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一成再一次见到那个曾在乡下见过的男人,是在南方回城工作的三个月以后。
听说某个谣言与亲眼看见谣言中传播的情景在眼前上演,是完全的两码事。
乔一成可以肯定那男人在追求南方,如果那样的眼神那样的举止还不叫追求,乔一成便不知道该如何给这样的行为来定义了,尽管他自己并没有用这样的态度来追求过一个女人,但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乔一成想,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那么,也只有男人才真正了解男人了。
这一天乔一成纯粹是无意地路过南方的单位,他和制片一起与公安市局的人一起吃的晚饭,他们的车路过南方所在的市政府办公大楼,乔一成微微有点喝得多了,突地想到南方这些天来一直加班到挺晚,便请司机停了车,想接南方一块儿下班。
然后他就看见,南方从那男人的车里出来,与那男人握手,在路灯的阴影里,那男人将双手交握在南方伸过去的手上,低低地说着什么。
乔一成看见南方挣了一挣,没有挣脱。
一成看不清南方面上的表情,但是从南方的姿态上,他可以看得出,南方并不喜欢那样的一种亲近。
然而,乔一成想,南方也并没有用一种完全的拒绝的姿态来对待那个男人。
那么要他怎么说呢?叫他做丈夫的对做妻子的对南方说,小心那男人,他也许不过是想利用她,他不过是冲着她的家势地位,他是有所图的?乔一成觉得,这种说法太讽刺了,用在他这样一个生无长物,攀了高枝的人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乔一成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突突地往上涌,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
第一口吐出来以后,乔一成突然有一种恶作剧的报复的快感。他故意地把污物一口一口全吐在市政府四周这一片齐整优雅的植物上面。
这些个矮冬青,这些个长春藤,因为生在市政府的门前,显得格外地茁壮,连叶片都是鲜亮的,它们扎根在这里,仿佛几百年来这里就是它们的地盘,它们生气勃勃,耀武扬威,把衣着普通的过路人,把尘土满面的市井小民远远地严严地隔离在那明朝建筑的办公楼之外,仿佛它们就是那不说话也不挪地儿的看家的狗儿。
乔一成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抬起腿来,狠狠地踢在那些矮而齐整的植物上,踢得那些叶子簌簌地落。
呸!乔一成一口啐出去,转身,一路走回自己的那一小套屋子,倒头大睡了一觉,没有听到手机铃声。
隔天,等他接到南方的电话时,乔一成若无其事地回答南方:昨晚我加班太晚了,有跟市局的人在一起多喝了点,实在困得不想回去了,睡过去了,不知道你打电话过来,对不起啊。
事实不完全是这样,可也差不多是这样。
婚姻啊,乔一成想,不过是一点真一点假。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南方又有了一次出国考察的机会,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南方在国外打来过电话,乔一成每每嘱咐她,记得加衣服,记得吃胃药,食物再不合胃口也要吃饱,多喝水,少喝些饮料,多拍些照片回来,就当是我也去了一趟欧洲十国,呵呵。
南方也在电话里嘱咐他,记得别天天熬夜,记得有空回爸妈那边喝孙姨的汤,雨季快来了,记得把衣服被子晒一晒。
在距离遥远的时候,南方于一成,是妻子,是一个属于家的符号,妥贴地安放在乔一成心里,每一回他把手捂在心口时,可是感受到它突突地跳动。
然而,距离近的时候,乔一成不知道把项南方放在哪里,也不知道把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放在南方面前。
在距离近的时候,南方于一成,一直是项南方。
乔一成自觉是一片烧过的灰烬,温度还有,火星暗藏,只是失去了再次燃烧起来的力量。
但是,他不得不再烧上一把火,因为他的小妹妹又出问题了。
四美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哭得几乎在背过气去,乔一成听了半天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只听得四美一声一声地说:大哥,我活不成了。大哥,我不想活了。
乔一成赶回老屋去,三丽与二强已经在那里了,乔老头子意外地也在,端了杯茶呼呼地喝出一片声响。
乔一成在常屋的椅子上坐下来,那把椅子吱地响了一声,真是有年头的椅子了,那扶手把光滑得有皮肤的质感了。
乔一成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等乔四美哭完。
三丽拍着四美的背:你别紧着哭,你说话,你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出来,说给大哥听,说给我们听,我们总会替你想个办法出来,哭有个什么用?
四美慢慢地收了哭声。
乔四美发现了戚成钢与孟桂芝的私情,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顺藤摸瓜进而知道一切,而是因为,孟家人闹上门来了。
孟桂芝怀了孩子。
戚成钢的。
乔四美呆若木鸡,有那么一瞬间,她完全听不懂这一群人在她面前说的是什么。
孟桂芝与戚成钢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蒙了有些日子了,戚成钢始终没有捅破它,孟桂芝有点闹不清他的意思了,若说他无意吧,他又是那么暧暧昧昧的,得了空便挨挨擦擦,若说他真的有心吧,他又似乎总在门边儿徘徊,进一步又退一步的。
如果不是那一场夏夜的豪雨,孟桂芝真不知道这个英俊的她热心热肺地喜欢上的男人要跟她耗到哪一天去。
那天的雨真大得吓人,哗哗地从天上倒将下来,戚成钢被阻在了小书店里,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戚成钢与孟桂芝一同挤在那窄小的单人床上,两个人湿乎乎的身子贴在一起,贴出了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来,孟桂芝喜欢这种意思,她往戚成钢怀里又拱了一拱,仿佛要钻进他的身体里才满意。
戚成钢呼出一口气,心里有一点鄙夷又有点松快,孟桂芝并不是姑娘了,这似乎省了一点麻烦。
等雨略小一些,戚成钢坚持回家了,乔四美迷糊着起床给他弄洗澡水,戚成钢忽地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暗下了决定,这件事,决没有第二回了。
但是,也不容他说了算了。
因为孟桂芝告诉他,她怀孕了。
她拉了他的手,按在她依然平平的肚子上,说:我给你生个儿子吧。不过,你可以慢慢地跟你老婆说明白,我总是等你的,会一直等。
戚成钢几乎又要拔腿逃开了,不过,这一回,不是他从西藏逃回南京这样简单了。
孟桂芝家人找上门来了,他们说,孟桂芝还不满十八岁,还差一个月,戚成钢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她跟我说她二十二,她她身份证上也也是二十二。
孟桂芝的爸爸是一个粗壮的男人,看上去极老像,戚成钢不知道,孟家爸爸其实只比他大几岁。
孟桂芝爸说:那个身份证是假的,不信我们看户口本子。
孟家人提出来,要孟桂芝把孩子做掉,并且,要求戚成钢赔一笔钱。
乔四美在木木地听完孟家人冗长而反复的叙述与要求之后,终于醒过神来,跳着脚,从小厨房里抓了把菜刀出来,歇斯底里地哭叫着,把孟家人和戚成钢都赶走了。
孟家人说了,如果不拿出钱来,就到法院告戚成钢强奸,叫他吃牢饭。
孟桂芝后来也赶到了乔家小院来,神情哀怨而坚决,双手虚虚地护着小肚子,说是一定要把小孩儿生下来,我是爱戚成钢的,他也爱我,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要生下来。这个女孩子站在那破败的老旧的小院中,那破败与老旧忽地成了她的背景,她好似是一出戏里的苦情的忠贞的命运多舛的女主角,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圆脸上浮现出微微的做作的笑意来。
叫乔四美意想不到的是,孟桂芝的苦情戏是被乔老头子打断的,他跳起来,呸呸地吐着,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老脸,用一个极其下流的名词来称呼孟桂芝并叫道:好不要脸!好不要脸!
四周全是赶来看热闹的邻居,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哄笑声,这哄笑声打破了孟桂芝给自己营造的浪漫而悲情的戏剧氛围,她被孟家人撮弄着,从乔家老屋里退了出去。
乔一成听着乔四美断续的叙述,料不到他们在把他这个大哥找来之前已经闹了这样一场戏,乔一成气得嘴唇都麻了。什么也没说,看着乔四美,心里忽地一惊,他不知道四美是什么时候变得付样子了,她脸上还有没有卸干净的妆,遮不住的衰败的颜色斑驳地透了出来,他又看着那把四美拿出来就忘了放回厨房去的菜刀,忽地操起刀来就往门外走。
三丽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大哥,大哥,你要去哪?
四美也吓愣了,叫,大哥?也上来抱住乔一成。
乔一成说:你拦着我干什么?我出替你把那个死不改悔的男人给砍了,我犯罪我坐牢,免得你因为自己当初的糊涂搭上一辈子。
三丽哭得都叉了声:大哥,大哥。
乔一成心里的那股子怒气也不知是冲着戚成钢还是冲着乔四美抑或是冲着别的什么人,这怒气叫他力大无穷,一下子把两个哭天抢地的妹妹甩在一边,冲出门去。
二强蹲在院子里,看到冲出来的乔一成,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陪你一起去,大哥,咱们俩兄弟一起犯法坐牢去。二强说。
乔一成愣了。
三丽趁机夺走了乔一成手里的菜刀:大哥,你值不值得为这种人搭上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啊?
幸福,啊幸福,乔一成想,原来他疼爱的妹妹还一直坚信他是有幸福的。
孟家人还坚持着要赔钱,乔四美说。这时,他们兄妹几个总算是都回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我是不会借钱给他的,乔三丽乔二强你们听好了,也不许借钱给戚成钢!乔一成说。
乔四美泪花花的眼睛望着乔一成:那那戚成钢就要坐牢了。
那就让他坐牢吧,坐回牢,学回乖,阴曹地府那翻花滚开的油锅里过上一回,去去他身上的那股子邪气。
乔一成说,走了。
乔三丽留下来陪着乔四美。
四美一直在哭,哭着诉着,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与惊恐,还有更多的不能置信和想不通。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她尖叫!啊?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对他扒心扒肝,他要我的命我都舍得给!
