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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 上部:江淑苇 第十八章 成婚

所属书籍: 烟花易冷

    哭过那么一场之后,江淑苇努力地把有关佑书的悲伤暂时放到一边。这似乎不再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因为饿比什么都有存在感。

    江淑苇饿。她们一家子都觉得饿,她的同事们朋友们也都是饿的。

    人人的肚子里好像长了手,每时每刻在抓挠着,精神会餐也不顶事了,大家甚至不敢再做这种游戏,太煎熬人了。不如不想也罢。

    然而不想,也还是饿的,饿得嘴里泛着酸,非得咬住点什么东西才忍得住那种酸液的泛滥,淑苇养成了咬笔杆的坏习惯。

    有时候,江淑苇看着墙上佑书的画像,傻傻地问:佑书你饿不饿?

    一刹那间,江淑苇觉得画像里,沈佑书黑沉沉的眼睛漾出一点水光来,一晃却又没有了。

    张妈又提出了要回乡下老家去,可是一家子都不同意,淑真小声但是坚决地说:不行,听说乡下,饿死了人。

    那个好像是北方,张妈说。

    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淑苇与淑真都非常地坚持。

    有一天中午,林育森避开人偷着对淑苇说:“小江,中午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出去一下?”

    江淑苇心扑楞了一下,一瞬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却听得林育森接着说:“我们一起去山西路。我们家有个邻居,在韩复兴鸭子店做事,他们那里……”林育森越发地小声:“今天有煮过鸭子的汤卖。就中午卖一小会儿,他答应帮我留一点。我们一起去。”

    淑苇觉得挺不好意思,可是又实在抗拒不了那种诱惑,她是最爱吃盐水鸭的,从小就爱,她记得那个时候,住在佑书家,每个周末佑书都给她买盐水鸭,一片鸭脯,加一只鸭腿,切得薄薄的盛在小小的金边瓷碗里。

    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那种香嫩的味道了,而这一刻,那滋味全回来了。

    她和林育森一起,趁着午休的时间,一个人拿了一个小铁锅,遮遮掩掩地走了二十分钟去买烧过鸭子的汤,再严严实实地包好了,更加遮遮掩掩地各自送回家。

    当天晚上,淑苇他们家吃上了烧鸭子的汤煮的飞机包菜。

    她不知道的是,林育森的那一锅汤被他送到了他姐姐家,他自己并没有吃到。

    育森的母亲是有点不高兴的,她觉得儿子魔症在一段毫无可能的感情里了。

    到了六一年的下半年,情形稍稍好了一点,市场上开始偶尔有肉类卖了,可是得排队,天不亮时就去排,到菜场时也许看不到人,但是看到一溜队伍,用小板凳、竹篮子,碎砖头排出来的队,兴许好容易排到时,东西也正好卖光了。

    但好歹是有东西了,有点希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育森病倒了。

    急性肝炎,他的脸黄瘦得吓人,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具蜡像。

    他很快地被隔离了。大家想去看他,可是那是传染病院,轻易不放人进去探病。

    淑苇看见学校的卫生老师找了人把林育森的办公桌抬了出去,在太阳地里用热水烫,他的所有办公用具也被摊在大太阳底下爆晒,办公室里重新刷了石灰,一连几天,淑苇满鼻子都是石灰的生涩味。

    淑苇觉着微微的恐慌与微微的心酸,仿佛林育森是一道稀薄的影子,要被这阳光,这石灰那么一晒,再那么一刷,就没了似的。

    同事们凑了份子,给林育森的妈妈送过去。江淑苇出了五块钱。

    不少人背后说:哟,她出了这样多!也是,这两个人,最后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只是淑苇没有听见。也或许她听见了,只装没有听见。这种事情上,她总是非常地迷糊。

