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开门看见母亲拎了老大的一个包站在门外,赶紧伸手接过包把她让进来。
母亲对微微说:“新衣服我带过来了,回头……”
母女俩个正说着话,听得门铃响,微微走过去开了门,是刘德林单位的几位同事过来祭拜。几位都穿着深色衣服,悄无声息地与刘德林握握手,很小声地说节哀顺便,然后有序地排成一排,对着客厅正中的大照片三鞠躬。
照片上,刘德林的母亲才四十来岁光景,面目严肃,齐耳短发纹丝不乱,脸上还有一点年青时些微的影子,镜框上缠了黑纱,挽了硕大的一朵黑花。
就是头一天下午,刘德林的母亲意外去世了。
说来真正是一场横祸,楼上的那家子,老母亲从老家来,依然保留着过去的生活习惯,爱把污水垃圾从楼上往下扔。这一天下午,她又顺手把洗了菜的水往楼下倒去,哪知带倒了一个花盆,那花盆直朝楼下坠去,也就那样巧,刘德林的母亲刚刚买菜回家,被那花盆正正地砸在头顶,人一下子就躺倒了,听得赶来救助的人说,其实老太太被抬上救护车时就已经没气了。
顾微微接到刘德林的电话往家里赶,到得楼下,却只见楼门口一大摊血,已是凝住了,血里浸着一株栀子,三两只花朵,开得很足,肥嫩的雪白花瓣饱吸了血液,呈一种诡异的红色,一旁是一个摔得稀碎的花盆,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微微吓得傻了,一脚踏在泥里,鼻子里全是血的腥气,竟然不晓得害怕。
等微微回过头赶到医院时,医生已宣布刘母抢救无效死亡。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微微两口子不免手帮脚乱,还好微微妈和晓薇都过来帮忙,才不至于出大差子。
替婆婆穿戴的时候,微微发现婆婆她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可用来装裹的衣裳都没有,还是妈妈,说自己家里有一套,赶着去拿了来。
等单位的人走了,一时静下来,顾微微跟妈妈一起坐在床沿,打开那个大包,里头装了一件浅灰的薄呢外套和一条深色的西裤,全新的,微微说:“哎呀,这个不是姨妈从北京给你寄过来的?”
江淑苇说是,“我一回也没穿过,就给了你婆婆吧。回头你记着交给殡仪馆的人,要记得塞一个红包给人家,拜托人家给穿上,她那一身旧的,实在不成样子。也省得你们再去买,我的身量比她宽一些,现下她穿着正好。”
母亲又从包里掏了一条深紫暗纹的大披肩来,说是也给了你婆婆吧,配那件浅灰的大衣正好。鞋子是我刚买的,布鞋,说着也掏出来给微微看。
微微把衣物折好又放回到包里去,说妈你难道不忌讳吗?
母亲笑笑说:“没有什么好忌讳。”
微微突地叹道:“妈,你说她这个人,活得真不值。”
母亲沉默一小会儿,嘟囔一声:“不值……呵,你早点睡,明天还有的忙。”
这一下足忙了半个月,微微两口子对老一派的规矩都不大明白,索性一切都从简,也不做七了。刘德林弟弟夫妻俩个因为要赶回去上班,也同意从简。不过,刘德林弟弟非常伤心,微微想,到底他跟他妈的感情要深厚一点。
楼上那家子也是刘德林他们一个系统的,虽不是一个单位,但是彼此也认识,这一次他们家自认闯了滔天大祸,那个肇事的老太太自己都吓得病了,寻死的心都有,还得找人看着她,他们家极爽快地赔了刘德林兄弟俩一笔钱。
等到刘德林的弟弟回去之后,家里也算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微微这些天累得很了,还剩下一天的假,一个倒在床上睡得连早饭与午饭都没吃。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她的卧室光线特别好,一地金灿灿浓厚的阳光,像汪着的蜜,赤脚踩上去滚烫的。这样的中午大家上班的上班,在家的也都在休息,一楼寂静无声,顾微微下床灌了一大杯凉开水,胸口才舒爽了一些,到厨房里打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却看见婆婆住的那间小屋,一张小床掀了起来,靠着墙放着,地面空空,打扫得极干净。
微微给自己做了点面条,捧起来一气吃个干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趁。到这会儿才忽地意识到,婆婆这个人,是不在了。
这个人,竟然这样突然地,就在这世上消失了,没有了。
微微的耳边甚至还有她轻轻的挺严肃的说话声,鞋子放齐整,衣服要挂起来,不然领子要走形的,考试还有一个礼拜吧,晚上想吃点什么夜宵?
