
卫老医生呵呵笑起来:我还能活几年,等不得罗少年人。
齐唯民说:我一定报答,反正,我就是要报答您。
卫老医生看看他,又说:少年人,你很仁义,做兄弟是修来的缘,要珍惜。
齐唯民用力地点头:我记得。我会珍惜,也会报答您!
七七仿佛也知道自己没事了,快乐起来,趴在哥哥的肩头,只露了一双眼睛,眼里全是笑,忽地伸手对着卫老医生,亮出那个硬币,钱!他快活地说。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齐唯民没问妈妈的意见,直接把七七抱回了家。
二姨见了,奇怪极了。
你做什么又抱他回来?我跟你说呀儿子,你可不能糊涂,不能叫他拖累一辈子。你要实在舍不得他,我们多少再贴他家一点钱给他看病。
齐唯民说:七七没事,是上回那个医生误诊了。
说着就灌热水袋给七七做热敷。
二姨觉得,一直忠厚的大儿子,今天颇有点没好气,正疑惑着,听得齐唯民又说:妈,您别老想着把七七送走,说了我们给带的,等爸回来了,晓得了,又跟您生气。
二姨被他这两句话震了一震,倒底是不放心,过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事?
没事,齐唯民低下腰用胳膊撑在床上,看着累了一天似睡非睡的小家伙乔七七,他一直喜欢用这个姿式看着他睡着的弟弟与妹妹,还有七七,觉得他们好象是他在水里的倒影儿。
没事,齐唯民说。
乔七七果然没事,热敷了两天,痛疼就好了许多,又静养了几天,就下了地。十天以后,小家伙又能跑了。
一见齐唯民一下课回家,冲着他就跑过来,手腿并用地猴在哥哥身上。
齐唯民抱起他,二姨在一旁笑,这下子可真是送不走罗。
齐唯民对着七七说:不送不送,阿哥养你。
七七奶声奶气地重复:不送不送。
5
乔一成是高二的学生了。
乔家只一人工作,经济条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这么过来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快活的。
旧屋冬天有炉子再也不冷,夏天却凉快得很,煮一锅绿豆汤,用井水茇了,吃的时候一股子凉劲儿,糖也不精贵了,重重地放,按乔二强的话:好吃得挨耳刮子也舍不得丢啊。
二强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就把那一份读书的心完全地丢在了脖子后头。天天地跟在邻居牛家儿子那一伙大一点儿的孩子身后,牛野的爸爸年纪渐大,不再跑船,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实,都说做海员的在海上漂着,比和尚还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当个宝,这牛野着实给他爸惯得不轻。穿了喇叭裤,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成天拎着个三洋录音机在大街上走,听邓丽君刘文正,身后边儿跟着一群半大男孩子,招摇过市的。二强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被大男孩子们瞧不上,常轰小鸡似地轰他。二强脸皮厚,嘴巴甜,赶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块。
乔一成实在见不得自己的弟弟乔二强这么犯傻犯贱,骂过他几次,乔一成说: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过去在船上当海员,一个月拿三位数的工资,现在做生意,哗哗地挣着钱,他当然可以逍遥自在。你呢?你跟他怎么比?就算读不了书,也学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做一个负责的男人。你还别不服,你要想过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闲来听音乐,看电视,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是不行,下辈子记着睁着眼睛投胎吧!
给弟妹们当了几年的家长,里外操持,十七岁的乔一成面容还是青翠的扬州青,内里,活我像腌过的雪里红。
二强这孩子,脑子慢性子赖,不管你气也好骂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脸,油盐不进的一块冻猪肉,乔一成也就随他去了。
他还象小时候那样好打听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饭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们描绘牛野家里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单门冰箱。
他们家把隔夜饭菜都放进冰箱里,摆个三天都不会坏,二强说。
乔祖望说:咱们家别说买不起那个东西,就是买的起,有你们几个吃货在家,哪里会有东西会剩下来,冰箱空着能做什么,难不成来装棉花胎?
