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会不会有母亲会同女儿说起自己的婚姻,如何起源,如何发展,兴许还有如何地收梢。
有吧。
兴许有。
可是母亲江淑苇却从来没有与顾微微说起她与微微父亲顾焕生的那段婚姻。
微微对父母间感情的猜测全来源于小时候的模糊的感觉。那种感觉没道理没头脑没章法,可是却异常地敏锐而准确。
然而总会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机会,做女儿的可以得知母亲婚姻真实的面目。
顾微微是在送姨母走的时候从姨母的口中打听得来的。
姨母原先并没有想明说,她只对微微说,你妈这辈子不容易。
微微再三地问,您说不容易,总是这样说,我听了好多年了,可是究竟不容易在哪里?
后来姨母终于说了一些。
姨母说那个时候你母亲从乡下回来,经济条件不大好,在一家街道的装订厂里做校对,好在户口总算回了城。那个时候,母亲不年青了,后来就认识了顾焕生。顾焕生原先是江阴的,在法院工作,刚刚死了老婆。那位前妻几乎在与他结婚不久之后便得了重病,一拖就是那么些年,母亲大约是觉着他对以前的老婆算是有情有义,也总想着自己还有机会的话就生一个孩子,所以也就同意了跟顾焕生结婚。
姨母说,那时候也不是没有相熟的人提醒过母亲,说顾焕生有可能就是为了将户口弄到南京。要不然,凭他比母亲江淑苇还小几岁的年纪,人也不是拿不出手,为什么要这样急惶惶巴巴结结地要结这头亲呢。
后来就有了你,姨母说。
“你母亲后来又回了学校教书,你父亲也正式地调到了南京,说来他看上去倒是很忠厚的样子,谁晓得能量不小,来了南京倒像鱼入了水,也不知给他怎么七转八绕的,从一个厂子的干事转到了区里的法院,又从一个区属的法院,慢慢地又混到了市里的法院,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可是,也不简单了,你见没见过有一种人,他前头的路,只缺一块板,但凡有了这块板,给他搭上了脚,他的路就走顺了。你母就是你爸找到的这块板。原本也没有什么,你母亲……也不过是想生一个孩子。那个时候他们都有了固定的工作,你也会走了,会说话了,日子本该好起来了,哪晓得这里头有这么些个弯弯绕。
你父亲跟你母亲结婚不久,家里就时常来江阴那边的亲戚,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个人,你父亲总告诉你母亲说,那个是他的妹妹,说他这个妹妹命不好,找了个男人本事不大脾气却大,把他这个妹妹欺负得不行,你父亲对这个妹妹十分地好,好得叫我一个外人总有点过头。可是你妈从小就是个老实人,到老了还是那么天真,她竟然一直也没有在意。
直到有一年,你爸爸的那个什么妹妹,从江阴跑到南京来,鼻青脸肿,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到了这就大病一场,你爸爸成天呆在医院里侍候着她。有一回,你妈妈去医院探病,亲眼看到你爸把这个妹妹抱在怀里头,这才有点查觉。
我知道了这个事,劝你妈把事情弄弄清爽。你爸还含糊地不肯承认,赌咒发誓说就只是妹妹,结果,那个妹妹的男人找上门来,扬言要把你爸爸大卸八块,说他拐跑了他老婆,给他戴了十多年的绿帽子,还生了一个小杂种。你爸看抵赖不了了才承认了。原来他跟那个妹妹原来是一个单位的,他前妻病了以后,他们就搭上了,搭了好多年,后来那个妹妹家里死活叫她结婚,可她跟你爸还保持关系。他们想着,等你爸来了南京,稳定下来,再想法子叫妹妹跟她男人离婚,这头呢,你爸也跟你妈想法子离了,他们俩个再做正头夫妻去。后来你妈就跟你爸离了。听说那妹妹的男人死活不肯离婚,说就是不能叫他们狗男女称心,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姨母不晓得的后来,顾微微是晓得的,后来父亲还是跟那个妹妹结了婚,还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还记得那个男孩子,瘦条条的一个,穿着运动装式的校服,她其实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应该是不难看的,容长的脸儿,蓬蓬的头发,脸上是男孩子年少的不耐烦,她的弟弟。
他们真成了一家子了,可算是修成正果了。也不晓得父亲“妹妹”那个凶悍男人为什么会同意离婚,为什么竟然就让那“狗男女”称了心。微微冷笑着想,或者是某一天突然就想开了,也或者是吃了糊涂油蒙了心,谁知道呢,也许是死了吧,那是老天爷成全了“狗男女”,老天爷也这般苟且,难怪多少人都想做“狗男女”了。
微微想着想着,竟笑出了声。
却听得母亲急急慌慌地问:“微微你怎么啦?微微?”