微微想起当年刚结婚时,曾和刘德林到青岛玩过一趟,在沙摊上,她堆了个沙堡。浪头打上来,一下子就把沙堡抹得一点影子也没趁下。
人命竟然是跟沙堡一样靠不住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
微微呜咽起来,心里却也说不上悲痛。
婆婆的意外死亡之后,变化最大的,是刘德林。
有一天微微回到家,发现刘德林回来得早,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正在嘿嘿地笑。
微微吓了一跳,问他笑什么,刘德林说,考研成绩下来了,微微问如何,刘德林又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一——踏——糊——涂。”
停了一歇他说:“妈要还活着,是一定要叫我重考的。”
微微听得有点骇然,刘德林看她的样子,又笑一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为了个考试的成绩真咒自己的妈。我只是想,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人没有前后眼,今天哪里晓得明天的事,别说明天,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都不晓得。我这两天常想,我妈那一天,就是那花盆砸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事,她是不是会有一刹那的知觉,就是人常说的第六感。”
微微说这哪里会有人知道呢。
刘德林说可不是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搓搓脸,那样用力,像是要从脸上搓下一层皮来,搓着搓着,就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
微微这才想起来,从婆婆出事到现在,刘德林还没有哭过呢。
刘德林絮絮叨叨地说,当年好多知青都回城了,有点办法的都走了,她在上海还是有些亲朋的,路子也有一点,本来她是有机会回城的,可是竟然又放弃了。放弃了又后悔,她不停地折腾我折腾我爸也许不过是为了不让她自己有后悔的空儿。
又过了些日子,微微发现刘德林竟然理了一个极新潮的发型,微微非常讶异。那发型是很时髦,然而并不顶适合刘德林,他的头发原本就很丰茂,如今前额一大缕的额发烫过了被吹得蓬蓬高高的,越显得头大而脸小,微微盯着他看了半天,扑地一笑。刘德林对微微的这一笑似乎是不大高兴,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红脸。
又过了没两天,微微发现刘德林穿了件银灰的长风衣,腰间有带子,却没有系上,而是垂在两侧,行动间带起一点风,带子便飘来飘去。
微微更加诧异,刘德林一向是走老成持重的路子,只有夏天大热时才会穿些浅色衣服。
自认识到结婚到过了这几年,微微与刘德林两人的钱都是分开的,各人用各人的,他要买什么样的衣服,微微觉得自己不好开口。倒是刘德林主动问微微:“你看怎样?”
微微上上下下又看了他好几眼,才说:“你要我说实话呢还是说假话?”
刘德林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多,不爽快,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你拐弯抹角做什么?”
微微说:“那我就说了啊!要说呢,衣服是好衣服,看得出来用料做功都好,你穿起来也不难看,把你的个头衬得高些了呢。就只是,怎么看就不像是你的衣服。借来的似的。”
刘德林这一回却并没有动气,反而呵地一笑:“这就对了。看上去不像我的衣服不过是因为我从前不大这样穿。你以为从前的样子是我本来的样子,只说明你并不能真正地了解我,兴许现在的样子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也说不定呢。”
微微听了这话,倒好好地留意打量了说话的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刘德林果然越来越不像原来的那个人了,打扮上头衣裳是衣裳,鞋子是鞋子地认真起来,单位的同事们笑着跟他开玩笑说小刘是越活越年青了。有两回他去微微的学校,微微的同事看到他,也这样说,有的年长一点的老师还说,男人哪就是这样,过了三十岁好像就不长了似的,女人就不同了,过了三十简直地一时三刻地在变老。
微微有一天发现,刘德林竟然买了十分肉感的内裤,那团起来不足一掌握的布料竟然是一条内裤,叫微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然而,怪的是,在床上的时候,刘德林却不那么急色不那么粗暴了,竟然有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一回,他硬要把微微拨弄成一个姿势,微微也上了牛劲坚决不肯,而他竟然翻身下去,躺到一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极小声地说了句:“不肯就不肯,好像多值钱似的。”
偏偏微微的尖耳朵全听了去,登时气得奋力坐起来,拍着枕头说你说什么?你说谁不值钱?你说清楚!
在黑暗里,她的鼻息咻咻,全身上下热哄哄的散着愤怒的热气,像暗夜里头一只毛茸茸极富攻击力的小兽。
刘德林听她的声音都气得变了调,赶紧服软道:“没说谁没说谁,哪用得着这样生气。”说着便拉微微的手,一定叫她躺下来。
第二天,微微在洗衣服的时候,在刘德林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那条肉感内裤的购物发票,上头的数字又吓了她好一跳。
男人在外头的衣服上花几个钱还可以理解,走出去像模像样也是应该的,而在内衣上这样大手笔,怕是有什么苗头。顾微微开始有点不安起来。
可是顾微微一时又毫无头绪,骨子里头,也有一点不能置信。像刘德林那样的男人,呵,微微想,像他那样的男人。
有一回刘德林又去微微的学校,看着他远远地穿过操场走过来,有个中年的老师,笑着对微微说,我这么有点距离看你们家小刘,还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的一个年青人呢,咦,比原先俏皮了许多许多嘛。
这无意之词,叫微微发了一会儿愣。
可是似乎刘德林对自己的态度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至少表面上没有。他甚至变得越来越喜欢到学校来接她,自从婆婆意外去世,考研换工作之类的事再没有人提起,刘德林的日子越发地惬意起来,前阵子瘦掉的肉很快地补了回去,一张窄小的脸竟养得圆润起来,有红似白,鼻翼处腻着些微的一点油光,加上穿得时尚,的确像那位同事说的头是头脑是脑的,很有一点派头,那些看上去不像他的衣服也渐渐地跟他的整个人融合在一起了。有时中午没事的时候刘德林也会过来,叫微微出去吃饭。微微喜欢拉着晓薇一起,学校里菜色不好,老师们怨声载道几年了也不见改善。晓薇总是很不好意思,说你们二人世界我就不要打扰了吧,微微一定要她去,刘德林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晓薇,半天才出声说,不要客气,一块儿去吧。
慢慢地,顾微微也就忘了找苗头这档子事儿了。她想,如今这安生日子,何必自找烦恼。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在刘德林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两张电影票的票根,而且是那种包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