乔一成低着头,在听到父亲说“吃货”两个字时,刷地抬眼看向乔祖望,乔祖望正要指点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儿临空打了个转儿,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儿上。
二强还告诉家里人,在前段时间三伏最热的那几天,牛野他妈竟然把冰箱的门打开,让那凉气透出来,紧靠近冰箱的那块地方凉快得了不得,那电表上的指针呼呼地疯转,牛野妈一点都不在乎。
乔祖望说:那个女人脑子坏掉了。
这一天二强提出想要一条喇叭裤,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实就是t恤),又被乔一成恶骂一通,二强看出这事儿的完全不可能性,有点儿灰头土脸的。
过了两个月,这孩子又出了点儿事。
他班上,有人丢了钱。
许多人都怀疑是乔二强,二强说他没有偷,老师把乔一成叫到了学校。
这一年二强刚初一,从三流小学跌跌爬爬地进了三流中学,成绩手册上,小学老师的评语言词讥讽又无奈,唯一一条的优点,写的是乔二强同学热爱劳动。因此中学老师不大欢喜他。
乔一成面容严峻地当着老师的面问二强:你偷钱了吗?
二强说:没有!没有!
老师拉过二强的书包,从里面拉出一团布,淡蓝色,展开来看时,是一件“香港衫”。
老师说:这个,是你们家里给他钱买的吗?
一成老实地答:不是。心里开始微微地震动且发着虚。
那么他是哪里来的钱买的?老师问。
你哪里来的钱?
二强开始吞吐,我反正没有偷钱,没有就是没有!
老师说:有同学反应,乔二强同学这几天突然有了这么一件时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门躲进公共厕所里换好,下午放学再躲着换回原先的衣服,这样看来,他也不想家里知道这件衣服的来历,属于家里学校两头瞒两头骗对不对?
一成白了脸,又问二强:我再问你,钱哪来的?
二强说: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钱一件?一成问。
十三四块吧,不便宜呢。
一成说:老师,我带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汇报。
回到家,乔一成把母亲的遗像塞到乔二强的怀里说:你对着妈的在天之灵说老实话,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
年青的母亲,隔了冰凉的玻璃,乌黑的眼睛看着盛怒中的大儿子。
二强说: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拿我妈的灵魂开玩笑。
二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不是偷的,我省了早饭钱和坐车钱买的。
上了中学以后,一成每月给乔二强一些钱零用。
一成问:这个月你没买月票?
二强说:没买,也没吃早饭。
乔一成隔天又带了弟弟找老师说明情况,看样子,老师似信非信的,乔一成装了一肚子气,胆子也大起来,和二强一起,找那帮污陷二强的人理论。
乔一成是文弱书生,乔二强也就只一张嘴能骂,兄弟二人被打得很惨,乔一成流了半襟的鼻血,二强的脸肿了半边。
然后二强转脸便把所有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放了学又蹭到牛野那伙大男孩的后面去了。
二强一直如小时一样的瘦,肩胛骨耸起老高,邻居的话说就是,小鸡仔似的,没长开。
乔一成看着弟弟青紫的眼角,脸上讨好的表情,无知而无畏的笑容,心里忽地揪了一揪。
晚上,二强神秘地凑近大哥说: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牛野借给我的,只借一个晚上。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式磁带里附着的歌纸,上面有歌星的照片。
她是邓丽君,你晓得吧?二强说。
一成目不邪视:你不要听那个,我们学校禁止我们听她的歌,全是靡靡之音。
二强表面答应着,可又偷偷地把那上面的歌词抄在小本子上,还弄了透明纸附在歌纸上面,偷着描那名叫邓丽君的专唱靡靡之音的女歌星的样子。
一成看见了,想说他,不知怎么又把话吞回到肚子里,说:快睡吧,明天要上课。
二强为大哥突来的温言细语而迷惑。
等他睡下了,乔一成忍不住拿出那张歌纸来看。
那女歌星有一张圆润的脸,水汪汪的杏眼,丝缎一样的短发,神情温婉,穿素色旗袍,拿着一柄宫扇,并不妖媚。下面有极细小的字: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几年以后乔一成在音像店门口听到这支歌的时候,驻足愣了半天。
曲子是婉转陌生,歌词却熟悉如皮肤上的烙印。
第二年,乔一成高三。
乔一成的高三生涯是在疯狂的苦读中渡过的。在这一年里,他黄瘦如小老头儿,眼镜增加了三百度。