    淑苇班上有个学生,妈妈新近调到附近的菜场工作,这一天给淑苇带了个条子说,第二天他们那里卖猪肝,想要的话早一点去。

    第二天早上,淑苇四点钟就起来上菜场,果然买到了新鲜的猪肝。淑苇把副食本子递过去,那学生的妈在上头划了一划再递回给她。

    等淑苇转了一个巷口时,才发现,副食本上,她的计划并没有划掉。

    淑苇很想返转回去跟她说,你忘了划掉我的计划了。

    可那脚像是粘住了似的,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淑苇下了很大的决心,摸到林育森家门,把买得的猪肝送给林育森的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跟这个老太太打交道。

    她发现,这是一位相当利落的老太太,瘦骨嶙峋而面目严峻,花白的短发用夹子紧密板扎地夹得齐齐整整,紧紧地蹙着眉,不知为什么淑苇觉得她对她的到来以及好意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悦甚至是憎恨。她无比坚决地推开她手里装着猪肝的网兜,像是这块猪肝比肝炎病菌更加可怕。

    淑苇极尴尬地扎着手,拎着那块猪肝,有血水滴下来,落到她的鞋面上。

    老太太很快地退回屋里关上了门,淑苇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网兜拴在林育森家的开着的窗框子上。可又不敢走开,怕东西被人拿走了,躲进近处的一个拐角里,她看见那块猪肝可笑地挂在那里,有苍蝇立即飞来扑上去盯,血水滴在极洁净的窗台上。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林育森的妈妈探出头来看了看,伸手把东西拿进去了。

    等林育森病好回学校时,六一年也快过完了。

    江淑苇看到大病初愈的林育森,大吃了一惊。

    她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是中等个头中等块头,头发用发蜡梳得很整齐,所以他的身上总有一点点发蜡的香气,面目究竟如何,淑苇觉得不能形容,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眼前这个小老头子,鼻翼旁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混浊,头发掉了一半。他午休时拢着手闭着眼在太阳里打盹,头低得快挨到第二颗扣子,活脱脱地一个不得志的穷教书匠的样子,萎顿得像是一块旧抹布。

    甚至,在课堂上,他也不再是一个意气飞扬口若悬河的年青骨干教师了。有好几回,他忘了带齐学生的本子,或是拿错了书,打了铃之后再忙忙地跑回办公室拿,他撮着头,有气无力地批着作业,大团大团的红墨水滴零滴落地涂在学生本子上,党课也不去听了。生病以前,他差不多要入党了。

    江淑苇想了许久许久,有一天她私底下对他说:要是你还想娶我,就快点好起来吧。

    几乎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江淑苇就后悔了。

    可是林育森说:“你不必把自己当作一种牺牲,真的,现在我这样子,跟你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身体不好,只是身体不好。”

    江淑苇听见自己说:“不是牺牲。是我想这样。”

    江淑苇与林育森确定了恋爱关系。

    她跟他有过两次约会,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做贼似地小心地在街上,捡那最暗处,并排走着。

    大冬天,冷得不得了。淑苇的手指头在五指的毛线薄手套里全冻木了,她心里头总转着些不相干的念头,比如,手套还是一把抓的好,像小时候戴的,絮了厚棉花的那种,怕丢了,一根扁松紧带系了挂在脖子上。

    有时,他会很小心地飞快地拉一拉她的手,然后再飞快地把手缩回去,那种触碰不象是触碰,倒象是有什么东西,比如,昆虫,飞了过来,在她的手上叮了一下又飞走了。

    后来他胆子大了一点,拉她手的时间长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抚摸。

    在最黑的地方在最黑的时候,她由得他那样做,不拒绝。

    她觉得黑暗是个好东西,总让她觉得身边的那个,是佑书。

    一九六二年过了端午,人们总算脱掉了棉衣的时候,林育森正式提出结婚的请求。

    江淑苇答应了。

    结婚前的晚上下了雨,江淑苇终于又看见了沈佑书。

    佑书站在她窗外的雨地里。

    剪了极短的头发,几乎贴着头发,眉眼太清晰,太清晰了。

    他还是孩子的模样,淑苇觉得他现在象自己的弟弟。

    她惊喜万状,扑在玻璃上,喊他:佑书佑书,你进来。外头雨多大,我给你开门去。

    她看见佑书在雨里摇头,风带着雨扫在他脸上头上,使得他眯起眼睛来。

    她看见他张张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看那口形是:再见。

    她哗地打开窗,伸了手出去,在冷雨里抓挠:佑书,佑书!你来,你来!

