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淑苇坐在夜班的长途上,车子晃得实在厉害,车箱里满是汽油呛人的味道,江淑苇僵直地坐着,她头痛欲裂,精神却出奇地亢奋,像脑子里轰轰地着了一团大火,燥得棉袄几乎要穿不住,可是脸与手脚都冰得像死人。车里很暗,映得窗玻璃成了一面乌沉沉的镜子,里头映着一个中年女人鬼魅一样面孔,玻璃上大约是有一道乌迹子,如今横在江淑苇脸上,好像是她脸上的一道疤痕。
江淑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人会帮她。
在她的记忆里头,这个人稀得如同缕烟,或许比烟还不如,那个时候她那样小,那个时候吴卫东还叫做豆芽,瘦得三根筋挑了个小脑袋,成天被她的父亲江裕谷呵斥得溜溜地转,没着没落的一个小孩子,时常在院门那里伸头伸脑地看她们姐妹俩,被张妈像防贼似地紧紧地防着。
林育森想起来对淑苇说可以去求一求他,到底以前是认识的,淑苇想到,吴卫东虽然是工宣队的头头,但这些日子里头,倒还真的没有对她下过狠手,于是淑苇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的希望。
育森陪着淑苇偷偷摸摸地找上吴卫东的门。
他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在淑苇学校后面的一大间教室里。
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晚上,淑苇夫妻两个挨着墙角推磨似地转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去敲吴卫东的门。
江淑苇实在是没有想到吴卫东会帮她。
他说他只能给她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她必须要回来。
江淑苇这才坐上了汽车。
车票是姐姐淑真替她弄到的。
淑苇上路的这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人头脸裹得严实,钻进了她们家的小屋。
吴卫东对外只说,勒令江淑苇在家闭门写两天交待材料,半步也不准出房门,两天之后再来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与批斗。
林育森坐在自家小屋里,炉子是早就灭了的,可他不敢升火,蜂窝煤都堆在走道里,他不敢开门。他的对面,江淑真背对着他坐着,黑黢黢的一个背影,与淑苇的确十分相像。林薇薇缩在被窝里,拿着一个小鸡啄米的小玩具在手里,屋子里只听得那个小东西卡,卡,卡,一声一声轻微的转动声。
淑苇赶到小镇上时,发现佑书妈妈已经被草草地埋掉了。
兰娟哭得脸孔浮肿,说佑书妈妈是溺水死的。怎么就一个眼错不见,就找不着她人了,兰娟好容易央人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她。
第二天,有船上人家早起时听得有什么东西嘭嘭地敲着船舷,钻出船舱看时,看到是个人,显见的是死了,头一下一下地磕在船邦子上。是个上了岁数的老阿婆。兰娟拿了家里全部的钱散了出去,找人把人打捞上来。虽是淹死的,老阿婆的样子并不吓人,眉目慈和,睡着了似的。人人说可能是失了足。
淑苇与兰娟趁着黑夜来到母亲的坟上,兰娟说,这里的人都晓得这老阿婆是国民党军官太太,平时不大有人敢搭理她们的。她不知道该把妈妈埋在哪里,这里并不是坟地,原先有人种药材的,现在荒着。
四周很黑,兰娟牵着淑苇的手,让她去触摸什么。
兰娟说,怕以后难找到妈妈的坟,所以她挖来一棵树种在这里,是一株木槿。
兰娟说,找到树,就找到妈的坟头了。
淑苇摸到了那棵树,树还细,树干有点毛刺,摸着冰凉的,兰娟说这树可以活的。
淑苇在妈妈的坟上抓了一把土揣进衣袋里。
佑书妈妈没留下什么东西,佑书的画像还在,重重地包在一堆细棉纸里头。淑苇没有打开看,可是她知道那是。
江淑苇连夜往南京赶。
回到家的时候,江淑苇觉得林育森又老了几岁似的。
江淑苇不再受批斗,她要下放了。
临走之前,江淑真叫她回家一趟。
育宝结婚了。
一年多以前淑真单位的一个同事做的媒,把她远房的一个侄女儿说给育宝,那是一个在家里没什么人管的女孩子,糊里糊涂地长到二十多岁,头一次来月经时涂了一身。
两个年青的孩子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无师自通地做了夫妻间的事。淑真发现的时候,女孩子肚子已鼓得显眼了。
江淑真跑了大半天,讨来个方子,一付药下去打掉了一个成了形的男孩子。
那个时候江淑苇还每天被批得鼻青脸肿,得到消息跌撞着回到家里想劝阻,可是已是晚了。
姐姐淑真说:不这么做怎么办?我们育宝是后天得了病才傻的,可这姑娘是天生的傻子,将来怎么办?你是陪他们过一辈子还是我陪他们过一辈子?两个大傻子带一个小傻子,这日子怎么过?