最后那半个月,学校里放了假,让学生回去自己复习,老师坐镇学校随时接待来提问的学生。
从小学三年级起,乔一成为这个跳龙门的机会等了快十年,努力了快十年。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乔一成在堂屋里复习,前半夜蚊子扑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简直叫人无从躲避。点了两盘蚊香才好些。
那种蚊香脆硬易断,烟大味道也冲,动不动还会灭掉,可是却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货色,两块钱可买上一大摞,实在划算。
乔一成最大的享受,不过是每晚复习到九点,起身拿一个大的搪瓷茶缸去巷口的那家小吃铺子里买上一缸回卤干,高汤打底,煮进黄豆芽与豆腐干,足足地浇上辣椒酱,呼呼地吃得一身大汗,温水冲个凉,接着再复习。
填报志愿的时候,乔一成并没有象他的同学们那样前思后想,一气在所有的栏目里填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不服从分配。
读师范不要学费,国家每个月还贴饭钱。是乔一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
乔一成想,不成功,便成仁吧。
老师拿了他的志愿表,直说按他的成绩,可惜了,可惜了。
黑色的七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没有人送乔一成进考场,也没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他早上身背一壶凉白开,带上考试必备用品,进考场,考试。中午买两个花卷,喝凉开水,再吃两块剥好的核桃补脑,下午接着考。
最后一门考完后,乔一成在考场门前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橙红色的云彩铺在鸭蛋青的天空中,颜然古朴而瑰丽。
乔一成看见乔二强,坐在街边的护栏上,头顶着一块湿毛巾,在等他。
八月中旬,乔一成接到了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片,街里巷外,都震动了,白天有小孩扒着院门往里看,看大学生。
这一天晚上,乔祖望下了夜班,忘了带钥匙,乔一成迷糊着替他开的门。
乔祖望望着大儿子,忽然问:你饿不饿,下碗面给你吃?
乔一成愣住了。
面条里居然还窝着两个鸡蛋。
乔祖望看着儿子挑面吃,说:真是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了,这是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的事,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回头要给你爷爷上上坟去,就是不晓得那坟还找得到找不到了,我记得在花神庙附近的。
乔一成没答话。
乔祖望又说:要是二强他们也象你能读书就好了。唉,不过,我们家也供不起几个大学生,除非统统上师范。小七快六岁了吧?他们让他上了幼儿园了,现在不比早些年了,小孩子是一定要送到幼儿园的,老师说了,上过幼儿园的孩子跟没上过的,就是不一样。
乔一成还是不答。
乔祖望讪讪地,逗着儿子说话:我们马上拿奖金了,给你做一身新衣服,或者买也行,比做得更象样子,还是你想买块手表?
乔一成就是不说话,从碗里拨了一个鸡蛋出来,把那小碗往乔祖望面前一推。
乔祖望说:你吃你吃。
乔一成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抬眼看了父亲一下。
这些年来,乔一成想,他们兄妹几个活象一窝小猪,槽子里拱拱食就长大了,这个男人何尝有过温情与关怀?
很多年里,乔一成都认为这一个晚上充满了谜一样的色彩,许是老头子喝多了,或是哪根筋搭错了。
也或许,是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活得有多无赖,多自私,多没有人味儿,总会有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像一个人,像一个父亲。
这个夜晚,是乔一成心上的一个刺青,年代久了,糊涂不清了,却也渗进血肉中。
齐唯民也考上了大学,乔一成一直不知道他报的哪所学校,二姨爱面子,不肯在事情成真之前张扬,怕落人耻笑。
当乔一成最终晓得齐唯民的考试分数和他所上的学校时,又一次地,吃了一惊。
6
齐唯民是那一年南京的文科状元。
学校把大红喜报贴到了齐家小院门口。
为了这个,二姨在家里的小院里摆了三天的酒席,她说:把棺材本都拿出来请客了,高兴啊!将来死了没有墓怕什么,她这辈子有这个好儿子就够了。死了死了,将来有一个小木头盒子装了骨灰就成,死了也是个有福的鬼!