    佑书没有来。

    第二天,天睛了。

    天好得有点过份,简直看不出前一天晚上下了那样大的雨。

    林育森来接江淑苇,穿了件新的深蓝的中山装,套在棉袄外头,蜡了头发。

    江淑苇穿了件新的外罩褂,暗红色小黑圆点子,张妈新做的。

    他们一起对着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对着张妈和佑书妈妈鞠了躬,育宝嘴里咯咯地嚼着水果糖,低着头,努力地剥着手里的另一颗糖,那糖纸粘在糖上,很难剥。

    淑苇说:“育宝,我走了。你乖。”

    育宝就抬起头,大睁了睛看她一会儿,跟着她跑,一路叫:“姐,姐。”

    江淑苇跟着林育森一路走到他家里去。

    这一年江淑苇整二十八岁。

    结婚的当晚,林育森让江淑苇非常非常地吃惊。

    他很激动,但是他非常地温柔。

    非常。

    然后他用力地抱着她,像抱着重要的宝物。

    江淑苇发现他在哭。

    同时,江淑苇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处女。

    原来她跟佑书真的没有孩子。

    真的没有。

    江淑苇在黑暗里也哭了。

    眼泪滴在枕头上。

    佑书的枕头,她是带着佑书的枕头结的婚,她给枕头套了个新的枕套。

    在淑苇结婚后不久,张妈还是走了。悄悄走掉的。

    等到淑苇他们放了暑假,她与育森商量着,一起下乡去看看张妈。

    这个时候市场上出现了“黑市”,不过都是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样,小贩们无不目光飞快地四下转动,淑苇甚至觉得可以看得见他们炸起的汗毛,因为做这样的生意不合法,有关部门要抓的,说是是“扰乱市场”,要割掉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淑苇他们也做贼一样买了一些蕃茄以跑出去买“黑市”蕃茄,七毛钱一斤,还有一点肥肉,淑苇把它炼成了荤油,装在一个搪瓷茶杯里。

    见到张妈时,淑苇才发现,原来老太太已经快不行了。

    原来她早明白自己得了重病,是好不了的了。

    张妈陷在一张团旧棉被里,淑苇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头发掉得只剩挨着头皮的一点绒毛,面颊全塌陷下去,牙齿黑了,身上有一种濒死的人特有的腐臭,江淑苇俯在她枕边,拿草纸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白沫。

    张妈是第二天傍晚咽气的。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她认出淑苇,拉住她的手,忽地很清楚地说:“从前,我抱着你,领着你出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跟我讲过。”

    “讲过什么?”淑苇温柔地问,用脸颊去贴住老人脱型的脸。

    张妈说:“我的囡囡,可怜你命苦。”

    葬礼过后,淑苇要回南京了。

    还是要坐船。

    是一个阴天,江淑苇和林育森坐船离开了小镇。

    这些年河道似乎瘦了,越发显得蜿蜒曲折。夏天的河面上水气森森,比岸上冷快许多,乌篷船顶破了一个洞,不多时淑苇觉得有水滴在自己额角,原来下雨了。

    雨很快大起来,水面上起了无数的麻点,一层叠着一层,河水污浊,扑鼻的腥气。

    船行得极慢。

    江淑苇望着前面茫茫的一片水,还有曲折的河道,发着呆。

    好容易到了岸,青砖的台阶有点松动,长了青苔,颜色深得发黑,很滑。

    她觉得旧日的生活是被这小船抛在后头的那一片水,前头有什么,她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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