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微微婚前与婚后与丈夫的母亲的第一次见面。
这种事也算不得人间罕有,不过的确是有点子怪的。学校里的同事们议论起来,往往会说,小顾,你的这位婆婆啊,也真是算少见的了。长子结婚,面都不露一个,半毛钱的好处也没有沾到她的,也好,你也少生一口气,她对你初一你也可以还她十五,将来,养老送终的事也就由她的小儿子去管好了。
微微听了只管笑而不语,心里会想,这个学校可谓庙小是非多,一个个的,顶了个小知识分子的名头,掐尖要强起来,比家庭妇女又多了一层厉害。
除了姨母之外,微微跟长一辈的女性都不大相处得来,所以婆婆的疏离反而给了她一些自在的空间,她觉得好得很。这一回听说婆婆要来跟他们夫妻俩过一阵,嘴上说会处理好,可是脊背上却也乍起了尖刺,随时准备自卫还击的。
可是,婆婆却很叫她意外。
婆婆与刘德林这母子俩,外表像了个十足十,一样厚实的头发,窄窄的脸孔,细长眼,略有点三角,可是并不讨人厌,甚至鼻梁当中都有一块小小的突起,略略伸出的下唇,浑身上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下火车时,微微发现她只得一口旧皮箱和一个拎包,与自己想像中的大包小包拖泥带水的形象极不相符。
刘德林赶紧接过母亲手中的箱子,诚惶诚恐地与母亲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四个小时的火车并没有在婆婆周清芬的身上留下一点风尘,连裤腿上的折缝都还笔直的。她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微微,看得微微心里起了一点小学生面对校长的天然恐慌。不过,婆婆马上笑了起来,说着,小顾,终于见到你了,你好你好。
婆婆周清芬是刘德林他们家乡县城一个工厂里的中层干部,当年下乡的知青,后来从农村调到了县里,进了工厂做了干部,因为与刘德林的父亲结婚有了他们兄弟两人,就留在那里,断了回老家大城市的念头,这些是刘德林讲给微微听的。
更让微微意外的是,婆婆竟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她人到来的第一天起,就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浆裳,收拾屋子,打扫卫生,不仅做,而且做得那样好,几床被里被她洗得雪白雪白,积年的洗不净的黄迹子都被她搓掉了,弄得微微过意不去了,说妈那被子什么的那样沉,不如用洗衣机洗算了,做什么一定要费力用手洗,家务事是永远做不完的,用不着每日操劳。婆婆只说习惯了,还说:“以前你们结婚时我也没有帮得上忙,正好他弟媳生了龙凤胎,她娘家又没有个老人,实在是忙不过不来。现在好了,孩子上了托儿班,又有保姆在,我也该过来看看你们。”
婆婆是一个十分自律的老人,执意要睡小的那间屋,自己的东西只放在那只旧皮箱里,连洗漱用品也齐齐整整地贴着卫生间的小储物格的边儿放,生怕多占了半寸地方似的,微微留意了她用的毛巾,年头久了,板扎扎的一块,便替她添置了些新的用品,谁知她也妥当地收着,还用着她的旧东西。
微微一边在心里念着婆婆的好,一边又觉得刘德林实在有点不厚道,对自己的母亲都那样刻薄,这样自觉自律的老人,要来跟儿子过,他怎么弄得像末日要来临了似的不高兴。
刘德林冷哼两声说:你等着吧,有你受不住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厚不厚道。
只有一件事,让微微大吃了一惊。
那是婆婆来的第二天,吃了晚饭,微微想着,晚饭是婆婆做的,不好意思再叫她洗碗收拾,刚起身要做,婆婆便把她往卧房里推,说,你晚上不备课吗?去忙吧去忙吧。
微微很是奇怪说,妈我又不教书备的什么课。
这下子,婆婆也大为奇怪,惊讶地望着微微。
微微转过脸去看刘德林,就见他脸腾就红了,讪讪地踱过来,吞吐着说:“妈,那个,微微其实不是老师,她在学校里做会计的。”
婆婆长长地哦了一声,淡淡地说了声:也好也好。
微微一肚子气不好当着婆婆的面发作,待到晚间,微微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对刘德林说:“这么久了我竟然不晓得你跟你妈说我是当老师的!你撒这种谎有意思吗?未必做老师就比做会计高贵?我做会计丢了你的人吗?”
刘德林奇怪地沉默不语,微微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好再追问到底,愤愤地背过身去睡了。好容易迷糊着要睡的时候,刘德林的手摸过来,搭上她的肩,手心滚烫手指冰凉,说,不要生气,是因为我妈,比较喜欢做老师的女孩子。
顾微微很想说: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做老师的女孩子呢?凭你的条件,也并不难啊。可是忽地觉得特别地无趣,便耸耸肩膀,把刘德林的那只手给晃荡下去,这下子却睡不着了,耳畔听得刘德林长长的一声叹息。
睡意在兜兜转转的心思间走了又来了,好像就闭了闭眼的功夫,天光就亮了,倒是个好天。
微微把这事儿说给晓薇听,晓薇也挺讶异的,顾微微气哼哼地说,做会计有什么不好,他早干嘛去了?原来这个人这样满嘴里没有真话的。说话到这里,微微忽地住了口,似乎是懊悔自己失了口,既使是当着晓薇,她也有不能说出口的事。
陈晓薇倒没有在意,安慰她说:“并不是这样,人哪,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你想法子多了解了解他吧,跟他好好谈谈。”
微微忍不住问:“有用吗?”