老师们却一个劲儿地替齐唯民可惜,这个成绩,足够上北大的。
可是齐唯民跟乔一成一样,在他的志愿表上,一溜全填的是:南大,南大,南大,不服从分配。
最终录取在南大的哲学系。
老师们说,南大,当然是好学校,可是,读书人都知道北大的文科是最棒的呀。
二姨完小尚未毕业,不懂北大南大,坚信状元儿子上的一定是好学校,北大就是北边最好的学校,南大当然就是南边最好的学校,儿子孝顺懂事,知道妈舍不得他,选了南边最好的大学,离家近,省着点儿车都不用坐,走二十分钟就到家。
乔一成知道齐唯民的成绩以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他永远也赶不上齐唯民。
他有好父亲,而他没有,他有妈而他没有,他有天生的聪明,而他也没有,他唯有苦读,不断地苦读不断地挣扎不断煎熬,他们出身其实差不太多,都出生成长在这窄而小的一块地方,都是城市的疮疤上长出的新鲜皮肉,虽与疮疤血脉相连,却又有着无限的生机,但是为什么,他苦求不得的,却是齐唯民轻而易举得到的?他看过齐唯民复习功课,不是不用功的,可是他也看过他一直到临考都还每天带小七玩儿,给弟妹辅导功课,他甚至来约过自己看电影,说是放松放松。
齐唯民似乎永远站在乔一成的前方,他是无意的,可他落下的身影成了乔一成生命里的阴影。
可是,自从知道了齐唯民竟然并没有报考北大,而留在了南京上学,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意外,微微的震惊,混着些许的感动,些许的不屑,他料不到齐唯民可以为了乔七七做到如此地步。
他问齐唯民:你为什么不报北大?你以前不是说想去北京的吗?
齐唯民干脆地说:以前舍得走,现在舍不得走。
你为了乔七七不上北大?你脑子进水了吧?他又不是你亲弟弟。乔一成说。
齐唯民乐呵呵,说:他觉得他就是我亲弟弟。
乔一成简直怒火中烧,齐唯民这个人,肉得唻,活活要气死人!乔一成想。
可是话又说回来,七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
这一个念头,在乔一成心头盘旋了好几年,象是飞机似的,轰轰地在头顶上,渐渐地远了,料不到这个时候又转了回来。
还不及乔一成把这个问题弄个明白,乔祖望倒上演了一出活闹剧。
乔祖望一直是在厂里任仓库保管的,这个活儿,闲时闲得很,忙时是要搬搬抬抬的,满厂子里看过去,也就乔祖望一个健全人,也略识几个字,账也写得明,于是给他配了个人高马大的哑巴助手,帮着抬东西,乔祖望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年,七一年时还乘着国务院给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调级的东风涨了一级工资。除了要偶尔值个夜班没什么可挑的。
这一年,乔祖望的单位将乔祖望调离了原先的岗位,让他去了食堂,负责采买。乔祖望兴头头地去了,想着采买倒是一个肥差,却不料,到了新岗位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去当家的,是去当长工的。人家自有管账的,每天拿了钱,跟他一同去菜场,他只负责蹬三轮,人家进菜场经理室去付账,他在外边装货,那钱的毛都摸不到半根!他在这里混了二十来年,混成了个勤杂工了!
乔祖望暴跳起来,找厂长论理,厂长说,现在不比文革时了,根正苗红就行,要看工作成绩,你乔祖望的成绩在哪块呢?丢了几回东西了,说是遗失是好听的,没怀疑你私吞了就算是对得起你。况且现在是要讲效益的,象咱们这样的福利厂,也不比早两年是铁饭碗了,也要想法子找市场,也养不了那么多闲人。一通话说得乔祖望面红脖子粗,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反驳。
气哼哼地在食堂干了两天,回家喝了一通老酒,突然有主意了。往怀里揣了一根结实的细麻绳出门了,跑到厂长家里,敲开门,二话不说,扯出了麻绳就往门框上扔,扣了个活扣儿,把脖子往里一伸,吓得厂老婆和女儿尖叫哭泣,厂长个矮身胖,拉他不住,只好软下声来求他。
乔祖望如愿以偿,第二周便走马上任单位的门房,工资照旧。
在乔一成去师大报到前,乔祖望用奖金贴了几年的积蓄真的给他买了一块手表。本地产品,钟山牌。
那齿轮的喀嚓声,脆生生的。
二姨家,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齐志强病倒了。
在乔一成概念里,世上有一种人,是百害不侵的,如铜墙铁壁,齐志强无疑就是这类人。
他从没有看过他病,没有看过他露出疲态,齐志强似乎永远在可以坐着的时候,站着。
可是突然地,他就倒了,没有一点先兆。
在给大儿子办完了三天的庆祝酒席之后,他就在厂子里倒下来,被同事送到了医院,医院当天就扣下了人,不让回家了,说是要做活检。
活检的结果在三天后出来。
肝癌晚期。
就只半个月的时间,齐志强的高大身躯就瘦得成了一付骨头架子。他的肝部开始严重腹水,痛苦万状,齐志强一辈子没给人添过麻烦,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是咬牙在忍着,痛到意志迷糊的时候,才会出声呻吟。
他的脸上已开始出现濒死的人的可怕灰色,宽阔的额头萎缩了,五官因为突来的瘦削显出一种紧凑,完全地不象原先的样子了。那个高大沉默,面容周正的男人,在极短的时间里,不见了。
医生完全地束手无策了,二姨跟齐唯民商量着,把人接回家。二姨凑到齐志强耳边问他:带你回家好不好?
