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一帆其实是不大愿意承认方博南的婚姻伦理定律第二条的,私底下,他觉得那未尝不是一种男人间的小嫉妒。想他楚一帆以离婚之身,不帅也没有太多的钱,竟然梅开二度,娶得年青娇妻,这样大的成就,的确是要招人眼红一下的,是绝对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很快地便发现,方博南的第二条定律也不无道理。
他年青的太太婚前便喜欢泡吧,而婚后竟然也没有丢掉这一爱好,时常泡到一两点钟才回家。后来又脱离了出版界,跳槽到她父亲一位朋友的公司,工资涨了而工作量少了,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更有条件发展泡吧这一爱好。
起初他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小孩子嘛,哪有不爱玩的,一时难以适应婚姻生活也是难免的,自己年纪比她大那样多,多点理解谅解宠爱也是必要的。
不过日子久了,楚一帆有点受不了了,谁也经不住天天等老婆等到三更半夜不是?若老婆是为了正义的事业忙碌也便罢了,却又不是,而且酒吧那种地方,已婚人士呆得多了,难保不出问题。
于是楚一帆便半开玩笑地提醒年青太太,你可是有点缺乏身为已婚者的认知啊,得太太白眼一枚。
近来市面上有点不太平,听说有摩托党半夜抢人皮包,楚一帆担心太太的安危,抢了包倒也罢了,万一伤了人可了不得,便去太太常去的酒吧蹲点儿,被太太发现后发了雷霆怒火,说,楚一帆你真不怕丢人现眼,你跟踪我?
楚一帆一辈子最大的优点便是从不对女性发火,在竭力辩解而不成的情形下,睡到了客厅。
正好出版社有去北京参加书展的任务,楚一帆出去躲了几天清静,归来时发现,太太竟然开上了车。
楚一帆不由得向方博南诉苦说,自己怕是真的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或许也不该赶个时髦离次婚又再结次婚。
方博南属于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油的人,回到家与果果闲聊时便又把事情得得得地说给她听。
果果拍手笑道:好好好!让这个无情无义的陈世美也尝尝恶果,我跟你说方大头,凭我万试不爽的第六感,这两个人,长不了。
方博南说哎你何必咒我朋友?人家也不过是犯了一次错误,还不许人家过好日子了?
果果翻翻眼睛说:我咒他干嘛?他尽管犯错误好了,只要公安局不抓他我瞎操什么闲心?我不过听了白乐一乐。
自然,楚一帆的现状又经哈果果之口传给了前任楚太太陈安吉,陈安吉女士淡淡一笑说:要说楚一帆此人,实在也没有什么,过于泛爱了一些,总拿自己当贾宝玉投胎,我跟你说啊果果,男人若是满脸堆笑,眼珠子老是在眼眶子里头滚来滚去的必是不安份之相,楚一帆这个人,人安分命不安分。
哈果果如闻梵音,想了很久不明白什么叫人安分命不安分。因此也更加佩服陈安吉,有点儿五体投地的意思。
没过多久,哈果果自己家也后院起火。
那一天方博南夫妻两个睡到半夜,忽被持续不断的手机铃声惊醒,方博南半梦半醒之间接听电话,只听得那边一把清脆的声音说:方狗哨,你猜我现在在哪里?
是秦霜。
秦霜也来了南京。
方博南应秦霜的要求,一边起床穿衣一边嘟嘟囔囔:这个“囤不错”,疯丫头,说一出就是一出。
方博南深更半夜地打了车到火车站,看见秦霜站在车站大门处,正翘首盼着他呢,身边一堆箱笼。
方博南大吃一惊:这也太夸张了吧?你把家整个儿搬来了?
