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微长到三十多岁,头一回进了派出所,被扣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其实她已有点恍惚,不大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到这里来的。
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都还面善,人也似乎不错,并没有太多地为难她。
慢慢地,她回想起来了。
她去参加同学聚会。
然后,她用砖头把刘德林给打了。
她慢慢地想起了那块砖。其实只得半截,脏兮兮地腻着青苔。她看着自己的手,右手虎口处还粘着一块污渍,她撩起衣角擦手,很粘,还擦不干净。接着她回忆起刘德林蓦然转头时脸上惊恐失措的神气,他倒是挺灵活的,微微想,全仗着结婚这些年还没大发胖,他猛得一跳,头摆向一边,让过了微微大部分的力道,砖头只堪堪从他额头擦过,轻轻地咚的一声,还是见了血。
那血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鼻梁上,黄黄的路灯光线之下,那一线血红得发了紫。
是了,微微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慢慢地把事情都想了起来。那一刻,她的大脑真是不作主,或是她被什么附上了,凶悍冷硬,啥也顾不得了。
路人报的警,然后她就被带进了派出所。
顾微微脑子里全无想法,像一只挖空了吊在廊下风干的葫芦,喀哆喀哆地响。她并不后悔,但是也并不因为伤了刘德林而快乐,她只盯着虎口那一点玩固地粘着的污渍,全神贯注地想把它擦干净。
那一夜,也就那么过去了,不见得特别长或是特别短,微微还真睡着了,当然是不大舒服的,夜里头,冷得很。刚一醒来,微微就痛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抬起头时便看见那个年青的小警察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小警察小个头小身板,几乎像个孩子,他的眼神也是孩子,是年青男孩子对一个不甚美也不甚优雅的中年妇女近乎本能的不喜欢以及一点点好奇。顾微微在这种眼光里一下子便拘束起来,她受不得这种年青的审视目光,这种目光轻轻的可仿佛有千钧的力道,狠狠地抹去她身上所有的性别的特征,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便含混起来,不是女的可也不是男的,多么可怕。
顾微微低着头,跟在小警察后面,走进一间办公室。她看见了刘德林。
戴了一顶棒球帽,黑色,上头有一几个细小的字样,XX区教卫系统运动会。是大前年学校发的,刘德林一直说上头印了字真蠢相。棒球帽下隐约看得见白色的纱布。
刘德林在办手续,填写着什么表格,又交了钱。顾微微坐在一旁看着,手续挺复杂的样子,好一会儿,那年长一些的警察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家。有什么问题有什么矛盾坐下来好好说嘛,像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有话好好话。动什么手,还好没有重伤,否则你爱人保你我们也不可能让你走的,那可是民事伤害。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了大约一臂的距离一同走回家。微微这一会儿倒突地想起了他们初次的见面,也是这样一臂的距离。这仿佛是一个兆头。他们以这样的形式开始,也已这样的形式收梢。微微想起小时起语文老师讲作文,这大约就可以叫做前后呼应。
回到家以后,顾微微跟刘德林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保我用的钱我回头就还你。”
第二句是,我们离婚吧。
离婚的事办得极顺利,两个人很快地便签定了协议。因为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是AA制,到此刻竟发现这一做法的好处来,他们之间的经济清清楚楚,房子是刘德林单位分的,但是后来买产权的时候顾微微也掏了一小部分的钱,现在两人协议刘德林归还顾微微这部分款子,至于家里的东西,谁买的归谁。多么地爽利,微微想,至少他们还不用像有的夫妻一样,离婚时算一笔狗肉糊涂账,撕破脸,打破头,姿态恶劣不堪,咬牙切齿,横眉怒目,愤怒的表情把脸上的肌肉扯得七零八落,彼此把对方恨出一个洞来。微微不由得庆幸这许多年来按刘德林的意思AA制真是件大好事。
她签字签得那样痛快,她甚至为了这个签名特地到文具店挑了一款最好写最贵的签字笔,生怕临到头时出不了水,仿佛连笔也对这场婚姻依依不舍似的,一笔深一笔淡的,多么拖泥带水。顾微微三个字她从来没有写得那样漂亮过。
倒是刘德林,签字时手在发着抖,微微看着他抖索着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心底里涌出一点点可以称作柔情的情绪,她从心里谢谢他这一点点的抖索。是了,她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他不过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们一同走出法院的门,刘德林说,那笔款子,昨天我已经打到你户头上了,你查了没有?记得查一下。
顾微微说,不急。哦,你扣掉上次的保费了吗?
刘德林愣了一愣,轻声说,不必了。没有多少钱。
微微笑了一笑说,那样不好,临到了还欠你一个人情。明天我还是打回到你户头上吧。
微微听得刘德林嗓子里堵着一个没有成形的哽咽,他说:“不必了。总还是在一起过过一场。不必了。”
微微哦了一声,“那么我明天就搬走。”
刘德林说,不急的。不急。
微微说:“呵,妈给我也收拾好了屋子,正好这两天有空,再下去到月底了,我们又要做账,忙。”
刘德林说,“你跟妈,解释解释。”
微微含了一点笑问他:“解释什么?”