哭着哭着,四美又滚着热泪唱将起来: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三丽在一旁冷笑,她的小妹妹依然这样地天真而戏剧化。
近乎愚蠢。
三丽把四美的脑袋扶住不叫她乱晃,咬着牙说:我来告诉你他怎么舍得你难过。
因为不爱,所以舍得。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码子事更简单?你怎么就瞎了眼看不出来?他要是爱你,你的命比他自己的命都值钱,他要不爱你,他要你的命做什么?有谁肯白担一个人命官司?
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简单得很,因为他不爱你!离婚吧四美!
四美傻乎乎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姐姐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的痛更升上来,她觉得自己是在把自己的一颗心按在一丛荆棘上,激痛中竟然也生出两分快意来。
四美说:我不离,死也不离!戚成钢!他这辈子别想甩掉我,我就跟他耗上了,看谁耗得过谁!
2
乔四美说她绝不跟戚成钢离婚。
死都不离!
这点戚成钢与他一家人都是极同意的。
戚成钢倒也从未想过与乔四美离婚,正如他当初从未想过与四美结婚一样。
他只是一直一直都很迷惑不解,结婚这档子事,在他的心目中曾经一直很遥远,他热爱女人,丰美温热的女人的身体,是他极迷醉的。他也爱与她们打情骂俏,眉目传意,约会逛街,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温柔而紧张地亲热,直到最终把她们抱在怀里,所有这些,就是戚成钢心底里有关爱情的一切。然而结婚,啊结婚,戚成钢想,这件事以后再想。
然而容不得他再想,乔四美风尘赴赴,倔头犟脑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把婚姻刷地一下推到他的面前,好像是她拉着他,咚地一声跳进了一个深坑,从来也没有人肯坐下来听一听他说,要还是不要这样一个深坑。
不过结了,也就这样了,戚成钢想,离婚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要调解,要单位或是街道证明,要财产分割,要争子女的抚养权,要从住惯了的地方搬出去,要把那已成形的一切啪地打破,然后,最重要的是,还要重新来过。然后,人生就这样地过去了大半,戚成钢只是略想一想便觉脑袋大如斗重如铁了。
但是孟桂芝要结婚,她被她家人锁在家里,可还是想法子跑了出来,找到戚成钢,面上是她父亲抽耳括子留下的青紫痕,这个年青的女孩子像突然脱了水的果子,还有鲜艳的色彩与甜美的气味,可是干巴了,连个头似乎也缩小了些。她捧着已经显了怀的肚子,站在戚成钢的面前,哀怨倔强地请求戚成钢跟乔四美离婚,跟她结婚。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话,说得多了,嘴唇都干了,她就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戚成钢不敢答她也不敢拉她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这样地想结婚,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那样长的时间。
到最后,戚成钢没法子了,便说,离婚怕是不可能的,我家里人,我父母,都不答应。
他这话也并没有说错,戚家老俩口坚决不同意儿子与儿媳离婚,说四美是个好媳妇,也没做错事,凭什么给那个乡下丫头让道?再说,巧巧也只有四美这一个妈,其他人是不成的。
四美看公婆都向着自己,心里略略好受一些,对劝自己的姐姐三丽说:姐,我是不打算离婚的,你别劝了。世上都是劝合不劝离,哪有亲姐姐巴望着妹妹离婚的!
三丽听了气得脸都青了,愤然离去,放言说再也不管乔四美的事了,要是再管,就让自己出门给车撞!
四美看三丽气得眉眼挪位,又连忙赶过来拉姐姐,三丽扭挣着不叫她拉着,姐妹俩都跌跌撞撞的。
四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声说:姐,姐,你说我要是离了,我怎么办?
三丽说:怎么办?凉拌,离婚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的女人多了,哪一个像你这样没有骨气。
四美还是哭:她们是跟老公感情破裂了,心死了。
三丽气得倒笑起来:你觉得你跟戚成钢的感情还没有破裂吗?
四美一时没有答话,呆愣愣地看着电视,为了遮掩说话声,四美一直把电视开着,声音还放得山响。
屏幕上一个明星正在做广告,告诉人家那饮料如何如何地好,喝了以后仿佛人生都变得光明幸福了。
二十年前,一个老牌的电影明星在电视里做了三十多秒的胃药广告,遭到全国人民的非议,二十年后,如果哪个影视明星从不曾做过广告那就只能说明他或是她在娱乐界连“混了个脸儿熟”的程度都没有达到。
时间时常会用一种冷幽默的姿态主宰着人们的日子,让人偶尔想起来,慨叹不已,哭笑不得。
欢快的音乐声充满着整个堂屋,姐妹俩木头人似地站着,听着电视里的一切声响,看着那晃动变换的光影,一时间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
四美低声地说:姐,我的心,还没死呢。
三丽慢慢地点头:我晓得了,那你放手,我回去了。
四美含了一泡眼泪,人也贴过来,几乎要伏到三丽的身上,问:姐,还你还来看我吗?
三丽笑笑说:不来了,从今后,各人顾各人吧。
戚成钢的麻烦远远没有完,孟家人一定要戚成钢拿出一笔钱来做为赔偿,孟桂芝肚子眼看着大起来,再不做手术,孩子真的要生出来了,到那个时候,孟家人说,戚成钢不仅是赔一笔钱这么简单了,他是必须要养孟桂芝母子一辈子的,不然,就一拍两散,大家都不要好过,你家里不也有个小丫头了吗?你信不信我们横下一条心来弄死她?
戚家老俩口吓坏了,连夜带着戚巧巧躲到亲戚家去了。
连着几天躲在父母家不敢见四美的戚成钢终于出现在四美的面前。
戚成钢说:四美,我们怎么办?
四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什么我们?谁跟你是我们,是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弄钱来赔他们!我是没有钱的,那存的一点钱是女儿的,存着给她将来择校交赞助的,谁都不能动,你要敢打那个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戚成钢忽地上前拉住四美的胳膊,四美挣扎着,戚成钢把她抱住,额头抵着她的头顶,四美,你救救我,我们说了,拿不出钱来就要给我放血,四美
他的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看着四美,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不过是她的一个犯了错的儿子,一声一声地叫着四美,额角的青筋爆起来,突突地跳着,一头的热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于是他耸了肩去蹭。
四美绝望地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是爱着他的,这真没有办法啊。
乔一成这一天下班以后,刚出电视台的门就被小妹妹乔四美拦住了,一成把她带到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下来,四美也不拐弯抹角,劈头就说:大哥,借我一点钱。
乔一成没有作声,就那么看着四美,看得四美觉得浑身凉冰冰的。
四美只低着头,她觉得只要再看一眼大哥那种冰凉的眼神便会连舌头都会冻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哥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咱家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也没有肯帮我,我姐是恨透了我说我不争气,连看也不想再看我,二哥是没有那个能力的,大哥除了你,除了你
四美呜咽起来。
乔一成顿也不打一个地说:我不会借给你的。戚成钢自作自受,他要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就叫他自己赔钱,卖血也好哪怕卖肾,不要再把所有的责任叫老婆背着,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
四美这一回到底没有问大哥借来钱。
孟家实在是狮子大开口,说要二十万。
乔四美给他们回了话,那么多钱,我们家没有,也没地方借,你们干脆把我和戚成钢一道杀了吧。
四美原本是赌了一赌,赌的就是孟家人不敢真动人伤人性命,谁知闹到后来,孟家的远亲又来了一堆人,都是些精壮的半大小子,四美与戚成钢真吓坏了。
孟桂芝肚里的孩子再也拖不得了,她被家人押到医院里做了引产手术。
那是个男娃娃,当然是死的,然而手指已成了形,血肉模糊中,细小的手掌张开,似乎要抓着点儿什么,千不该万不该,孟桂芝偷着看了一眼。
她尖叫一声。
孟桂芝没有疯,只是不肯说半句话,医生说像是抑郁症。
这个古怪的,陌生的,可怕的名字完全激怒了孟家人,他们真的对戚成钢动了手。
戚成钢被一棍子打在脑门儿上,一脸的血,他就那么跑了半条街然后跌在一个泥坑里。
有人报了警,戚成钢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乔四美冲到乔一成家里,那一天,正是南方从欧洲回来的日子。
乔四美不管不顾地说:乔一成,你称心了吧,戚成钢自作自受了,快要活不成了。你满意了吧?
南方被四美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事?