齐志强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亮,喉咙里呼呼地,含糊的发一个音:好。
回来不过两天,齐志强就弥留了。
在临终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神智突然清楚起来,声音清楚地说:想喝一点青菜汤。
这样的晚上,哪里去找新鲜的青菜去?
最后是邻居送来了一小把菜秧,二姨亲自做了端到齐志强床前。
乔家一家子都来了,一成站在床边,悲伤地望着这个男人,无论心里有什么疙瘩,一成还是承认,这个男人,对他们好,每回厂子里分东西,多少都会有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一份,背着二姨,时不时地送两个钱来,逢年过节,压岁钱是少不了乔家的几个孩子的。
这个男人,对他们是有恩的。
乔一成为齐志强流的眼泪是真实的,点点滴滴在心头。
青菜汤齐志强只勉强喝了两口,他连切得碎碎的叶子也咽不下去了,齐唯民俯下身,细心地替父亲擦掉流至嘴角的汤汁,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父亲的身上,是一种临近死亡的腐败气息,叫人胆寒心痛。齐唯民突然抱住父亲的脖子,像是要渡一口气给他,齐志强抬起枯瘦的手,阻了他一下。
清醒的齐志强忽地对乔七七伸出手,叫他:来呀。
七七挨过去,一根一根摸着姨父呈青灰色的手指头。
齐志强摸摸他的脸说:你真是象你妈妈。
小七抬眼看姨父,明净的黑眼珠里,跳着两点光,满怀孩子对死亡的恐慌,姨父,你会不会死?
齐志强说:小七不要怕,我跟你讲个故事。
小七很迷惑,姨父是从来不会讲故事的,会讲故事的是阿哥。
小七说:好呀。
从前有三户人家是邻居,一家有一个男娃,一家,有两个女娃。
齐志强眼前的光亮渐渐地暗去,有很深很深的记忆在黑暗里浮出来,象井底映出的一方水天。
三十多年前,小巷深处有两户人家,一家有个男娃,叫齐志强,另一家有两个女娃,一个叫魏淑英,一个叫魏淑芳,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在小巷里疯玩,也一块儿做活,一块儿想尽办法喂饱辘辘饥肠。
两个小姑娘都很喜欢齐志强,因为他年青,高大,端正,厚道,能干,他身上凝聚着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孩子对男人所希寄的全部的好处。
齐志强喜欢的是大姑娘淑英,淑英有一张尖俏而白净的脸,很腼腆,很安静,小姑娘淑芳却丰满活泛,三个人年岁渐长,在贫苦而寒涩的日子里,却生出一段戏剧化的故事来。
姐姐与妹妹都爱上了齐志强,齐志强与姐姐定了婚,齐家妈妈送给淑英一对玉镯子,可是妹妹淑芳在姐姐定婚后却大病一场,跪在姐姐面前,求她,你把志强让给我吧。乔祖望也是很欢喜你的,他家有个店子,条件不错的。
姐姐说,什么都可以让,吃的穿的,什么都行,就是齐志强不能让。
妹妹说:那么我就只好去跳长江了,姐。
姐姐说:你别死,你死了我怎么跟地下的妈交待?
在办喜事前不久,淑英竟然跟了乔祖望。
齐志强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因。
妹妹如愿跟齐志强定了婚,齐志强参了军。
齐志强想起来,他与淑英,缺吃少穿的,但还是有过好日子的。冬天往灶灰里扔一个山芋,很快就熟了,捡出来分着吃。夏天溜到附近的部队大院里去看露天电影,偷偷地坐在银幕背面的角落里,看到的人与景都是反的。在黑暗里悄悄地牵着手。
那些碎的,亮的,跃动的记忆在濒死的齐志强眼前出现,像是伸手可以捉到。
七七在一旁偎着他问:姨父,你笑什么啊?姨父你是不是要好了才笑的。
齐志强说:是哦小七。转头对大儿子说:你好好待小七,我替你大姨多谢你!