淑真瘦长的脸拉得更长,两腮因为用力而鼓起两楞,咬着牙说:断子绝孙了也好。
淑苇心底明白淑真做得对,她想,这个姐姐,从来都比自己绝决。
淑真正正式式地替两个傻孩子打了结婚证,这会儿叫了淑苇回去,说走之前,一家子吃顿饭,也算是喜酒了。
育宝穿了件毛蓝的新衣服,这些年他拔了个子,也是江家人特有的瘦长窄小,若是不开口,倒是个清俊的年青人,很像江裕谷,脸上的线要柔和得多,眼里没有什么神彩。新娘子一件粉色的新褂子,刚做完小月子,吃得粉白圆胖,两颊上团团的滋润的红,其实并不难看,只是一眼便识得是傻的,拿不住筷子,用手拈了毛豆在吃,笑得全无羞意。
这一刻江淑苇更觉得淑真是对的。
这样的生命。
淑苇要走的时候,育宝像小时候一样很亲热地抱着她的腰,他早就比淑苇高了,可是大约是为了表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佝偻了腰,塌着肩,以便还可以仰着头看姐姐。看着就笑起来,问:婆婆为什么不来喝我的喜酒?
淑苇说:婆婆来不了,姐给你包的红包里头,也有婆婆的钱。
育宝说姐姐你为什么哭?
淑苇说,因为你长大了成家了,这太好了,姐姐实在是高兴,人高兴了,也是要哭的。
在江淑苇下放之前,林育森与她离了婚。
育森起先是打定了主意一家子一起走的,可是育森他妈坚决不许,她跪着求儿子跟江淑苇划清界线,林家毕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林育森经不起自己母亲的这一跪,但其实,他心里头是清楚的,母亲的一跪,不过是压塌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兴许,在那异常漫长的恐惧的冬至的晚上,那点分手的心思便蠢蠢地冒了芽。
女儿淑苇说她带着,下放虽然苦,可是女儿还是跟着妈妈好一点。何况,育森妈妈并不真想要这个孙女儿。
办了离婚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江淑苇在城里呆的最后一个晚上。
江淑苇足足地烧了大盆的热水,一家子好好地洗了个澡。
她还求姐姐淑真弄来了包染头发的染料,放在小碗里调匀,旧牙刷沾了,涂在林育森的鬓边再用箅子一点一点地理过去,再理过去。
育森的头发白了不少,却还厚实。
鬓发徐徐地黑起来,年岁也好像一点点地回来了。
自然是不会回到最初年华似锦的日子,但看着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地老像,淑苇侧头打量了一下,很是满意。
淑苇款款地跟育森聊天,淑苇说:“育森,今后,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向前走一步。”
育森拉住淑苇的手,把头埋进去,哭起来,头发上的染料涂在淑苇的手腕上,一痕墨黑。
淑苇劝他说:“你不要这样。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回来,而你那个时候如果还是单身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过到老。如果那个时候你成家了,我们还是亲人,薇薇总是叫你爸爸叫我妈妈,那也算是团圆了。”
育森说:“那样不是团圆,那样就是凌迟。如今这是一刀夺了我的命。”
育森说淑苇,我等着你,等着你和女儿。
江淑苇说:“别等。因为等太苦了。”
江淑苇带着女儿林薇薇下放到了苏北乡下。同行的还有三十多位下放的教师和干部,有的人孤身,有的携妻带子,裹了全部的家当乘破旧的长途颠簸了两天,到达苏北某县汽车站。之后又换拖拉机到各人被分配的公社。