然而一成不肯说。
在一片静默里,乔四美忽地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来,她觉得自己站在乔一成这间整洁的满是书香的屋子里,对面站着的是衣着雅致妥贴,神情端庄的项南方,简直地就像一柄突兀的拖把,脏肮的湿乎乎的,理应缩到墙角里去。
乔四美从来没有如此对自己这样厌弃过。
等好容易安慰好了乔四美,项南方把乔一成叫到一边问他为什么家里出了这些事他一点也没告诉她。
乔一成用力搓搓脸皮,觉得嗓子眼儿里干燥得冒火似的,话语艰难: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情,不值当跟你说起,你有你的正经事业。
南方不知该如何回答乔一成,她看着他,看着看着,恍然间乔一成的身形都远了起来,这个男人啊,南方想,他总是这样,要划出灵魂的一角,那一角,从来没有对着她裸呈过。
南方说:不说那个了,不是说要赔钱?家里还有,拿得出来的,先准备好,我再找我的一些法律界的朋友们咨询一下。
没有等她说完,乔一成便打断:不用。钱我自己有,千万不要找人问情况,对你影响不好。
南方说这有什么,怎么会有不好的影响。
乔一成停了一歇说:或许人家背后会议论你,本人哪里都好,只是嫁得不好。
南方愣住了。
隔了一天乔一成约了四美出去,交给她一张银行卡。
不要犯傻,找个时间跟孟家人坐下来谈清楚,不要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他们不是也把人打伤了吗?这种事,也是可以告他一个蓄意伤害的。
四美真的像一个傻丫头,抓了一成的手说:大哥,谈也还是要求你帮我跟他们谈,我是没那个本事的,哥,我晓得,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喜欢我,嫌我没有出息,可是
乔一成挥挥手:不必说这些。
最后他们与孟家人达成共识,互不追究,戚成钢赔孟桂芝八万元,从此各不相干。
等事情终于平息后,乔一成对乔四美说了一句话:借给你的钱,是要还的。叫戚成钢还给我,三年。还不出来别怪我不念着亲情伦理。
四美连连点头:会的会的,大哥,他改了大哥,他说他这次真的改了。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还不改吗?你放心吧大哥,钱我们一定还。
放心?乔一成笑了,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们也不是小毛孩子了,自己对自己的事负责。他又不姓乔,我管他不过是看你面子,你无论如何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不过你呢?你要硬在这摊烂泥里打滚也由得你。反正妈死得早,看不见她女儿轻自贱。我呢,我也不欠你们的,记得还钱就行。
为什么不呢?乔一成觉得心里宛如数九寒冬喝了杯冰水,透凉的,凭什么白给他们钱?这样滴滴达达的一大家子,他乔一成只不过是一床窄小紧巴的棉被,盖住了头,盖不住脚。
南方给乔一成打了个电话,说要跟他好好地谈一谈。
却没有谈成。她开了一晚上的会。
南方又升了。
3
在乔一成三十八年的人生里,再没有比七七年与二零零三年更惨淡的记忆了。
七七年他失掉了母亲,那个在他生命里与他靠得最近,最让他牵挂与热爱的女人。在那短暂的一年里,他由一个孩子一下子长成了一个男人。那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成长,他不得不褪去身上的保护壳子,然后被生活磨砺得鲜血淋漓。
一晃眼,二十六年过去了,乔一成身上又长出了新的壳,这壳一天比一天结实坚固起来。
乔一成几乎是没有朋友的,宋青谷算得上一个,可是乔一成每常觉得,甚至连宋青谷也不能完全地了解他。因为宋青谷总说他老是有点儿端着,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固然是隔绝了可能的伤害,也隔绝了可能的关怀。
一成与南方的关系的僵化让宋青谷对乔一成很不满,当着面指着乔一成鼻子骂过他两回,说他太作了,有好日子不懂得好好过。话是不好听,可是乔一成并不怪宋青谷,因为他不懂,乔一成想,懂得才会慈悲,不懂,自然是要刻薄一点的。
宋青谷大大地呸他一声:你成天冷着个死人脸,叫哪个能懂你,你弄个壳子把自己罩上,谁能真正懂得你?
乔一成叹一声:老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背着个壳子?因为我生来是个蜗牛,老天给我个壳,自有他的道理,不要也不行的。
宋青谷无语了。
乔一成与项南方,几乎是半分居的状态。他们并没有争吵过,可是,不吵并不是一种幸福的状态。
乔一成来不及想着他自己的难题了,家里的兄弟姐妹们接二连三地出了事。
四美赔了孟桂芝一笔钱之后,跟戚成钢继续地过着日子,因为这事,三丽跟四美几乎断了来往。
二强的继子智勇中考,成绩出来,距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只差了两分。若是要上这个学校也不是不可以,需得交五万块钱。夫妻俩人犯了难。这两年他们也存了些钱,可是还差得远。
智勇二话不说,自己理了行李铺盖,打算到第二志愿的一所普通中学去报名。马素芹也同意了。
二强也不知哪里得了点消息,背地里跟马素芹商量,说是那所学校这两年校风不大好,升学率也低,二强跟马素芹说:智勇成绩一直不错,到了那里,说不定会退步,到时候考不上好大学,一辈子就糟踏了。
马素芹叹一口气说:不要紧的,好学校也有坏学生,坏学生也会出好学生。
二强傻笑了一声,接着又说:问题是,我听说那学校,男娃与女娃小小年纪就谈恋爱,弄大肚子的都有,我就怕,一不小心,我们早早地当上了爷爷奶奶可怎么好?我的那个寄养在姨妈家的小弟弟你知道吧?他就是十七岁跟人家小姑娘有了孩子,当时闹腾得,差一点出人命。
马素芹被他说得也担心起来,可是,钱是个大问题,二强知道乔一成刚借钱给四美,不好再朝他开口,可是夫妻俩人盘算来盘算去,也想不起周围还有什么亲朋愿意借给他们这笔钱。
最后,二强咬咬牙:我去找三丽吧。
三丽借了二强两万元。
二强和马素芹陪着智勇一起去省重点报了名。
这一天的晚上,二强睡不着,天太热,他们的屋子没安空调,智勇住的封闭阳台更是热得如同一个蒸笼,这两天这半大小子一直在二强他们的卧室里打着地铺。
二强摸黑到厨房里喝了一大杯凉水,坐地磁砖地上,似乎要凉快些。二强搓着脸,想着他那张一下子只剩了百十来块钱的存折和他屁股后头新拖上的一笔债。
有人悉悉索索地摸了进来,蹲在了身边,朝他的怀里塞了个长条的东西。
是智勇。
智勇说:我打工的钱买的一条烟。给你的。
二强慢慢地摸索着拆开,拿出一包,点上一支,黑暗里亮起一点红光,忽明忽灭。
好烟!二强说。
智勇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红南京呢。
二强也笑了一声:我的个娘哎,你真舍得!
隔了好一会儿,智勇说:你晓不晓得昨天我跟我妈到哪里去了?
昨天早上这母子俩出去了一趟,也没跟二强说去干嘛了,神神秘秘的。
智勇接着说:妈说过两天等你生日的时候再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喏,我先跟你讲了吧。
哦,二强应了一声。
我妈带我去派出所申请改姓了。我跟着你姓乔。智勇说:以后,我孝顺你。我给你养老。
智勇趿着拖鞋扑踏扑踏地出去了。
二强自在黑暗里又坐了好一会儿,扑地一声笑出来:死小子,我还以为你一感动要叫我一声爸爸呢。金口难开啊!
起身也睡去了。
九月开学,智勇就住了校。二强跟马素芹一个在邮局,一个继续开着那个小豆腐店。
一过了十月,日子便快得不像话。一转眼,到了零二年年底。快要过年了。
乔一成是在零三年元旦过后正式与项南方分居的。
是南方提出来的。乔一成也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法子。他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可是,他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这样也好,彼此都有时间与空间好好地思考一下,以后的路怎么往下走。
乔一成对南方说:要是你遇上了什么适合的人,千万不要为难,明白地跟我说就行了。我不会耽误你的南方,只要你好。我已经耽误你这么几年了,其实,我的的确确是配不起你的南方。
南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你不要这样想的话,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到现在这样的一种状况,绝不是我想着你配不上我,或者是我在外面有了别的什么人。一成,别的不说,这点自信我是有的,我还不至于是那样的人,我的家庭我所受的教育也容不得我这样的品行。
乔一成说:我那样想过,求你原谅我南方。
项南方把脚边的一个箱子拖过来,里面是她帮着乔一成回项家小院收拾的一些东西。南方说:这个箱子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去挑的,当时我说太大了,上飞机都不方便,你说大的好,实用,装得多。你还记不记得。
乔一成忽觉热泪冲上眼眶,他想说点儿什么,然而南方没有允许他说出来。
这个男人,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了。用一种并不尖锐的方式。伤害却是同样的。
南方的脸冷了一冷,但还是说:一成,就像你跟我说的,你也是,要是遇到什么合适的人,尽管明白地跟我说。我也不会耽误你。
乔一成与妻子分居的第二天,请了假没有去电视台。这十来年,他还是头一回这样地不想上班不想见人。
乔一成睡到十点多,是被一个电话吵醒的。
乔一成接了电话,里面是三丽哭得不像话的声音:大哥,大哥你快来,一丁出了车祸了!
乔一成跌跌撞撞地赶到全市最大最好的医院。他觉得既便是战争时期逃难的人也不见得比他更仓惶。
他的最不让人操心的妹妹跟妹夫,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的祸呢?乔一成简直不明白老天爷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看着两个人好好地过日子那么不顺眼呢。
一到手术室门口,三丽便扑上来,死死地拉着他,像拉着救命的稻草。
大哥,要是一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他一起去。三丽抬起泪眼绝决地说。
胡说,一成斥她:你还有儿子呢。
三丽头发全散了,披在脸上,她也顾不得,三丽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一丁好好的活着。瘫了残了都不要紧。我要一丁。
你看,你跟一丁这样好,一丁不全死的。一成搂着三丽,把心里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疼痛逼到灵魂最不起眼的一角,这个时候,他顾不上那痛。
人哪,一辈子难得把另一个人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存在心里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爱别离怨长久,等一丁好了,你们也学个乖,以后有空也吵吵架闹闹矛盾什么的,省得神仙眷侣叫老天爷都妒忌。一成劝着三丽。
三丽埋头在一成的怀里放声大哭。
一丁的妈也赶到医院来了,还有一丁的弟弟,一丁的爸自从早些年跌伤了腿一直就睡在床上再没站起来过。
一丁妈说:早上还好好的,一下子怎么就这样了呢。日子才好过一点啊!