微微回头看见母亲,是了,母亲是不晓得自己早已知道这里头的一堆摆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事了。
她不知道她的知道,微微有点想说,我知道,可是看见母亲江淑苇因惊慌而睁大了的眼睛,翕动的鼻翼,慈爱里头略带一点老年人的迟钝,这点慈爱与迟钝重重地击打在顾微微现在薄脆的心房上,叫她刹那些痛不可挡。
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回抱着母亲,哭起来。
她把头枕在母亲的肩上,感到母亲肩头突出的骨头硌着自己的脖子。母亲不矮,想必年青时更高一点,但是应该是没有这样瘦的。
在这么一个穿越了漫长的时间才姗姗而来的拥抱里,顾微微很奇怪地想起来母亲年青时的花容月貌。那不再是泛黄的相片上的一个留影,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梳长辫,穿着白衣和素花的半截裙,就站在微微抬眼可以看到的地方。
顾微微决定听取母亲的意思,好好地把事情弄清楚。刘德林是不是真的外头有了人,那个人究竟是不是陈晓薇。等弄清楚了,再想办法。
总是会有办法的。母亲说。
顾微微想了好些天,决定还是用最古老的法子,偷偷跟着刘德林后头。法子是笨法子,可是不笨的法子在哪里?
头一次跟踪,顾微微的心跳得简直不成样子,仿佛在下一秒,那心就要活蹦蹦地冲出喉咙口。
刘德林走在前头,她看见他穿着黑色新风衣的背影,一晃一晃,慢悠悠地。
跟了两天,发现刘德林只是在胡乱地转来转去。
有那么一瞬间,微微看着刘德林那茫茫然的身影,看出两分苍惶来,这个男人,活得这样不明不白,这样没头的苍蝇似的,顾微微向前的路子迈不动了,她有点想退回去,她不再想要一个真相了,明明白白也好,糊糊涂涂也好,怎么着不是一辈子?
天往暖和里头去了,走了这一路,顾微微开始出汗,满额又湿又粘,她看到路边的小铺子,那性急的老板竟在这四月里头就卖起冷饮来了,她走过去,一下子买了五个蛋筒,坐在店门口,一个一个地剥开来吃,吃得由口腔到喉咙到肚子一通冰冰冷,像是在她的腔子里劈开一条用冰铺成的路,冷得发痛。
终于有一天,顾微微发现了那个真相。
那时已经快入夏了。
刘德林与那个人先是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之后就挽起了胳膊,两个人挨挨擦擦起来,越走越往那背人的地方去。
刘德林快十一点了才回家,跟微微说有同学聚会。
微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笑问,聚会啊,那你没喝两杯啊?
没喝。刘德林说,他们喝了,我死活没喝,都是一群活闹鬼。
微微咯咯笑了没接话。
刘德林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脱袜子,微微头也不回地说:“那个地柜里头有花露水,拿出来擦一点,那些草窠旮旯里头最养蚊子了,下次你跟人约会,记得带一瓶防蚊水,免得你的皮肉她的皮肉都受苦。”
她满意地听到刘德林的呼吸停了足有两秒钟,才回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的一个头顶,黑麻麻,倒是一头好头发。
顾微微的声音尖刺起来:“那个女的是谁?你在哪里勾搭上的?”
那是个挺丰满的女人,身形饱满肉头,像个足馅饺子,没有看到脸孔,但是可以肯定不是陈晓薇。
不是晓薇。微微记得当时自己心底最先涌出的是这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她想起那张被精心挖剪的照片,又想起久远往事,那个时候,她傻乎乎地求刘德林替晓薇介绍单位的同事做对象。
他或许跟那位同事提都没有提起晓薇。
他那个时候就有了那份心了。
还好不是晓薇。顾微微想。
还好不是你。顾微微对陈晓薇说这话的时候,她们正面对面地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里,微微向晓薇道歉,说其实也知道你是不会看上刘德林的,他那样的人!连我也瞧不上!陈晓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们的手交握着隔在浅绿细格子的台布上,说我也有瞒着你的事情,可是叫我怎么说呢微微?陈晓薇说。
微微笑一下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就说我家老公缠上了你。瘌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东西!
微微愤力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晓薇死死拉住。
不是这样的,晓薇说。他不是瘌蛤蟆我也不是天鹅,我不爱他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俩个是平行线,没有可能交汇的。何况,我拿你当我亲妹妹,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微微冷冷一笑,终于把手抽了出来。
兴许你孤单一个人太久了,你的条件是好,可是小学是一个封闭的地方,满眼忘出去,哪有什么真正合你心意的好男人,有个男人死心踏地地爱你爱到家也不要老婆也不要,也不是不得意的。
微微!
陈晓薇撑着小圆桌子站起来,起得太猛了,带得面前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全泼了出来。
顾微微扑过去拉住陈晓薇,“我脑子不作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完全不受控制。她也知道,这小店虽然人不多,到底是公众场合,可是她管不住自己了。
晓薇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微微身边,搂住她,由得她哭,由得她把她的一件浅灰的衬衫揉得稀烂。
顾微微辗转地哭着,竭力压抑着声音哭着,好像活不得了似的,怪的是她心里到并不真正痛到怎么样,倒是牙根痒痒的,想要撕咬点什么才好,可是又不能咬,只得把那点痒痒狠劲地哭出来,可就像挠痒痒挠得不是地方,那么不得劲儿。
微微哭得差不多了,听得晓薇问:“刘德林怎么说?”
微微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陈晓薇说:“他说他会改。他说马上跟那个女人断。”
可是我想离婚,微微说。
“我们离婚吧。”顾微微跟刘德林说。
刘德林什么也没有说,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