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薇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要坚持化疗放疗,病人还是可以争取生存的机会的。
只是,晓薇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
微微回到家才觉得双腿酸得站不住,一下子便扑倒在床上。朦胧间觉得有人在抚摸着自己的胳膊,睁眼一看,是母亲江淑苇坐在床边。
微微叫了一声妈,母亲问:“顾微微,你怎么啦?生病了吗?你身上有医院的味儿。”
微微挪了挪身体,懒懒地把头枕在母亲的腿上:“没有,不是我生病,是一个朋友生病,我去医院看她的。”
母亲哦了一声,抓着微微的手用力捏了一捏:“吓得我,以为你生病了。”
母亲的神气里头有一种少女看着心爱的朋友的关切,也有一点母性的光亮,这使得她的混浊的眼睛清辙了起来。微微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亲了一记,孩气地说:“香。”
手心里是母亲惯常用的百雀灵润手霜甜腻的味道。
隔了一天,顾微微又接到了一封信,这一回,是寄来的,信封上贴着邮票,本市寄来的。
信中,那人写道,你的朋友手术可还顺利?听说那家医院的肿瘤科是很好的,应该可以治好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是癌症,也有很大治愈的可能。
微微心里有很大的疑惑,夹杂着一些不满。
写信人似乎对她很熟悉,难不成天天跟着她?
一念至此,微微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人,哪有什么值得人图的,图财还是图人?
接着看下去时,却写那人写道:
我无意窥视你的生活,请你千万要原谅我。我只是……只是觉得非得关心你不可。
那人又写道:你在等着朋友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那段时间,一定很艰难吧。这种艰难我想我是知道一二的。以前,我爸也得了很重的病,是肾病,一年里头总要进几回医院,临去世那一年,更是三天两头地抢救,我跟妈妈就在抢救室外头等着他。眼看着他被推出来,身上盖着雪白的单子,露着脸,那脸色灰灰的,憔悴得吓死人,可是,到底还是活着的,就觉得有希望,就觉得一家人还可以再见面还可以交谈还可以握着彼此的手是件多么好的事。
顾微微几乎每过两三天就可以接到一封信,一封又一封的,微微开始把信都收集起来。有的时候,她提了笔,想回封信,可终究没有写成,她笑自己到底算不得文化人,就算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到后来还是选择不说也罢。再说,便是写成了信,往哪里寄呢?信封上那人并没有留下地址,只含糊地写着本市两字。
慢慢地,顾微微发现自己开始依赖那人的来信了。那人的信简直事无巨细,有时甚至写了他自己如何去买了件东西,在何处吃了什么好吃的,或是买了一本什么书看了一部什么电影,微微的又一次考试时,那个人寄来了好几套模拟题,配着答案。
考完试的那个晚上,顾微微做了一个梦,梦里头她似乎急惶惶地要出行,似乎有面目模糊的人一时等不得一时地在催促,可是她的行李却总是不及收拾齐全,一件一件,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装进去,可是又想不起来,等临上车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些信。啊呀,信没有拿上,车子却已经开动了,她一急,醒了。
微微面对着一片暗夜微笑起来,一辈子有过不那么愉快的过往的人,从来只觉感情的累赘与不可信,但实际上还是那样地依赖着感情,哪怕只是形影绰绰的感情。顾微微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这一刻她觉得她的肉身还是好的,绵软又有弹性,腿还算长,脚尖绷直时,在黑暗里还可以隐隐地看见是两道笔直的线,她翻转了身,她睡前洗了澡,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间,她可以闻得见自己身上女人特有的香气,浴液的香,头发上护发素的香,耳朵跟下香水的香,还有肉体的香,混在一起,若有若无。这真好,顾微微想。或许她这一生,这一个夜晚,是最好的了。
因为动的是大手术,晓薇恢复得很慢,可是,她终究还是恢复了,慢慢地可以坐起来,慢慢地可以吃一些易消化的软烂食物,慢慢地可以下地,由人搀扶着走上几步。
顾微微想不到刘德林会做到这样的程度,他几乎每天都去陪着晓薇,喂晓薇吃饭,扶着她走路,给她念书念报。
有一次微微去医院里,看见他拿着一册厚厚的东西指点着上头的内容给晓薇看。走得近了,微微发现那是一册很厚很厚的剪报,错落有致地贴着小块小块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微微翻了翻封面,上头有四个美术字:世界之旅。微微猜想册子里贴的,大约全是有关国外的旅游胜地及风俗习惯的文章吧,这样精致厚重的册子,难为刘德林是怎么样一篇一篇制作好,再用打孔机一张一张地打好孔,用丝带装订成册。是了,他是极爱看报纸和收集报纸的。不过从前他没有弄过剪报,现在,他总算有时间做这件事,也总算是能够为了他愿意为之付出时间与心力的人了。