一丁在手术室里抢救了六个小时终于被推了出来。命是保住了,人进了加护病房。
四美也来了,大家排了一下值班的次序。一成说头一班他来值,一丁总要等第二天早上才可能醒,这一晚上医生说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叫三丽回去休息一下,把孩子安排好,接下来的日子还长,三丽肯定是要吃一段时间的苦的。
三丽死活不肯走,还是四美把她拉起来了,叫着姐,姐,以后一丁还要靠你照顾的,我陪你回家一趟,也替他收拾点住院用的东西。
一丁妈说家里老头子也离不了人,也先走了。
四美把三丽的儿子接回了自己家。这是姐妹俩人隔了这许久第一次见面说话。
三丽对四美说谢谢,四美说:我再不争气总还是你妹妹,我落难的时候也只有兄弟姊妹是靠得住的。你跟我说谢干什么呢。
王一丁是在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多钟醒的,醒的时候就看到趴在床头的三丽,肿得像桃了一样的眼睛,散着头发,胡乱地套着半旧的军大衣。
这是他一向整洁的爱美的利利落落的三丽。王一丁很想对三丽笑一下,不过没有力气。
一成二强轮流值班,三丽干脆住在了病房,一刻也不肯离开,马素芹天天做了饭送过来。戚成钢也赶了来帮忙,看到一成他们面上多少有点惭惭的。
齐唯民和常征也过来看过几次,齐唯民私底下给了三丽一个信封,说是他们俩口子的一点心意。齐唯民说:一家子亲戚,也就不用买什么补品啦水果什么的,实用一点,一丁的医疗费想必也可观。
齐唯民看看乔一成,很想告诉他,其实他的小弟弟乔七七这两天也住在这同一家医院里。可是看着一成他们现在这样子,到底还是没有说。
乔七七的游戏室被几个流氓捣乱,都是些十七八二十朗当岁的半大小子,狂妄嚣张,在那一条街里横行着。七七被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齐唯民把他送进了医院。
杨铃子并不在南京,她在两年以前便去了上海,去那里学习美容美发,说是想学成了回南京来开美容院,有时周末回来。
七七受伤以前两个人刚拌过一次嘴。因为七七跟铃子说,开美容院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投资大,竞争也大,满大街好多的美容院,好像蘑菇那样地多。铃子不满地说:你就是个小男人,没有魄力,守着那间小游戏厅,一年能赚多少钱?还得分给你阿哥。
七七从来就说不过铃子的伶牙俐齿,一急就磕磕巴巴的:那那开店的钱是我阿哥拿的呀再说,再说阿哥从来没有催过我要钱,以前有段时间生意不好,阿哥一分钱也不不肯叫我还的。做人总总是要讲良心的,阿哥待我好
铃子甩了长发打断他:你就一辈子在你阿哥的翅膀底下躲着吧,我就看他能不能护你一辈子周全。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没有出息的人呢?你要真像上海小男人一样的,把老婆侍候得像公主也就算了,其实你又做不到,恨不得我来侍候你像王子那样呢。这么多年了,饭也还是做不好,家务也还是做得不成个样子,哎呀你还会些什么呀!
铃子说着说着便烦燥起来。
一无是处的男人哪,铃子看着七七想着,便是再好的相貌,看上十来年,也实在是够了。
铃子真的开始觉得自己嫁错了人。
整整三个月,一成一边工作一边帮着三丽照顾一丁,人很快地把这两年养起来的那点肉全瘦了回去。宋青谷看不过去,一轮到一成在台里值班便来替他。
一成跟宋青谷说,人哪,生活给了你一个壳,不管壳里头你有多么煎熬,壳子总得要保持坚固的样子来。
4
一丁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两个月,终于出院回家了。
乔一成把三丽拉到一边悄悄地问她,钱还够不够用。这次,三丽几乎用掉了这几年全部的积蓄,为了照顾一丁,三丽买断了工龄,工作没了。
三丽说,还可以应付得来,一丁的爸爸作主,叫一丁的弟妹们也拿了一笔钱出来贴补医疗费,机修铺那边,一丁说打算再开,可是,我还想让他多休息个一年半载。
一成点点头。
王一丁还是没有能像三丽说的,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一个月以后,他就重开了机修铺。三丽也拗不过他,可死活找了一个退休的老师傅做帮手,叫一丁只做半天工。花费是大了点,可是三丽说这样她才能放心,不然索性关了店不做生意。一丁也就答应了。
零三年三月开始起,一个奇怪的名词闯入人们的生活。非典型性肺炎,简称非典。
其实头一年年底就传在广东有这种离奇的病了,忙于生计的市井小民们起先并不以为然,生命里那些浓墨重彩的事似乎都与他们无关,除非那事情响雷一般落在他们的头顶上,否则,生活便要照旧地过,日子也还要照旧地熬,饭照旧要吃,酒照旧要灌,架要照旧的吵,鸡毛蒜皮依然是生命的主题。
四月份,北京正式宣布中国的首例非典病历,那一天听到这消息时,乔一成正在台里自己的办公室里,喝新闻中心新发的一种叫脉动的饮料,不知为什么心突突地乱跳。
自那一天起,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戴着口罩行色匆匆的人,超市门前挂着“白醋到货”的牌子,药店里的板蓝根被抢购一空。
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车间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商场里都飘散着消毒液的气味。
乔一成的单位发了无数的口罩与免洗洗手液,他拿回家去分给弟妹们。还买了几盏紫外线消毒灯,给南方送了一盏过去。没见到她人,给她放在了传达室。
日子在缓慢地重复着行进着,乔家一家子都没有想到,响雷真的炸响在他们的头顶上。
戚成钢三月份的时候去过一次安徽,他的姑姑病危了。戚成钢的妈有点犹豫,报上广播电视里天天都在说尽量少出门少去人多的地方,可是戚成钢忆起小时候姑姑待他十分亲厚,还是打算要去见她最后一面,戚家爸爸也说该去一趟。
等办完了姑姑的身后事戚成钢才坐长途回南京,一路颠簸,回到家的第二天戚成钢就觉得有点不舒服,略咳了两声。接着开始发热,他自己弄了点药吃了,也不见好。四美说,还是去医院看一看,毕竟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戚成钢就去了。
这一去,就被留在了医院。
乔家一家子全慌了。
兄弟姐妹们聚在老屋,乔一成跟三丽一遍一遍地在家中前前后后地消毒,四美完全傻了,抱着小女儿只晓得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三丽安慰她说,现在不还没确诊了吗?也许就是普通的肺炎,住两天医院就好了。戚成钢平时身体那样壮实。
乔一成心里头却不这样乐观,这些天来他的眼皮一直扑扑地乱跳,心神不宁的,把藏在皮夹深处多年的一个护身符也给丢了。那个符还是初恋情人居岸替他求来的。
这一个晚上,乔家小院里来了一个叫人想不到的人。
一成带着兄弟与妹妹们,还有乔老头正在家里枯坐等消息的时候,听见门上传来细微的卜卜声,像是有人敲门,二强说。
三丽说:怎么会,这个时候?
一成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有一瞬间,一成居然没有反映过来这个年青的男子是谁。他手上拿了一大袋的水果,眉目俊美神色却十分地局促。
二强在一成身后看见了,上前来把那年青男人拉进了门。
大家伙儿一同看着那男子,一室沉默,是四美最先开口叫一声:七七?
乔七七站在堂屋当中,窘迫得手足都不知放在何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还是三丽过来从他的手中接过东西,拉了椅子叫他坐。
乔七七嗫嚅:我听我阿哥说的。戚四姐夫生病了。我过来看看。阿哥他们明天也要来的。
乔七七觉得“四姐夫”这个词儿从嘴里冒出来有一种极陌生的滋味,他仿佛是吃了某种从未吃过的食物似地舔了舔嘴唇。
乔老头子也是一脸的讶异,在明亮的灯光下用一双老眼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孩子。
他的儿子。
他的。
一成想着,这孩子在这个小院在这间堂屋在这个家里出现的事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久远的事了。那个时候他有多大?还是个奶娃娃呢,穿了三丽小时候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小罩衣,嘴上糊着米汁嘎巴,有点脏,可还是漂亮,还不会走,那样地安静,放他在床上他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躺着,身边一有人走过便巴巴结结地咦咦呀呀,像在招呼着人理他一理,或是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或是自己将小脚捧到嘴边去啃,那么柔软,没骨头似的一个小人。
二强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回身倒了杯水给乔七七递过去,乔七七连忙站起来半弯着腰双手捧了。
他实在感激这一杯水,至少使他手上有个东西拿着,不至于空落落的整个人无处躺藏似的。
又坐了一会儿,一成叫三丽先回去,一丁身体不好,家里还有孩子。可是三丽说她想今晚留下来陪陪四美。
一成转过脸来又对七七说: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可是,任谁想走也走不了了。
电话来了,医院来的。
戚成钢被确诊为南京的第三例非典疑似病例。
市防疫站来人了。
乔家老屋被封了,小院被封了,整个一条街都被封了。
乔家一家子被隔离在老屋里。
这是这十来年里,乔家一家大小重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四美在听到戚成钢确诊的消息之后就睡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倒是没有哭,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整夜也不合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三丽看着实在是怕,偷着在她喝的水里放了碾碎的舒乐安定,四美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乔一成在小妹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四美的睡颜。
这丫头这两年老了这么多,眉心一道极深的川字纹,头发是新烫过的,可惜烫得不大好,显得她比三丽尚要老相一点,鼻翼处微微的有点油光,整张脸睡着时也依然紧绷着有一股哀怨像。
这个妹妹啊,醒时是轻佻的然而睡时却沧桑。
乔一成想,这个世界,人走上一遭,无不千疮百孔的,一个没有伤痛的人倒是异类。可是,为什么,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亲骨肉,会这么难,这么难?