晓薇笑说有用的,“从前我有一个语文老师,他同我说过,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两个人老有话讲,讲不完的话。爱情就是在谈话中培养壮大起来的。”
一句话说得顾微微也笑了。
于是微微听从晓薇的话,回家主动地把话头引到这件事上,刘德林依然不大吱声,过半天顶费力地说: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隔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当年,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是她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段日子,还是不错的。”
微微听得他这样说,转头去看他。
他硕大的一个脑袋,其实全因为太丰茂的头发,脸孔却是窄的,这么低着头,头发把眉眼全盖住了,就只见鼻子与下巴。他穿了簇新的衬衫,领子浆得硬直,一条西裤裤缝刀裁一般。他就在那一派崭新的包裹中间死气沉沉的。
微微觉得一颗心软弱下来,说:“算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吧。以后我们谁也不要提了。”
刘德林仿佛是很意外,转过头来看微微,笑里头带一点讨好说微微我料不到你这样大度。
微微心里那点剩余的气愤全然聚集不成气候,却还在胸口盘绕,语气里就带了点委屈,说:“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要不是晓薇劝你跟你好好谈谈我才不会这样容易原谅你。人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刘德林问:“这话是晓薇说的吗?”
微微说是。
刘德林说:“啊,是啊。呵呵,是啊。”
顾微微总有点不太明白老公为何总是在婆婆面前诚惶诚恐。
慢慢地,她看出了些端倪。
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有一个晚上,婆婆突然十分严肃地跟儿子儿媳谈起话来,主题是,想让刘德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
微微以为她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刘德林倒是一缩脖子。
婆婆很从容地笑笑说,她是说真的,还说这就是她此次来的主要目的。
微微笑说:“妈,考研多难啊。再说,就算考上了,单位会让他边工作边上学吗?”
婆婆喝了一口淡茶,轻轻地说:“若是考上了,自然是要辞职读书的。”
微微吃了一惊说那怎么行,如今这份工作可是铁饭碗,哪能说辞就辞。
婆婆很温和地笑,说:“这份工作并不适合小林,只会助长他的惰性,你叫他自己说,一年里头,是不是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在混日子。一份报纸连征婚启示都看得津津有味,是不是小林?”她转头问刘德林,目光炯炯。
刘德林只得支吾着答是。
婆婆又说:“这几个下来,当年在学校学的一点东西全还给教授了,只会写一点官样文章,白浪费了这么多时光。人总得要干点实事,一辈子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浪费起来是想都想不到的快。”
微微有点不快,忍不住替刘德林辩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好歹也是坐办公室的,也并不那么糟吧,官样文章也得有点本事也诌得出来,要我,想写还写不出来呢。八面玲珑也是学问。”
婆婆一张窄长脸一下子拉得更长,正待要说什么,刘德林急急地插进来说:“我考我考。”
微微把一腔怒气全冲着刘德林去了,说你考你考,说的容易,辞了职去念书,念出来三十大几往四十奔的人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工作怎么办?喝西北风?
婆婆非常利落地接口说:“这就要靠你了,一家子两口子,有一个有稳定的工作保证全家的收支就可以了,过一点清苦的日子,坚持个两三年。而且我相信,小林会找到更有意义的工作的,到时候,可以正正经经干一点实事,只要考研的时候选对了专业。”婆婆慢慢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极诚恳地又补充道:“何况,我也有一点积蓄,完全可以帮助你们的。小林的兄弟事业发展得不错,也用不着我贴补。”
微微简直骇然,不晓得拿这位理想主义的婆婆怎么办是好。私下里跟刘德林开玩笑说,你妈妈依然活在五六十年代,刘德林却无心应和她的玩笑,只说,我妈这个人,她要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当年,她为了跳出插队的村子,吃了多少苦头。刘德林木着一张脸说:“特别有毅力的人若是把这毅力用在旁人的身上,是很可怕的。”
微微叭地磕开一粒瓜子,笑说:“别说得那么吓人。不过一个老太太。”说着,把瓜子壳扑地冲着窗外吐了出去。
谁知第二天,婆婆又跟微微正正经经地谈了一次话,认为她也应该进一步进行学历进修,建议她去参加自学考试,拿一个大专文凭。
微微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及至一个星期之后,婆婆说已经替她报好了名,还报了个补习班,并把一摞买好的书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老太太不是开玩笑。
婆婆说:“我替你们想好了,小林才三十出头,你更小,这三年内你们可以不必考虑要孩子的事,专心把书读好。三年以后我也并不十分老,还是可以替你们看孩子的。从明天开始起,你要开始上补习班了微微。”
顾微微觉得自己二十多年落花流水的日子,从此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她心尖子上起了一点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