齐唯民点头:我晓得的爸。
齐志强对小七说:姨父要睡一下子。
二姨对孩子们说:叫你爸歇一下,大家也都饿了,吃一点东西。
齐家与乔家的孩子们聚在一张桌上吃饭,齐唯民不时地看父亲一眼,忽然手中的碗咣地掉在桌上,齐唯民说:妈,我怎么看到爸好长时间没有吸气了?
二姨冲到床边,一摸,齐志强的手冷了。
二姨一个人给齐志强擦洗,换上一套新的春秋衫裤。
齐志强腹水,肚子涨大如鼓,上衣只能扣上两粒扣子,脚上穿上白布袜子,脚肿涨了,鞋子好容易才套上。
二姨一边做着一边说:你到底还是念着她,那么你当时为什么答应娶我呢?你看看你,对哪个都厚道,唯独对我不厚道,你一走,叫我们一家子女人小孩怎么办?你是不管了,急着跟她去团圆了。不过你还是给我留了个好儿子,我儿子会替你待我好的。
孩子们和乔祖望都进来了。
齐家的孩子们低低地痛哭。
二姨对齐唯民说:民啊,替你爸暖暖脚。
却见乔七七挨到姨父脚头,抱住姨父的脚,把脸贴在那雪白的鞋底上。
二姨终于漫声长哭起来。
这一年,这一个多事的夏季,幸福与痛苦,希望与绝望,明亮与黑暗,喧闹与死寂,笑声与泪水,纠缠交织,挟裹着齐唯民一家,也笼罩在乔一成的心头。
如同一台戏,有一老生,抖一把长髯,叹一声:苦——啊,然后,待要细说时,却还是不——提——它——了。
7
乔祖望说,齐志强是个好人。
不过好人都不长命,还是不要做好人。
乔一成对老爹爹的这种论调嗤之以鼻。
乔祖望永远不会明白,替别人活着的人的心思。
他只替他自己活。
乔一成想,我也不能光替别人活。
我先替自己活,再替别人活。
齐家的顶梁柱倒了,还算好,齐志强是市劳模,厂子里给了一笔抚恤金,二姨说,坐吃山空总是不成的,这钱还得留给儿子将来讨老婆的。她央求居委会,给自己安排一个工作,居委会同意了。
二姨接下了打扫这一带三条街的卫生,包括一间公厕的清扫与保洁的活儿。
齐唯民说,他不会要家里给付学费,可是一年级生按学校的规定,是不能勤工俭学的,可以申请补助。齐唯民的班上,这一年考进了几个农村的孩子,刚开学没多久,就有两个退学了,家里太困难,上不起了。
齐唯民断了申请困难补助的心,每天一大早,赶回家去扫了街再去上课,下午下了课再跑回去帮着妈妈给公厕保洁。
二姨对齐唯民说把他养大是要给家里争脸的,不是为了淘粪扫大街的,头一回齐唯民扫街,就被二姨用大扫把在背上狠拍了两下。齐唯民还是坚持着,每天帮母亲扫街冲厕所,他的小尾巴乔七七拖了根秃秃的旧竹扫把跟在他后面帮忙,那竹扫把的棍子实在太长,乔七七只及它一半高,齐唯民干脆把绳子把它拴在七七的腰间,七七拖着它刷啦刷啦神气地在小巷子来来回回。
邻居们都说二姨虽然中年丧夫,拖儿带女的,但有齐唯民这么个好儿子,也算是有福气的人。
也不知怎么的,有记者知道了这件事,脖子里头挂着相机来采访了,是个颇标致的年青女记者,烫了一头卷发,对着干活儿的齐唯民咔嚓咔嚓一通照,还追着齐唯民问问题,说是要写一篇“扫街的小状元”的社会新闻,被二姨看见,冲上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恶骂。那女记者被骂得懵了,待到回过神来,也骂开来。一个方言一个普通话,一个村俗语一个文明词儿,好一通大吵。
好容易被众人劝开了,女记者气呼呼地走了,二姨还赶上去,叫道:你要敢登到报纸上揭我家的短,看我不打到你们门上去,什么他妈妈的记“载”。
回头对无可奈何的大儿子说:这种女娃真要不得,将来你讨老婆,讨什么样的也别讨一个记“载”。乔七七问:阿哥,记“载”是什么呀?