到第三天上四美才在大家的力劝下喝了一点米汤。
医院那边半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然而每天的新闻报道中,可以看出,事态的严重,以及这病的严重。也许,戚成钢过不了这一个坎了。这是乔家每一个人都会想到的。
每天的菜蔬由警察送进来,还有些日用品,三丽与二强每天给家里打两个电话报下平安。一连几天一家子都是啃点面包点心喝点水对付着一天的三餐。
到第四天,情绪稍稍平稳了些,三丽说这样下去不行的,别再躺倒两个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二强便说,他去做饭。
二强去厨房,在一堆菜中翻捡了一下,扔掉了一些黄烂掉的菜叶,捡出新鲜的一段春笋,加上冰箱里的排骨,炖了一锅好汤。香气一下子扑了一屋子。
那香气一出来,多年前的日子好像也回来了似的,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由一成给一人盛了碗汤,那时家里条件差,有一口好的都是分了吃的,老头子自然是占了最好的那一份儿。
这一天的最后一碗汤是给七七的,乔七七简直不敢抬头看一成,含糊不清地只知道说谢谢。这两天他一直在堂屋里搭床睡的,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床铺,人也躲到一角,淡薄得如同一抹影子,从不主动与父亲和兄姐们说话,对一成更是躲得厉害。
吃了饭,二强又捧了碗去洗,一转脸,七七跟了过来,也不说话,愣愣地站着,二强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侧身让他,他也侧身,二人你让我我让你,在狭小的厨房里转不开身,碰到一处,二强笑起来,突然伸手摸摸七七的头发。七七也笑起来,神色慢慢地活泛起来,从二强手中接了碗过去就洗起来。
二强问他:你怎么只给你丈母娘打电话不给你老婆打?
七七微红了脸说:她在上海。
二强说上海也是可以打的,她总有手机的。
七七埋头洗着,说:上海的是长途。
二强咧开嘴乐呵呵地,你四姐不在乎这一点点钱的。要不你打,这个月你四姐家的电话费你二哥哥付。
七七的也咧嘴无声地笑起来。
二强忽地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弟弟真是个漂亮人物。不过他的漂亮与戚成钢的不同,透着一种理不直气不壮,仿佛他的存在,欠了所有的人。
二强觉得心里怪疼惜的,不由得说:你小的时候,才几个月大吧,有一回,大哥叫我看着你,我一下子睡死了,醒来才发现,你尿了我一头一脸,咱们俩一起泡在你那泡尿里,呵呵,一下子就二十来年了。
七七有点忸怩,转了个话题说:我在担心,四姐夫要不要紧。
二强也皱了眉说:我也是在想呢,谁晓得会怎么样啊。现在这怪里怪气的病可真多,我们小时候,生活条件差,要吃没得吃,生个病也不看医生,自己喝点姜糖水板蓝板,有一回你大哥,切菜把手切了,骨头都看得见,那血流的,也就自己涂了点金霉素软膏,纱布包包,也就那么长好了。
这天晚上,二强就把自己的铺盖搬到堂屋里去了,陪着七七,乔一成半夜起夜的时候,还听见兄弟二人叽叽咕咕在说话。
第二天,寻了个空,一成问二强:你跟小七怎么一下子就那么亲热起来?
二强憨笑道:我发现我们这个小兄弟怪招人疼的。
一成哦了一声。二强忽然放低了声音耳语似地说:大哥,你是不是还在怀疑小七的身世?
一成微惊:你怎么说起这个?
二强说:我也是好多年前听三丽微微提过那么一句,哥
话未来得及说完,一成摆摆手止住他:妈死了那么多年了,姨丈也死了那么多年了,不提了。以后,也别提。
二强哦了一声,其实他心里也暗想,以大哥的脾气,嘴上不提,心里是要记一辈子的。真的是,二强想,也没什么。人死了,活着时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一并化成灰了,活着的还计较个什么呢?大哥这个人,样样好,就只是心窄,好多事,道理懂可放不开。
乔一成不再说话,往堂屋里看。
乔七七正与四美的女儿巧巧玩,这个漂亮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看样子很喜欢这个忽然出现的软脾气的小舅舅,七七坐着,她趴在他身后,揪着他头发,替他扎了个冲天辫。七七似乎是被她扯痛了头发,笑着皱鼻子,很快活的样子。
下午,二强烧了大量的热水,一家子像小时候一样用大木盆轮流洗了个澡。
四美捡了件戚成钢的旧外套给七七换,七七穿得略显大,拖了袖口也不知卷一卷。
四美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三丽心里有些怕,她觉得四美不对头了。
乔家一家人被隔离了二十天,终于可以解禁了。
在老屋的最后一个晚上,乔一成睡到半夜,朦胧醒来,听得有悉索之声,半睁开眼,看见床边立了一个人,瘦长,披头散发。
乔一成吓得全身汗毛刷得一下全站立起来。
5
乔一成定了定神,大着胆子细看之下,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才发现,那个披着头发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马坐下来,起得猛了,太阳穴处一阵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压,哑着声音低声问: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站在这儿干什么?差一点给你吓死。
一成坐势要开灯,四美叫:大哥,别开灯。别开。
你你怎么啦?一成有点慌了,他怕四美这丫头这两个急得脑子出了问题。四美却说:大哥,你就让我在黑地里说两句话吧,在亮处我就说不出口了。
一成心里的慌意落在纸上的墨滴似地越发晕染得大了,下意识地就说: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吗?
晚上临睡前我给三丽的水杯里放了点舒乐安定,就是她这两天老偷着喂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点,大哥,我现在要跟你说的话,就只能说给你听,我怕她又骂我,骂我不争气。
你说。一成在黑暗里冲站床边的一张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说。
四美走过来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四美转脑袋看看四周:大哥,这屋子你多少年没有住了吧?
这间屋子是乔家老屋最大的一间,然而朝向不好,在西晒,没有太阳时却又一向是阴冷的,又潮,当年母亲在的时候,一直想把孩子们挪到南面的屋子去,可是乔老头子一直不肯答应,说家里地方小孩子多,等儿子女儿们都长大了,南面的那间屋一定是睡不下的,还是北面的好,到时可以一隔为二,男孩子住外头半间,女孩子住里头半间。再说,小孩子筋骨壮,屁股上有三把火,冷点儿潮点儿怕个什么?
也算是老头子有点远见,兄弟姐妹几个成大之后的那几年里,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里外两小间。后来,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这才把那隔断又拆了。这些日子,屋中间又拉起了一道布帘,三丽与四美在里,一成在外,而二强与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声音恍惚像叹着一口悠长的气: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原先这屋子,是没有天花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梁,小时候,我一个人根本不敢呆在屋里,老是怕那上面吊着个吊死鬼。我结婚的时候,戚成钢说,这样子太难看,而且灰尘又大,就自己做了个天花板,在四周墙上钉上粗号铁丝,糊上厚纸板,外头再上一层纸上再涂上涂料,弄个还像那么回事,来看新房的人,个个都说好,都以为是找装修的做的一个吊顶。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可又不好表现出来,敷衍着说:你们家戚成钢倒也是个能干的人。
黑暗里四美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倒是。人是能干人物,也是漂亮人物,只要他愿意,他可会哄人了,小殷勤比谁都会做,也不大撒谎,钱上头也不计较,我要多少,只要他拿得出来,总是爽快地给。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个女的,他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气得掉过脸就回家了,临到他出院也没来看母女俩一眼,可是戚成钢,半句话也没说,高兴的什么似的,那样子,倒不是假装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舍不得丢下,同病房的女人们都说我命好。戚成钢啊,人不是坏人,就是这心哪,就是那么地不规矩,有时候我想啊,兴许这就是一种病,就跟心脏病似的,有先天的。从小我就想嫁一个漂亮人物,果然就那么有运气,让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个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觉着不该太偏爱我,就给了戚成钢这么个天生的毛病。
乔一成静静地听着,在这五月温暖的春天的夜里,觉得手脚阵阵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里。
四美转过头来冲着他,那样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终究还是没有靠过来。
大哥,她说,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大喜欢我,嫌我不上进,人头猪脑,不爱学习,长大了又嫌我叨三不着两,我也晓得你不满意我跟戚成钢的婚事,四美的声音突在俏皮起来:我晓得你不满意什么,你是不满意我送上门去,我晓得在你的心里,好姑娘的标准就是要自重,端着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后头求,轻易不松口,对不对?
四美终于欠身子挨过来,坐在床上一成的身边,双手撑着床板,双腿像小时候那样微微地晃着,那时候一成总是会纠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哪里不要晃腿!
四美接着说:大哥,我求你个事儿。我知道你再不喜欢我,心里总还是拿我当妹妹的,你也总是我嫡嫡亲亲的哥哥,我有事,就只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四美低下头,头发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求你替我照顾我女儿。大哥,我明天要去医院,我要去求他们,我要跟他们说
不要说了,乔一成猛地拔高声音止住她的话,又压低了声重复:你不准去。听见没?不准你去!我不准!