刘德林也笑了:“是啊,想想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那么明天我跟单位借辆车吧。”
微微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突地说:“这下子你可以专心地去找一个做老师的女孩子了。”
“哪那么容易呢。”刘德林说。
“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找不到就等到天荒地老,有这样的决心总可以找到的。”
“真找到了又如何?天都荒了地也老了我还不老嘛?”
微微突地笑得竟咧开了嘴,说:“你打定主意,找不到,你就不老。”
刘德林把脸冲向她,眼睛里头的情绪十分复杂,顾微微从未见过他那双平常的没有什么神彩的眼睛这样波涛汹涌过:“孩子话,”他叹道:“孩子话啊。”
真怪,微微想,他们离了婚倒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可见婚姻这个怪东西,使人有限的近,无限地远。
顾微微离婚后搬到了母亲那里。妈妈早两天就给她收拾好了里屋,原本母亲这边的旧宅子是要拆迁的,可是,年前来了几个建筑方面的专家看了,说这里是典型的老城南民居,很值得保护的,听说最近市政府集了一笔款子,打算给这一带的老宅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进行翻新。说起来真是意外之喜,微微刚一搬回家,母亲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妈妈凑到微微的耳朵跟子底下,喜滋滋地说:“我们可以不搬了。”
微微稍有点诧异。母亲似乎对她的离婚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或是婉惜,也没有对她有任何的说教劝戒,微微事先打好腹稿的一腔对付母亲的话语全然没了用处,微微不禁认真地看了看妈妈。
母亲的神情里透着一点奇怪,微微看了她半天没有想明白怪在哪里。吃了晚饭,微微抢了碗洗,依然还是廊下那个旧水池,哗哗的水声和着邻家女人尖锐的喝斥孩子的叫声。微微看住池底那一大块水渍,形状颇像一个秃尾巴的母鸡,看着看着,那摊水渍似乎缩小了一些,是还未长成的一只小鸡,微微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暗了一暗,好像时光在一刹那间向后退了一退,退得太急,使得周围的墙都晃了一晃似的,她似乎还幼小,脚底下踩着两块青砖才能够得着水池,而母亲还算年青,在屋里轻轻地走动,偶尔从窗户里伸头看她一下。
是了,她想明白了母亲身上的那一点怪。
母亲的那些小动作,不属于她的年纪,像个少妇,或许更年青一点,像个姑娘家。她微微向前倾着头,像凑在年少的同伴耳朵跟说悄悄话似地,哎,告诉你,我们可以不搬啦!然后她用小手指勾住耳畔落下的一小缕头发,轻柔地别向耳后。那种未长成的女孩子才有的动作与语气。
微微也没有把母亲的这点怪放在心上。她实在太沉醉于突然到来的这些自由而松快的日子了。
她每天下了班也不急着坐车回家,有时是跟陈晓一起走上一段路,有时也自己独自一个人,慢慢地沿着街边走,看看小店,看两三件衣服,在报亭前停留一会儿,买一两本娱乐杂志,在来伊份买一包小零嘴回家看电视时与母亲同吃。
顾微微也没有刻意地在单位隐瞒自己离婚的事,却也不主动与人提起这事儿。周围人的议论自然是有的,然而微微想,如果只当听不见,其实也就真的听不见了。听不见她也能猜得着旁人会说些什么,无非是说,他们夫妻俩从前是多么地好,看上去是多么地恩爱,却原来也不过是这样,还不是离了。如果从前他们没有表现得那样恩爱,到如今兴许人们会说,瞧,他们原本就那样,果然离了罢。也或许会说,呵呵,太好了不行,成天吵也不行,还是像我们这样不咸不淡地过日子的好。人是多么善于自圆其说,人是多么善于用一个假象去解释另一个假象。
想通了,微微也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了,心一宽,加上母亲的饭菜合口,她养白了一些,也略胖了一些。
母亲近来仿佛心情也挺快活,从不提起刘德林,不提起微微这一段以失败告终的婚姻,每一回微微回家,母亲总是迎上来说:“顾微微,你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她现在偶尔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微微,顾微微,顾微微,好像她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同学。
这一年,母亲他们这一拨退体教师涨了一回工资。母亲挺高兴的,约了老同事们一同去学校办手续,说是要拿从前的一个印章,母亲说隐约记得是在那一摞旧箱子最上头的那个小皮箱里。微微说,这么高,我帮你找吧。
果然拿了椅子上头还架了一个小凳子,爬上去开了小皮箱翻找,箱子里装的是母亲从前上班时的一些旧东西,奖状,小奖品,学生们的照片什么的,印章也在,另外还有一本紫红色压了金色花纹的日记本子。微微心头一动,拿了印章下了椅子。晚上,母亲睡着后,微微又站到椅子上把这本旧日记本拿了出来,到自己的屋里细看。
年头久了,本子封面上压的那些金色的花纹一碰就掉色,染了微微一手的碎金屑子。
微微打开来看,不像是日记,没日期,没头没尾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开头总是两个字: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