路上,薇薇吐到几乎脱水,多亏一位女老师会扎针,一针下去,孩子才缓过来。之后,小姑娘便奇迹般地停止了呕吐,瘦小的脊背板得笔直,一直坐到终点。同行的老师们无不惊叹这孩子的毅力。
淑苇去的是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来接她的是一个非常沉默的中年男人,姓刘,极黑瘦,他带着江淑苇与林薇薇用了三个小时,翻越了两座大山,薇薇走不动的时候,刘队长把她背了起来。山路远,可山势倒还不险,又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淑苇走得出了一身的汗,最终他们到了一个叫红卫村的地方,从前这里叫聚钱村的,后来说是名字太旧,不够革命,改了名。刘队长把一幢用黄土夯实的土屋指给江淑苇看,说那就是她的住处。这里离山东很近了,所以方言更近山东话,不是太难懂,淑苇听得不远处有女人在叫,似乎是喊孩子回家吃饭。声调高亢,气呼呼的,随后老远的,看见一团尘土里,一个穿了破袄的小身影腾腾地跑过来,大约就是那被叫的小娃儿,跑得近了,淑苇看见他气极败坏的小脸儿,腰上扎的草绳,竟是赤了一双脚。
接着,几个女人的声音依次响起,不同的嗓门儿,同样的内容,都在唤自己的孩子回家,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从远远的田间与林子里,忽忽地跑出不少孩子,个个活络个小猴子似地。刘队长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绽开一道笑纹,说,我们这里别的都缺,就孩子多,一家都得三五个的。个个野得不像个人。
分配给江淑苇的,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昏暗的房间,甚至连扇窗也没有,墙上留了个洞,插了半片不知哪里捡来的玻璃。门是好的,有点转动不灵,但不漏风。刘队长说,队上有浆子,还有纸,可以给江淑苇一些把窗子糊上,等夏天暖和了再撕开。只是浆水精贵,省着点用,不行就用木条钉上。
江淑苇反复地谢了刘队长,刘队长仿佛被谢怕了似的,一溜烟儿地没了人影,淑苇正愁着不知队部在哪里叶,他又送来了浆糊与一摞纸。
江淑苇忙到天黑透了,才把所有漏风的地方用纸糊好。那纸也是受了潮的,好在量足,淑苇厚厚地糊了几层,觉着没有风灌进来了,这才想起点起灶来。
土屋外头只有一点点的柴禾,淑苇好容易升着了火,她没烧过这种大灶,可是这灶虽旧,保存得不错,好像有人给修整过,没有想像中那么难烧。
土屋里有了光亮,照见一架土坑,上面有稻草,散着干枯的味道,屋梁很矮,好像伸一伸手就够得到。
江淑苇坐在灶前,薇薇依过来,坐在她脚边。
火光把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凝着不动的两团,外头,村里的狗叫起来。偶尔有柴烧炸了,啪地一声脆响,火星子迸起来,带着一点烟气,升到黑暗里,一晃就不见了。
光影里,江淑苇看到了久违的沈佑书。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侧过头来看着她。
薇薇睡着了。
淑苇用手去摸了摸佑书的头。
淑苇说:从前有段日子,我看你就像我的弟弟。
如今看起来,你就像我的孩子似的。真年青啊。
佑书笑了,好像有点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