大哥,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们。四美说,大哥,我想了好久,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戚成钢,我要跟他在一起,因为我去医院守着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顾巧巧。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爷爷奶奶。有饭你赏她一口吃,冷的热的都不要紧,我们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给她一件半件,生活条件不要好不要高,够活就行。可是,求你给她多读两年书,读到大学,将来,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对象,找个厚道踏实的人,像你,像齐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紧了!别跟我似的,糊涂了一辈子。
知道自己糊涂,你现在还要糊涂下去吗?一成抓着四美的肩,恶狠狠地问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
乔一成想,过去只听说过有愚忠,看到乔四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愚爱。
第二天,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各自要回家了,乔四美新换了件外套,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从小厨房端了稀饭与蒸好的包子来。
四美趁大家吃早饭的时候,宣布:我今天要上医院去。去找戚成钢去。我守着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气的时候总该有个人在他身边,我不能让他那么孤伶伶的一个人走。我得给他收尸去。
乔四美的话好像在屋里扔下了一个重磅的炸弹,炸得每一个人魂飞魄散。
三丽先跳起来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当一个布娃娃似地摇晃,她以为她疯了。
然后是二强,然后是乔老头,统统跳了起来。乔七七吓得躲在一边,好半天才想来来拉住乱蹦跳着的老父亲。
你是疯了,疯了,你不要你女儿了吗?三丽说。
乔一成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戚巧巧,大叫了一声: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样的一声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乔一成说,让她去吧。谁也拦不住的。巧巧,我带走。我养着她!
四美突然说了一句话:多谢你大哥。我的女儿,我总不想她没有爸爸,别的事情,统统以后再说。
一成诧异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终究还是不太懂得这个妹妹。
乔四美终于要走了。
临走前四美自己关在里屋收拾一点东西。戚成钢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虽然兴许根本用不上。还带上相册,那一两件首饰四美给塞进了在衣橱底,放了提前写好的条子,写着,要是有什么意外,这些东西三丽,二强老婆还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个纪念。
戚成钢自己有一个小皮箱,是结婚那会儿从他家里带过来的,装了些他自己的东西,平时四美也从没想着要打开来看看。那个时候想着,有时候,不看还好。眼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当他不存在。这会儿,四美却打开了。
却也没有什么,一张存折,是四美不知道的,打开来,原来写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钱不多,四美拿出来给放到首饰盒里。还有些旧时的书与衣服,戚成钢收集的一些零碎玩艺儿,玩艺儿下面,压着一摞信,大概有十来封。四美打开一封来看,是安徽来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就是前两个月。
四美把信按原样扎好,从床下拉出个小铁簸箕,一把火全烧了。
乔四美做为非典感染者家属赶到医院,是乔一成送她去了。乔一成不许三丽与二强他们去,叫他们看好四美的女儿。
乔四美郑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护他,她说她可以跟政府签下生死状,一切出于她自愿,生死不与政府相干。
她的要求并没有立刻得到应允。其实她一开始根本没有办法进到隔离区。
乔四美在医院苦守了三天。
到第四天,她才得以穿了全套的防护服,进入戒备森严的隔离区。
乔一成没能送她进去,他甚至也是连隔离区的屋角都没能看见。
乔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离病房里,乔四美见到戚成钢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四美后来也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好像那不过是她的一场梦,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哪个人不做梦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会逮着人就说她做过的一个梦的。
但是还是会有消息传出来。
情况慢慢地好转起来,戚成钢清醒了,虽然还没有过危险期,可是他醒过来了。
戚成钢用了一种新药了,疗效似乎还不错。
乔四美倒一直身体不错。
她没有染上病。
然后,是戚成钢过了危险期了。
一晃眼,四个月过去了,国庆一过,眼看着就到了年底。
那天乔一成去医院,他跟二强三丽他们约好的,这段时间大家都要不时地上医院查一查身体,以防万一。还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还平安,连个小感冒都没有得过。
乔一成把他们一个个地送走,自己留下来跟相熟的医院说了一会儿话,从他办公室出来,下楼的时候看见有勤杂工刚拖了地面,到处湿碌碌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个“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个女人在他前方不远处,脚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后倒去,乔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给扶住。
那女人转过头来向他说谢谢。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试探地缓缓地叫出乔一成的名字。
乔一成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像是全是声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种空到极处静到极处的声响弥漫了他整个脑袋。
乔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绽出一个笑容来:是的,是我。这些年你好吗?
好。那女人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啊?哦,你怎么会也在这里呢?
乔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着有事,我们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什么急事的。
乔一成和女人一起来到医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地上去,小桥流水亭阁幽径,转过一道回廊,是茶室了。白天,人很少,屋内装修得相当别致,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间,垂着细竹的帘子,有着汉服的女子在轻轻拨弄着古琴,乐声谙哑缓慢。
在茶室外,隔着长廊与小桥流水一道矮墙,宽阔的街道上奔驰着各色车辆,街那边就是全市最著名的医院,街这边是极宏伟的银行大楼。
一边是生死一线,一边是红尘万丈。
然而这里,好像世外幽境。
等到茶水送来了,服务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小小的酒精炉子上坐着一个透明的样式简洁而美丽的玻璃水壶,细细地升起一缕水汽。
水汽里,乔一成好像看见年青的自己,坐在旧的后来在一场大火中遭到毁灭的市火车站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孤独绝望,听那火车长鸣,带走他年青的,初次的爱人。
水开了,乔一成提起水壶,在对面女人的杯子里注上水。
女人把细长的手指取暖似地捂在白色骨瓷的杯子上,虽然是五月天,完全不冷。
乔一成隔了十来年的岁月,第一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居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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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喊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乔一成才明白,原来当年,文居岸这个名字离去了,可是这个人并没有离去,从来没有。
她就藏在他的心底里,藏得那样地深,甚至都没有让他发现。
她是他心底里的一个伤疤,他用了漫长的时间来让这伤疤愈合,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伤疤这样固执,仿佛它有了自己的心智,执拗地成长为一粒种子,这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候就这样地发了芽。
一成于是再叫了一声:居岸。
居岸说:啊?
一成快活地笑起来,这笑容让他看起来年青了许多,神情里有了难得的轻松与欢娱。他为居岸的这一声啊而快活着,觉得身上都松快了,日子也回去了,居岸依然是小时候的习惯,好像他们还坐在书桌前,他替她改卷子,有许多的错误,他不忍大声责备她,轻声喊:文居岸?
居岸抬起头来答:啊?
如今这对面的居岸也说啊?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笑笑说:我变了好多吧?
一成说:略长胖了一点点,头发厚实多了。
居岸有点瑟缩,又笑了一笑。
其实居岸还是瘦,可的确是比小时候丰满了一点,头发丰厚,很长,烫成细卷,全披在肩上,只挑出一缕用一根青色泥金的簪子别住,因为不像少女时那样瘦得可怜,眉目便也不那样地紧窄,肤色仍旧白暂却有了干涩,茶室里暖和,她脱了外面的厚实外套,是乔一成记忆里的削肩薄腰。
你长大了。一成说。
居岸一时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说:是老了。
一成大笑出声:你这么说我老脸往哪儿搁呢。
居岸抬起头来,出神地看了乔一成一会儿,突然说:你也并不比我大多少。你好像倒是变了很多。比以前,嗯,开朗了,笑得多。
一成不知如何回家她的这个问题,居岸又在眼前了,可是他们中间隔着这许多的年月。
乔一成于是又笑笑。
居岸的神色明亮了一些:看看看,我没说错吧。
一成说:我这么看着你,觉得你比起小时候更像文老师了。果然是外甥像舅。文老师还好吧?
居岸说:还好。我舅舅这个人,学问是顶好的,只是性子太软了,我们家好像都是这样,男的性子绵软,女的全是强硬好胜的脾气,两种人活得都累,一个为别人累,一个为自己累。
他,一直没有结婚。居岸又说。
一成想起那个干净整洁,书卷气十足的男人,他少年时的榜样,人不过是这么回事,你这也好,那也好,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幸福。
你知道,居岸说:我父亲,没了。
一成一愣。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居岸说,是他病了我才来照顾他的,他想见我。拖了一年多。
文居岸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这个久不见面的人说这些:不过我觉着他去了也倒好,活着,太受罪了。他得了肠癌,扩散了,脏器全坏了,最后血都吐干了。
居岸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来,大颗大颗,滚将下来,沉重地砸在竹面的桌子上。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阻止眼泪的坠落,样子活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一成想过要替她擦一下眼泪,最终还是没有行动。只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
居岸极快速地擦干了眼泪,笑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母亲还好吗?一成的这个问题差一点儿就出口了,可还是咽下去了。
居岸像是通了读心术似的,说:我母亲倒还好,还在北京,工作也很不错,在新华社,早些年常常出差,现在快退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长了。父亲治病的钱,也是她拿的。
文居岸和乔一成在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儿,居岸说她要回去了,一成下意识地问道:你现在住哪里?
居岸说了一个地址:这是我母亲给我父亲买的一套房子,是给他养病用的,我现在还住在那儿。对了,居岸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你结婚了吧?有孩子了吗?
一成说:结了,没有孩子,你呢?
居岸神情暗了一暗,却又有点无所谓地说:结了,又离了。
居岸的这种语气叫一成心里缩了一缩,像是有一枚小针,在他心上刺了一点。
他的耳边似乎有火车长鸣,他的居岸,在长鸣声中离去。然后过了许多年,再回来时,已然沧桑。
两个人起身时错身而过,一成叹气似地说:你长了这么高了。
居岸回头往着乔一成,眼睛里有一刹那的诧异,然后变得那样地温柔,是的呢,她说。
接下来的时间,一成并没有机会再见到居岸。
家里接连着的事儿,先是四美回来了,然后是三丽走了。
在戚成钢入院后的第二个月,他便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了。之后又治疗了一个多月,又在医院观察了一个月,就出院了。
乔一成跟四美商量好了,叫她先跟戚成钢到这边来,这里条件好些,他们两口子先在这里住一阵子,而他自己,则回到老屋去跟老头子住上一段。
四美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乔一成不等她开口,便斥道:戚成钢一个死了半个的人,我看他可怜,而且巧巧又小,谁知道这病有没有后遗症,大人没事,别过给孩子!