齐唯民摸摸他的头哄他:记“载”就是卷卷头发挂“咔嚓”的人。
这以后,二姨倒索性由得齐唯民替她做了那份工,自己摆了个报摊,兼卖香港明星的小画片,报摊正摆在一间中学的附近,那小画片倒比报纸好卖,一到放学时,女学生全涌上来挑挑捡捡,二姨没看过电视剧,倒把许文强冯程程霍元甲赵倩男认了个清清爽爽。
日子也这么过了下来,没有更好,却也没有更差。
乔家一家子,也是一样,可是近来,乔二强却叫乔一成更操心了。
这孩子,几门课加在一起才满百分,在把烧毁圆明园的人写成是日本鬼子之后,终于叫学校给劝退了。
他才十五,这么闲在家里,成天跟大男孩子们混,乔一成急得头上长了这一辈子的头一根白头发。
这是八三年,严打开始,乔一成听人说,有的地方,是给了指标的,为了凑人数,有的厂子里把在厕所墙上写脏话的小青年都抓了,一判就是五年,还听说四川有个小伙子,跟同伴打赌去亲女孩嘴,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还真的被判死刑,枪毙了。活跳跳的一条命,一个玩笑之后,就没了。还有十来岁的孩子抢个电影票也是10年20年的判,15年以上的都拉到沙漠的监狱里去了,根本没地方跑。进去的时候就只抢张电影票,出来的时候,啥都学会了。
这个二强,不争气,又没脑子,傻了叭叽的,万一真的出点什么事,妈妈的灵魂在地底也也要不安的。
乔一成的眼睛几乎长到了乔二强的身上,家里的事儿太烦太多,两次晚上回家,被辅导员查到没在宿舍,很快就丢掉了刚刚到手的班长职务,气自然是气的,可是,总比让兄弟坐牢枪毙好吧,索性以家庭困难弟妹小要人照顾为由,申请了走读。
事到临头,乔一成完全记不得那个先为自己活着的决心了。
二强起先跟大哥还有点倔头倔脑的,偶尔,晚上,还是磨磨叨叨地想到牛家看电视,可是一看大哥的黑口黑面,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乔一成也有点不忍,陪着二强到居委会小院里去看那台小小的十二寸黑白电视。乔一成心里头存了个奢望,好好存点钱,自家也买一台电视机!
一个消息睛天霹雳一般地传来,牛家的孩子牛野被抓了,流氓罪,集体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因为他伙着一群男孩女孩关起门来“跳光屁股舞”,(其实就是贴面舞)也不知被谁告发了,警察来了抓了人,半个月的功夫就判了,牛家爸爸花了老多的钱,还是判了四年,给送到大连山改造去了。听说那天晚上,牛野家的录音机放的就是邓丽君的歌,叫《甜蜜蜜》。
乔二强吓坏了,做了半夜的恶梦,乔一成被他闹醒了,开了灯看,二强一额的冷汗,眼睛黑蒙蒙地失了光,盯着屋顶,三丽也被吵醒,掀了隔着的花布帘子伸头过来看。
女孩子们渐渐大了,这间卧室拉起了一道帘子,将她们的床铺与哥哥们的隔了开来。
乔一成扯起衣袖狠狠地替二强擦了汗,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二强从此安静下来,烧掉了抄的整本的邓丽君的歌词,不再出门,太闲了,把家里存的几十本破旧的小人书拿出来,舔湿手指头翻书页,一本一本看了个滚瓜烂熟。
偶然的一个机会,乔一成看见乔二强拿着报上登的一则菜谱看得欢,还象模象样地学着做了。一成有了主意,跑到书店买了两本有彩图的菜谱,丢给二强,二强当宝似地拿去看了,遇到不认得的字,还晓得查查字典注上拼音。然后,捡着那原料容易找又便宜的学着做。
一天三顿油烟熏着,饱饭吃着,这孩子竟然还是瘦得麻杆一样,也不知那饭食都吃到哪里去了,好在,个子倒拔高了,眉目也展开了些,不那么缩头缩脑的倒霉相,新留了稍长一点的头发,竟然是个象样的少年了。
乔三丽这一年十三岁了,上初二。
这姑娘性子始终有点怪怪的,只有在她大哥面前,才有两分笑模样,对别人总是答搭不理的,二强说他“死样怪气”,若惹着了她,她冷不丁地骂起来,语速清晰飞快,钢刀削萝卜似的,吓人一跳。
一成那天下午没课,回家打算趁着好太阳把入冬的衣服被子晒一晒,天眼看着就冷了。
进了卧室,刚打开旧木箱子往外拿东西,忽然觉得角落里索拉索拉地响,一成的近视眼看过去,黑麻麻的一团,还在蠕动,吓了天大的一跳。
再定睛一看,好象是大妹三丽。
在哭。
乔一成心里咯噔一下子,多年前带着腥臭味的记忆突地在心头一烫。
乔一成都不敢走过去,木呆着站在原地问:三丽,你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三丽细小的哭声断断续续,喘不上来气似的。
乔一成心里急得泼了热油似的,但也不敢催她。
哭了一会儿三丽突然说: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我流血了。是不是以前被坏人在身上做了坏事长大了就会流血流死?哥我冤死啦!