秦霜乐呵呵地说:可不咋地,光衣服就四大箱,白丢在老家那疙瘩便宜了我那几个如狼似虎的表姐表妹。
方博南认命地替她搬了三趟才将所有的行李塞进出租车,两个人实在坐不下,只好又打了辆车,
这时候才想起问秦霜可有地方住。
秦霜说,早就有朋友给租了地方了。这次来,也是跟这个朋友一起做生意的。
把秦霜送到地方之后,方博南说他就回去了,秦霜在站在一片漆黑里突然问:方狗哨,新婚快乐不?
方博南笑骂说不要没有正形,大姑娘家家的,说着转身走了,远远地传来秦霜呵呵的笑声。
方博南到家时都快天亮了,果果缩在床的一角,半睡半醒地等着他。
方博南表示歉意:果果,没办法,她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总不能把她搁在车站不管。
果果睡意浓重,带着鼻音说:做什么说得这样可怜,还千里迢迢,弄得好像她千里寻夫。说着,咕咕地低笑两声,头在枕头上揉来揉去,接着睡。
方博南拍拍果果的头说岂有此理。
过了两天,秦霜打电话来,说是为了表示谢意请方博南两口子吃饭。果果说不好,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我们是地主,怎么好叫人家请。
方博南于是没心没肺地接口说,那就我们掏钱。
果果飞快地白了他一眼,不过方博南没有注意。果果低下头笑一下说:好的呀。
最终他们选的是一个挺不错的饭店,坐定以后,秦霜大马金刀地开始点菜,一道接一道的,摆了一桌子。
果果寒暄道:秦霜妹妹真是挺了不起的,一个人离家背景地出来干事业。
秦霜卷了袖子露着雪白圆润的小臂说:这算什么?我这不一直在外头打拼着吗?全国各地都叫我跑遍了,你还记得不方狗哨,咱俩还合伙开过游戏厅呢!
有这事?果果这回是真惊讶。
那可不,在武汉,是吧方狗哨,哎哟那个火哟!可惜后来不做了,人方狗哨投身文化事业了,人是正经的艺术家嘛,哪能老是泡在铜臭气里。
说着便朗声大笑。
果果看着她,觉得她比上次见时更妖孽了,她实在很会打扮,她的衣着色彩非常鲜明,一般人不敢穿上身,唯有她那样饱满的脸型,标致的五官,高挑的身段,极洒脱的气质才配得起那些打扮。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是宾主尽欢。哈果果发现自家老公与秦霜之间有许多很默契的东西,他们之间有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明白的旧事,还有一些很微妙的小动作,看上去无伤大雅,落在果果的眼里就觉得是一粒细小的砂。
就那么一瞬间,哈果果便立起了两只耳朵,炸起了一身细毛,小动物似的。
到买单的时候,方博南弹跳起来,一把从服务生手里扯过账单就要掏钱,秦霜又呵呵笑:别跟我抢啊,别跟我抢。
说着灵活地从方博南腋下伸过手去,一下便把账单拽走了,还说:这一招你就从来没有躲过去吧方狗哨。
回家的路上,哈果果别有用心地对方博南说:男人都是颗罪恶的种子,像秦霜这样的女孩子就是肥沃的土壤。
方博南歪过头去看了看果果,又朝天空翻翻眼睛想了那么几秒钟,悠长地啊了一声,回答说:也不是是块地丢个种子就能发芽生根的,果果你不是文艺女青年嘛,屈原的橘颂你总读过吧?
果果不响。
因为她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自己与夏漱石之间若是叫方博南看见,是不是也会生一样的怀疑的心呢?别说方博南,就是不相干的人,会想些什么呢?
这念头一经在脑中闪现,果果便摇晃脑袋把它赶跑了。
在她的眼中心中,夏漱石是哈萌萌的,从前是现在也是,那样的男人,萌萌那样美丽温柔的人尚且消受不起,何况自己?