出院那天,乔一成把弟妹们都叫到自己家里,二强去医院接他们,二强临走前对一成说:大哥,你说要不要把小弟也叫了来?
一成没好气地说:你当过年三十哪?二强瞪了他一眼,乔一成转过身说:那你叫上他吧。
谁知乔七七竟然得了重感冒,怕这时候戚成钢抵抗力弱,万一传染了不好,就没来。
戚成钢一进门,一成,马素芹还有三丽两口子都吓了一跳。
戚成钢完全脱了形,面色如土,目光散淡,瞳孔的颜色都浅了,脸庞刀削过似地瘦,颧骨高耸,好似要戳破脸皮,头发极短,两侧与额头还青着,留着扎针的痕迹,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乔一成不由得就把原本想给戚成钢看的脸色全收了回去。
四美也瘦得不行,穿了一件军大衣,里面一件厚毛衣外罩着一件男式的大格子衬衫。精神倒还好,而且,乔一成觉得这个小妹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乔四美从来就不是这样沉静的,原本她身子的重心是在脖子以上,三丽就曾开玩笑地说她脑子里装满了浆糊是沉的,骨头却轻,整个人是飘着的,现在,这重心好像下移了。
戚成钢夫妻在乔一成的房子里住下了。
没过两天乔四美回了老屋一趟,收拾些用得着的东西。
四美在旧的樟木箱中的一堆杂物里发现了一本老旧的数学簿子,上面铅笔写的名字几乎看不清楚了,翻开来看,连老师红笔的批改都变得黯淡不堪,可是依稀可辨,一个叉,一个叉,又一个叉。
是她的没错。
四美坐到地上,慢慢地把那本子翻开来看。
乔四美从小最讨厌数学,她不善分析,不善思考,不善列式,不善计算,她不善所有需要理性思想的东西。
老师用红笔打着叉叉叉,力透纸背,一边说:乔四美,你脑子里都是浆糊吧,乔四美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乔四美你怎么不开窍?
乔四美不是没脑子,只是她的脑子里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高低起伏,更没有沟壑纵横。
四美隐隐地记起,她曾经似乎是很喜欢画画的,铅笔草草地构了个轮廊,便迫不及待地捏了短小的蜡笔,重重地涂上去,红是红蓝是蓝,鲜明深刻,淋漓尽致也一踏糊涂。
太傻了。
与数学本子塞在一起的,还有一堆明星照片,都是当年费尽心力收罗了来,宝贝似地藏起来的,人真傻啊,四美想,藏得这样密实,自己都找不着了。
照片都褪了色,那些年青的鲜艳明媚都留在方寸之地出不来。
四美想起那时看疯了的言情片,总会有天灾人祸或是疾病苦难拯救濒临绝境的爱情,背叛者昄依了最初的爱人,两人一起走向幸福的结局。
但是,四美知道,自己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这样梦境一样的走向与编排,亦不会有那样的收梢。
也好。
将养到年底,新历年来的时候,乔四美头一次带戚成钢去饭店吃了顿。然后两人回家。
四美替戚成钢洗脸,给他按摩肩背。躺得太久,戚成钢的背常常会痛。四美问:这一向,病应该是好清了吧?
戚成钢点头,我觉得又跟从前一样了。
戚成钢突地转过身来,看着乔四美,看得很专心。
这个男人,四美也看着他,想,他终于也老了。
的确,这一场大病,让他骤然老了,脸上的皮也挂了下来,嘴角现出了深深的法令纹。
戚成钢慢慢地把头埋在四美温暖柔软的怀间,说:四美,这回我死过一次了,我会收心安份,我要跟你好好地过日子。四美,四美,你相信我。
四美摸他的头,看他抬起的铺着热泪的面孔。
那眼泪让他的脸一点点地明净滋润起来,充满了孩子般的讨好和忧伤,好象还是当年她在街口遇见的那个年青英俊的人,让她抛了一切也要嫁的人,让她掏心掏肺爱了这么许多年的人。深眉俊目,挺拔标致,迷惑了她一整个的青春岁月。
起初她不过爱上了他的好皮囊,后来竟然爱上了他不那么美好的灵魂。
然而,都过去了。
四美说:戚成钢,我看到那些信了。我也是,陪着你死去活来了一回。
什么?戚成钢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四美也并不做解释,却说:你想跟我好好过日子吗?
戚成钢热烈地点头。
四美说:可是,我不想跟你过了。
零四年到来的时候,乔家的几个孩子中有两个离了婚。
四美跟戚成钢两口子离了。
是四美提出来的,态度极其坚决,没有丝毫缓和的可能。公婆的苦劝,小女儿巧巧的哭泣,都没能劝阻住四美。并且,四美说,在离婚后,希望戚成钢赶快搬离乔家老屋。
女儿戚巧巧判给了乔四美。因为法院考虑到乔四美工作稳定,收入尚可,且身体健康。
孩子临走那天,戚家老俩口老泪纵横,戚家老太太说,这是活活地要了她的命,摘了她的心肝儿去了。
乔四美抱过女儿说:您可以来看她,天天来都行,您住我那儿去都行。可是我不会过来。
老太太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乔四美的生活在离婚后反而顺当起来。
她并不拙笨,她们的宾馆发展得也相当不错,在戚成钢生病以前,乔四美已做到客房部的部长,现在回去,单位也还是欢迎的。
她搬回了老屋,临搬前把大哥的屋子收拾打扫得比她们宾馆的客房还要干净,连床铺都铺好了,折了一角,压了新洗好烫好的睡衣。
乔四美变得少语寡言起来。
一成与南方的婚姻也在这一年的年头走到了尽头。
南方成了临市的一名副市长。临赴任前,南方与一成两人见了一次面。
两个人的分手相当地平和。平和得就好像太阳在早上升起,又在傍晚落下去一样。
南方说:一成,以后,无论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你答应我一定要让我第一个知道。
一成点头,一直把南方送到项家小院。
南方进门前一成突然高声叫她:项南方,以后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揍死那个x样的!
声音嚣张如同一个年少的市井混混。
南方回头看到一成在街对面望着她笑得张狂而松快,这样的一个陌生的乔一成,忽地引得南方很想问上一声:一成,我们以前,是不是没能好好爱过,没能认真地让你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你。
话南方没有说出来,南方想,反正也不是千万里之遥,有一天,她总是要问的,不论那一天,两个人都会是何等的境况。
也不是没有好事的。
一件好事是,二强与马素芹这两年的生意做得不错,两个人一商量,下决心开了一家小小的饭店。卖南京本地的家常菜与东北水饺。饭店就开在他们租的房子附近,这两年这里陆续地搬来了一些大专院校,还有两家外企公司,饭店的食物简单但是胜在家常入味,马素芹又是个极干净的人,灶台都被擦得亮闪闪的,每天一个中午一个傍晚,生意相当地红火,很快地有了个小伙计,智勇周末也会来帮忙。
另一件好事是,乔一成做了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副主任。
宋青谷说他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当然啦,宋青谷也由衷地说:老乔也并不是那种只有官气没有本事的人,正经是自己真才实学加上努力才有这么一天的。并指明乔一成一定要罩着他,他打算从此以后在新闻中心横着走路。
一成与他开玩笑说:老宋你现在已然是横着走的了。
那么就再横一点。甩着两膀子横。妈的,我是副主任的前任小舅子我怕谁?
对于一成与南方的离婚,起初一成简直不敢跟宋青谷提半个字,提心吊胆地等着他的一顿好骂。怪的是,宋青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了声,离了也并非坏事。
宋青谷在之后的一次午饭时对乔一成说,我有个预感。你跟我南方姐,没完呢。
一成忡怔了半晌,哪会有这种事,他说。
这天晚上,乔一成接到一个电话,是他二妹妹三丽打来的。
她说她要和一丁去北京。
一成问:去干嘛?