三丽说得太快,乔一成的思维好长时间陷入真空状态,然后才听见自己脑袋瓜子里卡卡作想,终于一点点明白过来。
十九岁的大学生乔一成,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知识分子,可是却完全不知道如何给自己的妹妹讲解一点浅显的生理卫生知识。他的那点知识,是早两年挤在母校的生物教室里,拉了窗帘,分男女生两场,在老师一言不发中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场生理卫生影片得来的。
也没敢看仔细,时不时地转过眼去,看那四周一团团黑乎乎的动物标本。
再说他看的是男生场,跟女孩子怎么说?
他张不开这个口。
他只好跑出去,找一个厚道一点的邻居阿姨过来,也不说是什么事,就请她看看他大妹。
那阿姨进屋半天才扶着三丽一道出来,唏嘘不已,直说没妈的姑娘家真可怜。
乔一成自这一天后就没正眼看过三丽,心里说不上来为什么堵着一口气,鱼骨头似的上不来下不去,干脆连着五天没有回家,晚上就跟要好的同学在宿舍里挤着睡。
周六下午放了学,刚出教室门就看见二强带着妹妹们在外面等着,二强迎上来委委屈屈地说;哥你怎么不回家?我没惹你生气啊!
三丽跟在二强的后面,这一天她打扮得格外齐整,穿着略有一点掐腰的小棉袄,黄色灯芯绒洗得泛了色,成米白,梳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清新得象枝头刚打的一个花苞,笑得眯眯眼望着乔一成,四美尖嗓门儿叫:大哥,大哥,带我们吃馄饨去呀。
周围来来往往的同学们,都转头含笑看着这几个小孩,大约是觉得他们好玩。
这一排三个小孩,从高到矮地排着,是一个并不完整的音阶,拙而朴的,老祖母唱的童谣一样。
乔一成这一会儿觉得,兄弟啊姊妹啊,再烦心,哪里能躲得掉?
人躲得过初一,心躲不过十五。
第二年,乔三丽也该中考了。
她的成绩勉强还行,乔一成问她有什么打算,这十四岁的小丫头,主意明确思路清晰。
她说,按她的成绩,考大学得费牛劲,别说师大,大专也未必能考上,家里再供一个高中生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不如读技校,学费低,读两年半就能出来工作。
于是乔三丽报考了纺织工业学校,并且考上了。
四美也上了中学,成绩跟她二哥二强有得一拼,因为爱看电影,把《火烧圆明园》那片子看了五遍,好歹知道圆明园不是小日本烧的,是八国联军烧的,哪八国就不晓得了。
齐唯民的二弟这一年也满了十八,他成绩一向不太好,料定自己是上不了大学的,进了父亲的厂子做了学徒,一个月可拿十三块钱,把二强给羡慕坏了,央求父亲也给他想想办法,找一个工作。
乔祖望说:你爸爸自己的饭碗都快端不稳了,你再等两年吧,反正是吃货,再白吃你爸两年,到你十八岁你老爹爹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二姨坚决不许齐唯民再扫街,她的小报摊上名星小画片的生意越来越好,附近学校的女学生们都知道她这里的货色最全,都爱跑到她这里来买。
七岁的乔七七上了一年级,放了学就跟着二姨一起守摊子,坐在小板凳上,下巴墩在摆摊用的长桌上,人一逗就笑,再一逗就躲到长桌下面去了,女学生们都喜欢他得不得了。
乔一成上了大三,学校里调来一位新老师。
是文清华。
文老师居然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乔一成觉得,日子慢慢地好过了。
象窗上厚重的窗帘一点点缓慢地拉开,透了光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