哈果果没有精力再去惦记着秦霜与老公之间的那点子微妙了,她生病了。
她头晕,乏力,胃口急速地坏下去,一到下午便觉身上微微有低烧。正好最近她手头有几个软文要赶,也没可能请假去看医生,便在家里找了些感冒清胡乱吃下去。拖了两星期,果果觉得实在有点撑不住了,胸口也憋闷得很,睡到半夜时生生给憋醒了。
方博南也着起急来,星期天死活拉了果果去看病。果果说就去某某医院,方博南不屑地说那个医生全是二百五医生,看病嘛就要去某某医院,在南京我就信那家。果果也不知怎么地拧上了,就是不肯去,说那家医院不是公司的定点,看病公司不管报销,坚决不去不去不去!两个人一路鸡吵鹅斗拉拉扯扯地到了那家著名的某某医院。
一化验,果果怀孕了。
果果听到医生的话之后下意识地就狠狠地在方博南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说:这下子怎么办?
换来医生了然的一笑。方博南粗中有细,马上为自己正名说:什么怎么办,有了就生呗,咱是合法夫妻。
果果觉得后脑勺上凉嗖嗖的,思维是一片空白,啪啪地跳着一些细微的闪亮的划痕,像小时候看电影中出现的跳片。
这当口,方博南已然打通了丈母娘家的电话,把消息发布出去了。
果果慢慢地想起了一些事,问医生:我前两天吃过感冒药,这个要不要紧?会不会生个歧型儿?
中年女医生愣一下说:这可不好说。
果果少见地像小孩子一般地耍起无赖来,盯着女医生非要一个准确的答复:这孩子到底能不能要。而女医生比果果更拧,坚决不肯给这种答复,方博南只好在一旁和稀泥,拉果果悄声说:这种事你叫人家怎么回答你呢?
果果的眼泪就在这一刻哗地流了出来,随着眼泪的流淌,她唔唔唔地哭开了。
看果果哭得实在是凄婉,女医生皱皱眉,问:那你吃的是什么感冒药?
果果唔唔噜噜地说是感冒清。
女医生沉吟片刻,十分谨慎地慢慢地说:这个是中成药,应该没有多少副作用吧。
真的没有吗?果果紧追不舍。
这我真的不好说。女医生答得斩钉截铁。
方博南把果果拉出急诊室,迎面就看见哈妈妈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看到果果他们便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方博南说还好还好,医生叫去建小卡呢。
哈妈妈吁出一口长气,上来扶着女儿,叫他们到家里去吃饭。
夫妻俩人在哈家吃了饭刚回到家,哈妈妈的电话就又追了过来,叮嘱果果先好好休息,别胡乱动心思,等明天再陪她去卫生所建卡。又特地叫方博南接电话说了好半天。
一切都静下来以后,果果呆坐在床上,这件事叫她太过惊讶了,不是没有想过怀孩子,只是这事太突然,她以前它还在远方,却不料它刷地就逼到了眼前。
所谓迅雷不及掩耳。
孩子于哈果果而言是一个模糊的存在,图具一团糊涂的眉眼,是别人怀抱里的一种生物,生活里的一个符号,她从来没有把这样的一种存在与自己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而如今它来势迅猛而她措不及妨。
哈果果是一个灵肉分家的人,她的肉身已然成熟,已然前行,可是她的灵魂依然童稚依然踟蹰徘徊在少女时代。
方博南看果果面黄唇青,搂着她正想劝慰几句,果果突然拉着他的衣袖说老公我怕。
方博南的心忽地一拎,这才意识到,其实他也是怕的。
人类对未知的东西永远怀八分好奇两分畏惧,而此时对于从未想过自己将会有一个儿子或是女儿的方博南而言,那畏惧的心惭惭地盖过了好奇。
要不,我们我们不要他?方博南底气不足地说。
可是你已经告诉我妈了呀!果果抽泣起来。方博南你肚子里怎么这么装不了事?
方博南到这一刻才醒悟为什么丈母娘会那样急地赶到医院找他们。
天色晚了,两个人忘了开灯,背靠背坐在一片暮色里,觉得人生真是让人惆怅,骨子里头藏着的那点恐惧慢慢地钻了出来。