7
三丽与一丁在零三年的年底去了北京,一成在他们走之前,曾跟三丽谈了许久,可是这丫头就是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出走的原因来。一成不免越加地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三丽一向是什么也不瞒着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们俩个如此地亲近,一成的心里,三丽永远是那个躲在乔家老屋阴暗的卧室一角,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待他去发现待他去救赎,他们共享着生命里所有的苦楚绝望与不多的珍贵的快乐,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好的男人与女人,觉得对方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他们如同在黑暗的风雪夜里挤做一团相互以体暖取暖的羔羊,他们各自的婚姻也不能阻隔他们的血脉亲情。
然而这一次,三丽竟然什么也不肯跟一成说。三丽给一成留了件新织的全毛高领毛衣,她每两年会给一成和一丁分别织一件厚实的毛衣,衬在羽绒服里穿,极其暖和,开春以后外头换上件休闲外套也是好的,三丽爱沉一点的颜色,藏青,深灰,黑,棕,墨绿。乔一成长到三十来岁,没穿过爱人织的毛衣,给他织毛衣不过就是这个妹妹。
一成最后也不再问她,想必她有什么为难的事,不愿意出口,只嘱咐她要是有难处了就打电话回来,另外又写了几个自己比较要好的如今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的联系方式给三丽,叫她万一有急事可以向他们求助。
三丽把儿子托给了四美。
这起初也颇叫一成有些诧异,可是当他看到四美左手牵着女儿巧巧,右手拉着三丽的儿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地有了底,一颗心像是扑地落到了实处,一双脚也好似刚从一潭烂泥中拔了出来,踩到了实地上。
四美剪掉了一把长发,如今她留了短发,那样短,街面上稍微时髦一点的男孩子的头发都比她长。
一成慢慢地笑起来。
就像那歌里唱的,我剪短了我的发。他的这个妹妹乔四美,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还是要略微地那么戏剧化一下子的。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人总得想法子给自己找点安慰,生活里的乐子无非是一点点的戏剧一点点的真实,一点点的爱恨一点点的释怀,一点点的真以及一点点的假。
三丽走了,四美安稳些了,二强日子好过了,他总算是有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找一点的幸福与安慰了。
文居岸。
这个名字使得乔一成夜晚躺在床上,对着一片灰黑的虚空笑起来。
乔一成再一次见到文居岸,是在零四年的元旦。
节日是一个与人相聚的好借口,一成给居岸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便下决心按居岸给的地址去看看她。
居岸的家并不难找,因为电话关机,一成还担心居岸不在家。
其实居岸在。
乔一成在看见居岸时吃了一惊,居岸头发散乱,目光涣散,扑面的酒气,显然并没有认得是乔一成。
乔一成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这么糊涂,喝成这样谁来敲门她怕是都会开门,实在是危险。
一跨进居岸的家门,乔一成便闻到一股子味道,这味道厚酽酽的,微微的腐臭里混着一点点年青女人的脂粉香,还有摆了许久的食物闷闷的酸。
乔一成叫:居岸,是我,你怎么啦?
居岸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走,乔一成不得不在一旁扶她一把,以免她绊倒了自己,走到沙发前,居岸微微用力挣脱一成的搀扶,重重地倒在沙发里,脑袋在沙发扶手上磕了一下,居岸扭扭头,找一个相对舒服一些的角度枕好头,腿也缩到沙发上去。
乔一成看她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床毛毯盖到她身上,居岸立刻把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哼哼两声,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一成走不得,四下里看看,便脱了外套,找了半天在客厅冰箱的后面拖出一柄颜色发灰了的拖把,先摸到卫生间好好地把它洗净了,开始替居岸打扫起来。
居岸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不小,九十来平米,三室一厅,格局相当不错,朝南,即便是冬天大中午时也有很好的阳光,装修也简洁颇具品味,家俱不多,显得地方格外宽敞。两室的门微开,可见一间是居岸的卧室,一间像是书房,另有一间房门紧闭,门上不太协调地贴着一纸花色喜庆俗艳的年画,烫金的福字已脱了色。
屋里不算太脏,只是乱。一成把四下里乱堆乱散的东西逐一收拾好,也不敢随便给收起来,怕居岸万一找不到,一并归在墙角。地拖净了,桌椅窗台擦净了,外飘窗上搁着几盆植物,早就枯得发了黑,一成统统都给拔了出来,放进垃圾袋,空的花盆也给它堆到墙角。
到快下午四点,居岸醒了。
一成弯着腰看她睁了眼,半天她的焦距落到一成身上,忽地她笑了一笑,很随意带一点小女孩子的爱娇,问:你来啦?
乔一成居然有一点脸热心跳,啊了一声,也不知再说什么。
居岸慢慢地坐起来,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方:坐我这里来。
一成坐下来。居岸把双手握在一起,夹在自己的膝盖间,接着说:好冷。
一成说:还是冷吗?空调温度不算低,大概是你刚醒的缘故。
成岸忽地把手塞到一成的腋下:给焐焐呀。
一成被她孩子气的举动弄得稍稍一呆,接着又笑起来,攥了她的手给焐着,居岸喃喃地说:暖和!
居岸把头靠在一成肩上,好一会儿,突然说:你有太太的,怎么办哪,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她耍赖似地把头在一成的肩上揉来揉去,揉得原本就乱的头发越发地乱成一窝,全粘成一绺一绺的,微微有点酸臭味。
一成说:居岸,我们洗个头发好不好?多好看的头发。
居岸没有回答,继续在一成的肩上揉她的脑袋。
一成把她拉起来,到卫生间,刚已打开热水器烧好了热水,一成让居岸坐在浴缸边上,拿花洒替她洗头。居岸有点不老实,把脖子扭来扭去,一成耐心地哄着她。
居岸的头发长且丰厚,打着细小的卷儿,抓了一成满手,从手缝间钻出来,一丝一丝粘在一成的胳膊上,痒痒的。
终于洗好了,一成拿了干的大毛巾兜头把居岸的脑袋包住细细地擦着,居岸似乎有点闷住了,发出唔唔的声音,一成拉开毛巾,露出居岸的脸,沾了水汽,居岸的脸色好了许多,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清秀动人。
一成看着她,低低地说:居岸,我其实已离婚了。
居岸大约是没有听清楚,什么?她说。
一成笑着拉开毛巾,你有吹风机吗?
居岸说:你说过的,用吹风机不好,伤头发。
一成觉得心里柔情弥漫,是五月的薰风吹过了。
你还记得呢?一成说。
你跟我讲的所有的话我都记着呢。居岸说着,依然站立不稳。一成扶她回到客厅,让她坐在黄昏的一片阳光里,这是这一天最后的一点阳光,客厅里还有空调,很暖。一成用宽齿的梳子替居岸梳好头发,松松的绑了一根麻花辫。
居岸摸摸辫子:你居然会编辫子?
一成拍拍她的头:你忘了我有两个妹妹啦?小时候我不是也替你编过,不过你那时头发太短,又软,编好不一会儿就散了。
居岸听了这话,慢慢地把脸转向一成,好好地好好地把他看了又看,叫:一成哥?
一成又笑:呐,终于酒醒啦?
居岸这才看看周围整洁清爽的一切,多谢你。真是不好意思。
一成又替居岸做了稀饭,居岸这里除了米面几乎什么菜蔬也没有,只有一瓶辣椒酱,一成用来炒了一大盘鸡蛋,居岸吃得很香。
一成在居岸家一直呆到晚上九点多,居岸送他下楼。他们一同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儿,竟然都没有说话。
一成离开的时候,居岸还站在原地,一成看着她在黑暗里显得更加细巧的身影,觉得老天爷好像真的在关了他的一扇门之后又给他开了一扇窗。
乔一成最近心情好,最先发现的自然是宋青谷。他现在是台里的摄像总监,也不常跑新闻了,不过也是忙,这天难得有空在乔一成的办公室里说着闲话。
有年青的小记者推门进来送来两包红鸡蛋,说是有同事刚生了孩子。
宋青谷说:咱们台里大肚子实在是一道风景了,上一回,新闻中心的那个谁,去采访市长,挺着个大肚子,拿着话筒,连市长都看不过,说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让人家出来跑新闻。还有那天我上电梯,电梯门一开出来个大肚子,等我上到七楼,电梯门再一开,迎面又是一个大肚子,我当时还懵了一下,怎么开个门关个门,肚子还在人变样儿了!说着大笑,问生的是男是女。
小记者殷勤做答道是个大头儿子,听说是三代单传,喜欢得疯了。
宋青谷大声哧笑道:什么狗屁封建思想!这年头,儿子哪有女儿好,男人找个对象还得低三下四的,前两天,社会新闻里头报的,有个大学男生,为了追同系的一个女孩儿,捧着一大把花在人家姑娘的窗根儿底下溜溜地站了一个晚上,这大冬天的,那姑娘还不乐意,把他的花扔垃圾箱了。你说做娘老子的该多伤心啊?自个儿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给人家这样糟践,这要是我儿子,我打折他的腿,叫他再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小记者在一旁吃吃地笑。
宋青谷立起眼睛来冲他道:谁让你在这儿乐滋滋地听的?能学个什么好儿?干活儿去!
小记者偷笑着一溜烟地去了。
乔一成说:做女孩子现在果真是讨不少便宜,地位是越来越高,看到喜欢的男人,也会毫无顾忌地倒追了。
一句话说得宋青谷老脸一红。
前阵子新闻中心新来了个大学生,女孩子,才二十二,来的头一天就碰上宋青谷在训一个小摄像,说那人的画面没有质量,镜头明显地在晃动,要端不稳机器为什么不用三角架,训到激动处,宋青谷哗地甩开外套,抢过那小摄像的机器扛上肩做示范,那派头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给吸引了,从此见到宋青谷就叫宋老师宋老师的,声音甜得滴得下蜜来。宋青谷起先没在意,以为不过是小丫头在大男人跟前发发嗲,谁知过没多久有一天,小姑娘对他说,同事们商量了下班一起出去玩,邀请宋老师也参加,宋青谷没过脑子想傻呵呵地便去了,这才发现只有小姑娘一个人,这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从此唯恐躲之不及。说,兔子尚不吃窝边草,我是总监又不是禽兽老不休!
乔一成现在又提起这事儿来,还说:其实也大不了几岁,算不上梨花压海棠,老牛吃嫩草的。为什么不考虑一下?
宋青谷说:不是年纪的问题,你就说像我这样的,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家势有家势,七老八十走出去也是一堆人围上来,乌泱乌泱的,轰都轰不走。
乔一成忍笑忍得肚子抽筋,便问,那是什么问题呢?
宋青谷极其认真极其深沉地回答:她,很明媚,很忧伤。
乔一成终于纵声大笑。
宋青谷歪过头来细打量他一下,说:老乔,这么多年来,你这是头一次真正地笑,以前都不过只是扯扯面皮。
宋青谷啪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你动了。
什么?乔一成问。
宋青谷伸出一指在乔一成胸口处用力一戳,走了。
这个时候,乔一成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你认识文居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