微微起先总摸准了刘德林去医院的时间,以避免与他撞上。不为别的,为了给他与晓薇多一点相处的时间。但难免还是要碰上的,刘德林一开始多少是有一点尴尬,渐渐地也就自如起来,有时看微微来时还未及吃饭,还邀她一同到医院外的小饭店里吃些东西。有一回微微下午去得略早了一些,在病房里没有看见晓薇,晓薇母亲在,告诉她说晓薇跟刘德林下楼去散步了。微微也下楼,看见两个人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晓薇坐在一个棉垫子上,刘德林侧头跟她说着什么,神色极平和,微微这么看过去,觉得原来这个男人也还是周正的,浓发,眉眼端正,新换了一副银边儿的眼睛,斯文里头带着一点成熟男人的派头。晓薇因为化疗的关系,头发全掉光了,用一块素色的方巾裹着,用的药里有激素,所以,她胖了好多好多,脸色是虚弱的白,五官全被一下子胖出来的肉给模糊了,但是她在微笑,伸手捏着方巾垂下的一角,慢慢地捻着,就好像在捻着那消失不见的秀发一般。这样女性十足的动作,由发胖了的不再美丽的晓薇做起来,温存得动人心弦。
微微看着他们,笑了起来。也许晓薇并没有爱上刘德林,也许很长时间里也不会爱上,也许刘德林并不能坚持很久,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人生就是这样,不是你盼望的每一件事都会成真,许多的时候,命运不会锦上添花,不过只是锋回路转,转到的,或许也是一条看不见头的路,然而还得走下去。
黄昏最后一线的阳光,碎金一样被她揉进眼睛里头。
微微现在也常与晓薇的父母走动,晓薇父亲这段日子几乎不再去外地了。老两口也有说有讲的了。微微有时也带着母亲与他们一块儿吃顿饭。
晓薇出院后不久,有一天,她父亲陈磊到微微家里来。说,微微,今天我来有件急事。我前两天碰见个人。
隔了一天,微微租了一辆车,带着母亲与晓薇父亲一同,经过一个小时的路程,来到了这个城市边缘的一个小镇子上。小镇还保留着不少苏北式样的旧式民居,由东西相连的两个宅院组成的不少一进一进的院落,每个院落中都住了好些户人家,杂乱却充满生气。晓薇父亲告诉微微,他是无意中发现这个人的,前些天他原先所在单位组织他们老干部外出,这边县委接待的,那一天,正是放发伤残军人补助金的日子。
这一带巷子都挺窄,车子不能开进来,微微他们三人下车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院落,在院子最后面最偏的一间房门口,他们站住了。
未及敲门,门开了,有人走出来。
很老很瘦的一个人,一头白发,离得近了,微微看到他脸颊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痕,从前大约是极吓人的,可如今如脸上纵横的皱纹混在一处,也不怎样触目了。
那人眼神也似很不好,费力地辩认着微微他们。然后他把眼光停驻在微微母亲身上。
他看了微微母亲很久很久,院子前后进人声扬扬,有女人叫骂着自家孩子,有人咣咣咣敲击着什么的声音,哗哗的水声,是有人在洗大盆的螺丝,那么多,应该是准备在夜市上卖的,刷拉刷拉,大捧的螺丝被淘洗着,更有人,一把苏北方言特有的高亢急促的声音在说着闲话。
那年老的人还在细细地看着微微母亲。母亲的视线也慢慢地落在他身上,又转开看看别处,再转过来看看那人。
只有微微站在一边发出极低的一点声响,像是一个嗝,被阻在喉咙里。
微微妈慢慢地笑了一笑。
那人缓缓地说:“淑苇,他们跟我说你不在了。”
晓薇父亲似站不住,微微一手搀着母亲,空出的手腕上挂着一个包,又扶了晓薇父亲一把。倒是那人,从一旁拿了一只凳子递过来叫“坐”。
陈磊说:“佑书。你是佑书。”
佑书微点了点头:“你是陈磊。”
母亲听得佑书的名字,马上把头转过来转过去地找,转过来又转过去。
沈佑书折回了屋子,又出来,这回拿着两只凳子,一只给微微,一只放在廊下,又用手试了试稳不稳,扶了微微母亲坐下去。江淑苇有礼地道:“多承你。”
只有微微不能自制地抽泣起来,放在廊下的一只老式煤炉上的水壶呜呜作响,水开了。微微抢在头里拎了下来,一边细细地哭着一边用一旁的小炉盖子把炉子封上,她不惯做这个,被那煤气薰了,一边咳嗽一边哭。
母亲叫微微,顾微微,你要不要紧。
沈佑书把煤钳子从微微手里接过去,叫微微,我来我来。
他这样叫着微微,好像他从来就叫惯的一样。
陈磊在这个时候才能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回到江苏来的?”
佑书又折回去拿了茶杯与茶叶末儿来,泡上茶,是茉莉碎末,总还是香的。他说:“五几年回的国,文革时回到江苏来的。烫。”最后一他字是冲着微微母亲说的,他给她的杯子下边垫了块手巾。
他说你喝茶。烫。
母亲又谢了他,忽地转头小声地问陈磊:“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叫佑书。”
从坐着的廊下看过去,沈佑书的屋子很黑,倒是这里,敞亮得很,太阳也好,照得暖洋洋。
沈佑书伸过手,他用了那样长的时间才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背上摸了一摸,母亲以为他要和自己握手,就伸手与他握了一握。
沈佑书微笑起来。
顾微微觉得少年佑书大约也是这样笑的。
微微唔唔噜噜地说:“你跟我们回去吧。跟我们回南京吧。我养你,我给你养老。”
她涂了一脸的泪,鼻涕也落了下来,沈佑书用手背替她擦掉,叫她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